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文/陌忘芊

【一】

建安十年。

洛城遭遇天灾，民不聊生，为躲避灾祸，我打马前往京城。不料，途中竟迷了路。身上的水和食物都没了，在林子里走了三天三夜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待我再次醒来，是在一家破落的道观里，一个小道姑推门进来，见我醒了，立刻笑的如同西边灿烂的晚霞。

她说道，天啊，你终于醒了，可把我给吓坏了。那日我与师傅看到你时，你只有一息尚存。我还怕你挺不过来，日日为你祈祷。索性今日，你终于醒了过来。我叫静和，你呢？

我抱拳说道，在下洛城唐子枫，多谢小师傅救命之恩。

静和连忙扶我躺下，说，我与师傅日日夜夜在这道观里读经诵佛，更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且在这里好生休养。

这所道观成立之初，正是佛学盛行之时。道观规模并不大，修建的极为隐蔽，早年间大多是从皇宫里出来年纪较大的女子在这里修行。

观里一度极为兴盛，后来时光更替，经历过战乱迁都之后，渐渐衰落。到如今，观里只剩一位年纪极长的道姑和静和在了。

那位道姑我只见过一次，满头银发，一道道皱纹如同岁月带来的沟壑在她脸上蔓延，走路都摇摇晃晃，略显蹒跚。

听静和说，除了每月十八日她会去道观外的南屏旧桥边待一段时间，其余时候便一直在厢房里诵经念佛。

我问，日日都看佛经，不会无聊吗？

静和说，我是觉得无聊，可是师傅说她怕是一辈子都参不透这佛经。

我问，那你为何不下山去，在这里和青灯古佛相伴终老，倒是荒废了这大好年华。

静和说，我自幼无父无母，是师傅把我一手养大，这样的恩情我绝不能辜负，现在她年纪大了，行动多有不便，留她一人在这山上，我放心不下。

我说，那倒也是。

静和看着我说，对了，唐公子，那日你为何会晕倒在林子里？

我对她说，你们长年在这道观中与世隔绝，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了吧。前些日子洛城遭遇天灾，大多数人都逃亡京城。我自己不熟悉路，便迷失在途中。

她说，其实我们观里已经很少有人来了，那日正好恰逢师傅去蓝屏桥才能救了你，不过你能来此地，大约也是一种命定的缘分吧。

【二】

留宿在道观几日之后，我的身子倒好的差不多了。无奈那几日一直阴雨连绵，山路极不好走，于是，我便在道观里多待了些时日。

那几日，我极少见到静和。偶尔碰见她，她也神色匆匆，不似前几日那般欢快活泼。

那天夜里，电闪雷鸣，雨下的极大。我被雷声惊醒，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打开房门，看到的是神情紧张的静和。她对我说，公子，你快去看看我的师傅吧。

我跟随她前去，打开房门，是病榻之上的道姑。头发散乱下来，比上次我见到她时又苍老了许多。

静和在一旁哭着说，师傅从前便有阴雨天头疼的老毛病，可这次一直不见好，今日竟高烧起来。公子，你帮帮忙去山下找个大夫回来吧。

那道姑却拦住了静和，缓缓说道，不必了静和，师傅大限将至，怕是熬不过此劫了。可为师还有一心愿未了，你与这位公子且听我讲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很长。我和静和一起听了很久，像是度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佛经说，人生有七种苦难。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其中情之一字，伤人最深。

眼前的她带着笑意，仿佛回到了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她带着略微沙哑的声音说，我遇见他的那一天，风雨和今夜一样大。

【三】

我自幼无父无母，打我有记忆以来，便已经在这道观里了。我是观里最小的道姑，师傅很疼我，从不舍得让我干重活，只教我读书识字。

那年我还小，未满二八便央求着师傅随师姐们下山采购。师傅拗不过我，只好随了我去。那是我第一次下山，才知道原来这城中比山里好玩多了。

我最爱吃路边的冰糖葫芦，那日，因多买了几串，与师姐们走散了。夜晚渐至，却不料遇上风雨，于是只能在檐下躲雨。

忽然一阵达达的马蹄声传来，一辆马车停靠过来，一位公子撑伞走下来。

他就那样着一身白衣而来，地上满是泥泞，可他却那样干净的一尘不染。他的那双眼睛，是我看过最美的双眸，深邃的像天上的银河。他一笑，仿佛如春日里的阳光，能融化整座冰山。

我就这样沉沦在他的眼睛里，后来我曾想，我们的相遇不过是个错误，可是，我却仍然希望这一生能有这样一个错误。人生若没有这样的意外，那该多无趣啊。

我没有想到，那样的男子竟然撑伞走到了我的面前。从来没有陌生男子离我那么近，如果他能仔细听，一定可以听到我急促的呼吸声和加速的心跳声。我一紧张，连忙把冰糖葫芦藏在身后。

他对我说，在下喻初原，敢问姑娘芳名？

我小声答到，我是南屏桥边道观里的小道姑，法号，静宜。

他却忽然笑了，打量着我说，怪不得你是这样的装扮，原来是个小道姑啊。你瞧你头发都湿了，快擦擦吧。

说完之后，递给了我一方手帕。

我接过来，拿手里的糖葫芦给他，对他说，师傅从小教我，投之以木瓜，应当报之以琼琚。你既给了我方帕子，我便给你这个作为回报吧。

他却笑着说，你这小道姑倒好生有趣，这糖葫芦倒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吃的，多半都是用来哄你们这些小姑娘的。不过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不如我送姑娘回去吧。

这话若从别的公子口中说出怕是觉得如同浪荡登徒子，可是从他口中说出，却让人不忍拒绝。我一心动，便随了他去。

【四】

他送我回客栈，之后走了。几日之后，便是中元节。那日我谎称身体不舒服，早早便躺下睡了。待师姐们都走了，我便一个人偷偷溜了出去。

城中果真繁华，元夜琴鼓奏，花街灯如昼。

路上许多人提着花灯，戴着面具，恍惚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虽戴着面目可憎的面罩，可那双眼睛我绝对不会认错。

我跑过去，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拿开面具，果真是那样俊美的一张脸。他说，竟然是你这个小道姑，这次又迷路了？

我对他说，不不，我从来没有来过花灯市，竟是这般热闹非凡。

他说，走吧，我带你四处逛逛。

他与我一起去池塘边放荷花灯，给我讲那些市井的故事，民间的传说。

那些日子，我时常一个人偷偷溜下山去，脱了道姑服，换上寻常人家的衣服。和初原一起坐马车同游，他喜欢写诗词歌赋，我就在一旁看着为他磨墨。

后来，我送他我亲手缝制的马具，亲自蒸好的桂花糕。喻初原赠予我一只手镯，一串红豆，他让我在南屏桥边等他，他说，他会来娶我。

不料师傅渐渐看出来了些端倪。无奈之下，我便只有全盘托出。因违了观里的规矩，师傅将我禁足整整三个月闭门思过。

那日师傅对我说，静宜，你是我最疼爱的徒弟，如今你一心不在佛门，我自是留你不住。但你当真那男子值得你托付一生。

我回道，师傅从小含辛茹苦将我养育成人，徒弟本应当在您身边细心侍奉，但他是徒弟此生挚爱，求师傅成全。

师傅说，我将你禁足已三月有余，你必然怨我，可师傅只是想看看他会不会来此寻你。他，不是你的良人啊。

我看着师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信他此生不会负我。

师傅说，罢了罢了，你走吧。

【五】

我背着包袱，对着师傅的方向三叩首，转身下山，去了喻府。

那天，喻府张灯结彩，格外热闹。灯火缱绻，映照一双如画颜容，宛如豆蔻枝头温柔的旧梦。

原来他早有指腹为婚的妻子，世人皆道这是一桩好姻缘，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必定会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他终究还是负了我。师傅曾说，世间男子皆薄幸，让我不要轻易相信他。可我还是信了他。

他大抵是没有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看到我的瞬间却不再是心动而是冷漠。陌生的如同我们从不曾相识。

他娶了别的女子，拜了天地，一袭红服刺痛了我的眼。我以为我会去质问他，指责他，揭穿他。可终究不忍。只能假笑扮从容，侧耳听那些誓言情深意重。

敬酒的时候，新娘看着我说，这位是？

他只冷冷地说，哦，这是我之前认识的一位道姑朋友。

我站起来对他说，今天是你们大婚的好日子，我破例，敬你们三杯酒。一杯祝你手边多银两，二杯祝你娇妻佳胥配良缘，三杯祝你儿孙满堂膝下盘。

他回道，多谢。

我看着他挽着她的手，渐渐走远。我又饮三杯酒，把没说完的祝愿在心底说完。四杯祝你老来忆故不惊惶，五杯祝你想我时还欲共躺棺，六杯祝你来生遇情心波澜。六杯酒，与君酌。绿蚁和新醅，只愿在来时，知道你平安。

那是我第一次饮酒，有人说，喝了它能够醉生梦死，忘掉这世间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可惜，都是骗人的。

我走后，无颜再见师傅，于是没有回道观。天地之大，只能以长剑为碑，以霜雪为冢，四海为家。

很多年以后，我长出了第一缕白发。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洛城。听人说，喻府已经搬到了京城，我又重回了道观，师傅却已经不在了，我悔恨不已，于是此后永留道观，一心只读佛经。

可每月十六，我总会去蓝屏桥边等一个人。可我心里明白，他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你说，是不是我送的马具不够好看，是不是那天的桂花糕我没捂热，是不是世上的人都是这样，连自己的承诺都可以，随意收回。

那天我在蓝屏桥下遇见你，你像极了年轻时候的他，特别是那双眼睛，深邃的眼瞳宛如华山夹着细雪的微风。

可我知道，你不是他，他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从此以后，静和就交给你了。我不想她一生和我一样在这道观里过得如此孤独凄苦。你能替我好好照顾她吗？

我看着静和的脸上还淌着的泪水，对她说，我发誓，我会用一生好好守护她。

静宜师傅离开的时候，嘴角还挂着笑。她手里握着一包红豆。散落下来，那是喻初原送给她的，可经过了这么久，那些红豆早已腐朽。

静和说，师傅只是睡着了，只有在梦中，她和他终于重逢，愿来生他们别错过。

【六】

我带静和离开了道观。可静和仍为她师傅的事情久久不能释怀。她说，我想找到喻初原，师傅念了他一辈子，我想知道这么多年，他可还睡得着，他可否有想过师傅一丝一毫。

喻府很早便搬走了，但因姓喻的人家不多，倒也好找。可我们却始终不曾寻得到。

后来我把这个故事写了出来，渐渐在城中流传成为说书人惊堂木下的一出戏。

那天，说书人语落，堂下余下一位年迈的长者，泪流满面，迟迟不肯离去。我看着那双眼睛，虽然经过了时光的摧残却仍旧深邃，我就知道那人一定便是这故事中的喻家公子。

他带着一幅画来找到我，说，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负心之人，可你们不知道，我这一生，只爱过她一人。

我打开那幅画，是一名身着道袍衣带束发的女子在檐下躲雨，名为画中仙。那女子便是年轻时候的静宜。

他说，我遇见她的那一天，雨点掉落下来，打湿整个屋檐。我怎么舍得看不见，那一张清秀完美的脸，她淋湿站在我左边，美的像幅泼墨画中的仙。

我靠近递她一张手绢，她突然地笑了，道谢说得腼腆。骤雨停了，她就这样越走越远。

他说，从前我不相信什么只有一面的缘分，可后来，我才知道，对于注定爱上的人，只一眼，已万年。

我自小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后来遇上静宜以后，便想方设法解除婚约，可家中母亲以死相逼，知晓静宜之后甚至以她的性命威胁。无奈之下只得娶了别家女子。

那日在喜宴之上，我故意装作对面不相识。只是希望她能恨我，忘了我，余生好好的。

这一生负了她，只有等来生了。

【后记 】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说书人最后的戏评只有这一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可我觉得，对于他们来说，必不后悔这一相识。有些人念念不忘的只是一瞬，但却因为这一瞬而一生念念不忘。

我轻轻拥起静和的肩，喻家公子没能完成的誓言，这一世，我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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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歌曲《我的一个道姑朋友》改编，因为太喜欢这首歌，所以写了这个故事。不足之处，请多多包涵。

【附部分歌词】

孤身打马南屏旧桥边过

恰逢山雨来时雾蒙蒙

想起那年伞下轻拥

就像躺在桥索之上

做了一场梦

梦醒后跌落 粉身碎骨

无影亦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