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寨河两岸的苇絮儿漫天飞舞的时候,佘家庄的秋天就真的来了。月亮斜挂在西天,启明星才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闪烁,三十辆走盐路的山车“吱呀呀”里出了村。
这是一年里跑的第三趟盐路,领头的还是年轻时闯过些码头(在远处谋过生计)的仁山大叔。仁山大叔祖上是耍龙灯的(舞龙灯),等到龙头上两支镶金的五叉龙角也典给了镇上的金银铺子,这远路糊口的营生就断了。
连着好些个二月二,镇上的几个大户想着请上一场“龙抬头”敬了松露寺的神仙菩萨,仁山都拿一句“后班(年轻一代)里实在再凑不齐会‘路数’(舞龙灯技巧)的”话回了。
到了深夜,一个人轻悄悄举了煤油灯去后院偏房,摸着架子上的龙头好一阵感叹。祖宗留下来的家当,一路舞着跋山涉水,养活了几代老少。繁华时的“佘家庄十八式龙舞”也曾兴了数百里的庙会集场、红白宴礼,如今却落泊得连这龙头都蒙了尘。
老二仁峰闹着分灶(分家单过)时,他忍痛舍了金寨河坡下的三亩良田才算保全了用作龙眼的两颗珠子。屋里的日子却越发过得窘迫,女人枕边、日常总归忍不住要唠叨埋怨,听着心里也不好过,但他未曾觉得悔。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手上(亲手)能赎回那两支五叉龙角,祠堂的祖宗牌位前跪着也好端正些。
打(自从)前年从上海回来,家秉铁了心地要走盐路。仁钰纵有万千顾虑,但想到老太太临终的交代,也生生地全埋进肚里。本欲索性放了手不过问丝豪,终又敌不过忧心牵挂,长吁短叹得数日,还是摸着黑求上了仁山的门(上门求请仁山)。
出了金寨河,山车吱呀呀一路兜过桃村,避了长江北边的第一道兵卡。从煤驳船上了岸的二龙有把子力气,三百斤的粗盐粒子推出去近二十里地,腿肚子也不见松懈。
也有肚子里消了食、脚步开始拖沓的落在后头,急得仁山转头招呼上,“敞天(露天,一眼可见)的地儿,紧着走(走快点),前头的苇荡子里歇稍打尖儿(补充吃食)!”
三官殿(南通某地名)外的这片苇荡子甚是偏僻,太阳照得白泱泱连天的絮花儿镀了金光,山车吱呀呀里惊得荡里的鸊鷉拍腾着翅膀。
黑面馍馍是妈子们大灶上蒸的,临出发拿棉包袱裹了三层,入口的还带着温热。只三、两个填了肚,再仰脖子灌上一壶凉水入了喉,一个个便立刻背靠山车架子半眯了眼养精神。
头一趟跟跑的家忠还沉浸在远途的兴奋里,折了苇杆子做了笛,拿芦膜粘了笛口,鼓起腮帮子居然吹出了调。
哥哥家义赶紧冲他瞪了眼珠子,“省点儿力,等再有这远的地,脚底下磨出了血泡,车鞭子揦破了肩上的皮,要疼得你火烧火燎的!”
不过半个时辰,瞅着远处的村庄上空飘了炊烟,仁山吆喝着众人起身,“爷们儿都加把劲儿,趁着午饭前后少注意(不招人注目)渡了三十里沟(长江某支流)的煤驳子(船)才真算过了江北的关……年轻的,甭逞强,腿肚子绑紧实了,上了年纪的(年长的),相近(离得近)的帮衬照应着……”
三十里沟的水浅,渡口只几艘煤驳子船,平常往来的大多是肩挑的小贩。三十辆山车要漂上几个来回,好在水面不宽,一眼能望到对岸,也不叫等着的人心焦。
家秉待到最后,来接的船老大颇有些眼力见识,嘴皮子也耍得利索,“少东家走的可是如今紧俏稀罕的货,要奔大码头(去大地方),是个有胆量气度的。”
家秉赶忙拱手作揖,一道儿上船的仁山听得也跟着欢喜,自作主便上前两步另塞了红包喜钱,“老大哥有识人的本事,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免不得还有求照应的地方!”
船老大也不客气,收了银钱自是要掏了真心话,“嘿,是个爽利的。今儿交上了朋友,我摆渡的便多上一句嘴,上了岸可不得径直朝了东南向,往西南拐远处(拐远了)走沙洲的道!”
仁山连忙弯了腰道谢,“原先的不好走了,今儿个老少的一众摸着探的这条生路(摸索着第一次),得亏是遇见您个好心的得了指点!”
“只顺着苇杆儿密集的地方去,捡小道(走人少的路)便无大碍!”船老大又补上一句。
才上了岸,仁山忙吩咐一众人拿黄泥渍了麻袋上渗出来的盐霜,又清了轮辐上的淤污。船上得了指点的家秉一路绷紧的心弦不自主舒张几份,看着眼前的苇絮儿便觉得和金寨河两岸的并无差异。
日头才偏了西,一群灰喜鹊摇得苇叶儿“唰唰”。成片的苇絮飘向远方,散开的如天女散花、追赶的像彩云逐月、轻柔的似盈盈白雪。恬静的、淡雅的、飘逸的、灵动的;质朴的、谦卑的、坚韧的、倔强的……全赴了远方!
午饭过后,家忠的肩膀上渗出了血印子,家义一边帮忙给车鞭子裹了软布,一边又忍不住再叨叨上几句,“跑盐路拼的就是个耐性耐力,可不是能凭一时间兴了的心性由着你耍的……”
二龙憨笑着打圆场(解围),“一路紧跟着半步也没掉了队,确是个有能耐的哩!总有个年轻气盛的时候,再跟着磨练两趟(次)保准得行!”
仁齐一旁瞅着不落忍,递过来酒葫芦,“来两口高粱曲子(酒),缓了身上的疼痛!”
家忠刚伸手去接,仁山便拿他打了趣,“烈性的,只允舔上两口!醉倒了可就把你扔在这三十里沟的芦苇丛里,好娶个水鸡(水雉)仙女儿做婆娘!”
逗得众人一阵大笑,“哈哈哈……”
山车吱呀呀抄了小道,远处白灰青瓦马头墙的房子隐约在一片苍茫天地间,仿佛是有丹青高手泼了幅水墨画卷。
路边偶尔冒出来的黄花郎(蒲公英)吐了绒球,立刻刺得家秉眼里一阵酸涩,“太平厅上曾要舍了一双小脚、学这绒花竟江流的人儿啊,这头顶南归的雁群,可有一只会捎来你的消息……”
夜幕开始降临,沙洲王家湾渡口的大小舟船全都拴了引绳歇了浆。仁山领着家秉挨个儿打听,竟没一个敢接这黑天的活,只出来个仔细的道明缘由,“这渡口的湾道多,加上深秋水面湿气重,稍不留神钻进芦苇荡,可就是进退两难……”
搭野灶是二龙拿手的活。等到一锅鱼汤浓白、新出的韭花酱解了封口,船舱里被勾出馋虫的便一个个探出来头。
仁山抱了拳相邀,“出门在外跑生活,走的是四面码头,交的是八方朋友,吃喝不分家(不分彼此)!”
一道儿上岸的有船上人家清煮的菱角、醋溜的鲜藕、瓫焖的莲子……开了酒坛子,南来北往聊的自是一番“海阔天地宽,情深缱绻爱”。
夜风微凉,苇杆子特有的清香氤氲了蒙蒙的乡愁情思;苇花儿轻柔地沾到脸上,捎带着远方母亲的抚慰。
幕天席地,繁星闪烁、渔火簇动;夜鹭引歌,蟋蟀和鸣。半醺的仁山大叔两鬓泛霜,脚步踉跄:龙头晗首叩神明、蛟龙出水拜四方……盘龙收尾祈顺遂……
亲爱的,倘若时光岁月可以轮回,这一次,我定要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伊人,在水一方”里重新出发,许你一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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