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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农历七月十四,刚好“鬼节”前一天,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陈远找上我,说要帮老孙烧屋。
忘了说,我的职业是道士,现在不怎么时兴了,但是放到几年前,可不是如今这般境况。那时候谁家有白事都会请我们去唱一整晚,自从三年前几个村子禁止土葬以后,白事都被殡仪馆承包了,我们这帮人不得不改行,我也不例外。我现在干工地,白天坐班车去市里,晚上回来,有时候也偷偷接一点活,因为有的老人还是交代子女要烧屋。陈远找上我那天,我刚回来洗完澡,啤酒都还没喝上两口,就听见敲门的声音。他那天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胡子看起来几天没刮了,进来第一句话就问我能不能烧屋?我一愣,最近村里没哪个老人去世,突然要烧屋。陈远看出了我的疑惑,就说是给老孙烧。
老孙都死了三年了,孤寡老人一个,后事也是村里帮着筹办的。我记得当时也是夏天,热得很,半夜还停电,给我们一伙人热得够呛。不过不巧的是,老孙烧屋的时间刚好赶上了土葬取消政策的落实,估计村里当时比较忙,又是敏感时期,烧屋的事情自然也就给落下了,况且烧屋这个事情,讲究一个时间,得是五七的时候就把事情给办了。子女参与也很重要,打个比方,烧屋就像我们现在寄快递,要想让亲属收到,在这个过程中亲人们要围绕“火场”跑圈,还要哭喊“”某某来得屋“”,心诚则灵嘛。有时候亲人收到亡者的托梦,说在下面冷了,也有添物件去让我们烧的。不过陈远要给老孙烧屋我倒是没想明白,且不说他们无亲无故,就算是以村里的名义办,从时间上来推算,这个事也有些唐突了。不过陈远也没多说,只告诉我说突然想起这个事情来。我多嘴问了一句,老孙是不是托梦了。陈远当时脸色不太好看,眼睛不由自主地找地方躲藏,干这一行久了,也大概知道信这些的人要么心里装着感情,要么藏着愧疚。我见陈远的样子,便自己打了个圆场,问他有没有什么具体要求。他从上衣的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个纸条给我,上面罗列了一些物件,电视、躺椅之类,我记得电视旁边还特地标注得是32英寸的。具体日子我翻了下黄历,就定在三天后的七月十七。陈远走之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千块钱,让我往好了办。接下来两天我就跟工地请了假,因为陈远交代我这件事不要外传,所以那两天我基本闭门不出,在家准备。
陈远中途打过一次电话,跟我确认烧屋的具体时间,还特地问我能不能定在晚上。正常来说,大家都是上午烧屋,不过他既然不想让人知道,选在晚上也合情理,我们就定在七月十七晚上十一点,地点选在村口附近那片荒地,他还特地提醒我电视要32寸彩电。七月十七的晚上,陈远十点半左右来我家帮我搬东西,我穿着道袍,和他一起在黑夜里朝着村口的荒地走去,到那里之后,我还看到了他的家人,两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我们全程没有交流,因为怕惊扰村子里的人,这次烧屋是我干这一行以来最轻松的一次,我只需要交代陈远一家人何时烧屋,至于跑圈和呼喊,我征求了他们的意见,让我意外的是陈远竟然说他要跑,呼喊就改为默念。他还特地问我,默念的话老孙能不能收到。我就说了四个字,心诚则灵。这种事,我自己都无从得知,无非求个心安。
我还记得陈远当天穿了一双白色的球鞋,一般只有葬礼才会穿的那种纯白的款式。他围着火光一圈一圈地奔跑,手里拿着树枝用力地抽向地面。就在那座纸房子轰然倒塌的一刻,里面的竹枝发出清脆的响声,陈远的儿子突然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我是听说陈远的儿子溺水了,一直在家休养,今天还是第一回见。
没一会儿,仪式结束,我们各自回家。
二
“亚亚出事的那天,我在家看动画片。只记得大人说他在河里游泳,被水鬼往下拖,差点淹死,好在杨叔看到了,硬是拽了上来,掐了人中,按了胸口,算是捡回一条命。关于水鬼,只要有水的地方,我奶奶都会说有水鬼,至于威力,就是让你溺死。当然,水鬼上不了岸,所以只要你不在水里,它就找不上你。说回亚亚。我再见到他是几个月后他痊愈返校,我没觉得他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倒是白胖了一些。我们问他溺水的事情,他就说抽筋了。”
“那几天几乎天天都在下雨,听我妈说有的湖都决堤了,我想这是个抓鱼的好时机,于是就和亚亚选了砖厂附近那条河。我俩计划先游泳,再抓鱼。亚亚虽然才初一,但比我高出一个头,水性也是一流,扎猛子我们谁都比不过他。可是那天还没游一会,我见他一会把头伸出水面,一会又下沉,最开始我以为他在玩什么新把戏,但后来我发现他的手直直地向上伸,像是求救。于是我立马向他那边游过去,我拽住他的手向岸边游,只觉得很重,而他似乎没什么意识,即便我喊他向前,他也听不到,甚至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在下沉。还好杨叔收网的时候看到我了,不然我和亚亚可能都被水鬼……"
“阿华一边哭一边游,我就知道肯定出事了。亚亚上来的时候,肚子都鼓起来了,孩子跟没气儿了一样,眼睛紧闭着。我赶快掐他的人中,按他的胸口。阿华去喊他叔叔来,好在距离很近,没一会儿村长就来了。要知道,亚亚可是村长的独生子,平时宝贝得不行,这要是孩子没了,后果不堪设想。好在孩子挺过来了,可谁知道……哎!”
“我就住在附近,说有孩子溺水了,等我到的时候,亚亚醒了,眼白多得吓人,眼珠几乎藏到了上眼睑里,看着有些瘆人。村长抱着孩子哭作一团,可亚亚却推开村长,挥着双手喊叫着:别拖我!我心里一惊,想着孩子怕是吓到了。一旁不知道谁说了句,快带孩子去卫生所。”
“孩子是村长领进来的,估摸一米七的大高个,脸色煞白,穿着一双蓝色塑料拖鞋,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滴滴答答往下渗水。我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不应我,愣楞地站着。我让村长领孩子去内间先把衣服脱了躺下。等我进去的时候,孩子已经赤裸着躺在病床上。我检查了下,没有皮外伤,但是小腿的地方有些鼓起的青筋若隐若现,应该是游泳的时候抽搐过。其他倒没什么异常。我用灯照了下孩子的眼睛,应该也是溺水的缘故造成的眼白凸显。整体问题不大。我把情况跟村长说了以后,他示意我去外面说话。关于孩子不认识人,有些痴傻的反应,我解答不了,只能推测是受到惊吓。当然,我也建议村长,如果实在不放心,可以去市区医院看下精神科。村长摆了摆手,眉头紧锁。领着孩子离开了。”
“亚亚回来以后,没怎么出门。我就住村长家隔壁,白天我见村长都是正常出门,偶尔中途回来。按说暑假,孩子在家里都闲不住,但是亚亚从那天出事以后,我在院子里就没见过孩子,但是有几天晚上我听到了哭闹声,这种事也不好意思问。有一次在池塘边洗衣服,我见到亚亚妈,没忍住多问了句,她只说还得再休息休息。按我说,孩子八成是被吓得不轻,不然不至于这么久都不出门的。”
三
我侄子的事情要说还是怪我哥,人活一世,欠的债总是要还的。
亚亚出事那天晚上,我就赶过去了。孩子当时就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穿着一件半旧的白T恤,见我来,像是没看到一般。我还特地喊了声,亚亚,姑姑来看你了。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抱着自己的膝盖,自言自语。我哥就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着烟。见我来了,点点头示意我坐下。我哪里有心情坐,亚亚是我们老陈家的独苗,要是真出了事,我老父亲在天之灵哪能安息。我喊了声嫂子,进厨房一看,她拿着抹布来回擦拭灶台,眼圈通红,见了我第一句就是:“怎么办啊,霞,孩子没见好,连我这个妈都不认识。” 我也不知怎么安慰,问她孩子会不会是被吓到了或是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她连连摇头,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我小声点。
我知道我哥那股子官腔,当了个村长,什么事都要讲科学,生怕有人戳他的脊梁骨。晚上吃饭的时候,亚亚一句话不说,突然不知道谁家的狗狂吠了几声,亚亚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原地倒下,嘴里说的话我至今记得。“求求你,别拽我,我怕,我怕。”接着就是透着恐惧的惨叫,在地上匍匐打转,止都止不住。我哥抱着亚亚,硬是给孩子从地上拖了起来。好不容易等亚亚平静下来,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嫂子带着亚亚上楼休息,我问我哥,打算怎么办。他抽着烟,皱着眉头,说只能等等看会不会好,总不能真像江医生说的那样,去看精神科,那以后孩子真成了精神病。我跟他说起了吴婆婆,那是我们村里有名的神婆,很多人都去找她,婚丧嫁娶看日子、小孩子不明哭闹,灵验得很。我哥摆摆手,说什么年代了,信这些,传出去我这个村长也不要当了,搞些神啊鬼啊的,再说,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亚亚呢,就是游泳抽筋被吓到了。
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嫂子打电话来说亚亚的情况还是没见好转,暑假都快结束了,孩子这样子都没法去上学。嫂子托我给亚亚办件事,她不说我也明白。 亚亚的事情,我嫂子做不了我哥的主,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
第二天清早,我就去找吴婆婆。她住在村子里面最靠近山脚的位置,终身未嫁,据说三十多岁的时候突然“过灵”,从此独居,不大与人往来。她的那所老房子还是泥砖房,村里说出钱给她重修,她摆摆手,说必须得死在里面。到吴婆婆家门口的时候,我整了整衣襟,轻轻拉了一下那个铁质门环。
“进来。” 我走进去,这座老房子是三开间,中间是客厅,两边各一个房间。客厅正中央供奉着各类神仙,能够闻到明显的熏香味。吴婆婆和我想的差别很大,看起来就是个普通老太太,穿着肃静的黑色外套,头发梳得清爽,用网状黑色发圈束起不多的头发,眼窝凹陷,脸颊几乎没什么肉,很清瘦,不过七十岁的人看起来还算精神,背部略微拱起,声音也还和蔼。她问我来意,我便把亚亚的事情说了。她跟我确认了亚亚的生辰八字以及溺水的时间和位置后,说孩子八成遇见不干净的东西了,但是时候还没到,让我三天以后再来,也许要“过身”。我一早就听过这个,大抵就是喊亡魂上来,附身在神婆的身体里。我本以为弄点米、拿点符烧烧就可以了,没想到还要“过身”,这个事我自己拿不了主意,当晚我就去了我哥家。
再看到亚亚,孩子的眼神还是很呆滞,嘴里还时不时念叨着:别拽我,别拽我…… 我嫂见我就哭,说每天把孩子关在家里,生怕别人看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当天晚上,好不容易等亚亚睡了之后,我和哥哥嫂子说起了“过身”的事,嫂子语气坚定,说什么也让我去办,我哥就皱着眉头,一根烟抽完又点了一根,也没之前那么反对。
三天后,吴婆婆领我进了右侧房间,里面拉着窗帘,一点光也不透进来。我只看到一张大床,铺着白色的床单,墙上贴着几张明黄色画符。另外还有一张方桌摆在靠近墙角的位置,桌子上头立着一个香炉,里面点着几根香。吴婆婆端坐床上,念念有词,接着便开始手舞足蹈,动作越来越急,持续了几分钟后,她突然坐定,沙哑的嗓子里含糊地冒出一句:答应我的事情,为什么不做。说完这句话,没一会儿,吴婆婆“回来”了。 我问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只说家里有人欠了“阴债”,还说事情过去太久,她也只能做到这里,剩下的看孩子自己造化。
虽然我知道很多人来找吴婆,她都说欠了债,但为了亚亚,说什么也得试试。
四
我妹说的“阴债”,我是绞尽脑汁也不明白。
我高中毕业就回来接我父亲的班,回村干村长,不说多出色,起码也无愧于心。我儿子的事,依我看就是意外,孩子的确被吓到了。去看精神科的事情,我不是没想过,但是我实在拉不下这个脸,人言可畏,以后事情传出去也不好听。
最开始孩子那个样子,我是没那么担心的,毕竟在水里扑腾了那么久,加上呛水和昏迷,吓到了也很正常,过个三五天总能好的。实不相瞒,我自己悄悄去过一次精神科,我去比带着孩子去强,我把症状全部告诉医生,该吃药就吃药,也没人知道,一举两得。谁知道医生一脸严肃,说什么病人不来没法下结论,更别说开药。我也是没办法了,才默许了我妹妹去找什么神婆。求个心安吧。况且我听人说,精神科越看越不正常的情况都有,有的甚至直接打镇定剂,我就一个儿子,哪里舍得。
亚亚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一言不发,跟他妈妈稍微亲近一些,坏的时候还是念叨那句话。我爱人比我更着急,自从听了陈霞的话,满脑子都是找“阴债”,甚至有一天说梦话都是这些。晚上我们夫妻俩躺在床上,她就要“盘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欠了债,以至于害了亚亚。我哪里熬得住,亚亚不疯,我都要疯。
说也奇怪,那天傍晚我坐在办公室抽烟,突然窗外飞来一只乌鸦,叫了几声就没影了。我本打算抽完烟就回去的,脑子里突然就闪出一个人,老孙。他是我们村里的孤寡老人,年轻的时候干活腿受伤了,救治不及时落下残疾,没成家没孩子,一直自己一个人生活,通过村里办了低保户,他这个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倔脾气,我刚工作就见识了他的难缠,但我父亲交代我,村里每年也会例行选举,所以和大家的关系要搞好,他还特地嘱咐对待老孙要服软,一定不能硬刚,说话多顺着他。我记得那一年端午节,村里给孤寡老人送慰问品,我给老孙亲自提过去,省得他跑一趟。谁知我刚进他家门,他就问我为什么不经他同意就给他领了,还说我拿的那袋苹果一定是最少的,不够新鲜之类。我记着父亲的话,连忙道歉。哪里知道老孙变本加厉,越说越来劲,连着我父亲都得数落几句,我二话不说就把东西送回村里了。为这事,我父亲没少训我。后来村里选举的时候,父亲特意交代我去老孙那里拜访一下,还说他也是个可怜人,甚至嘱咐我给老孙带瓶白酒。我硬着头皮照办,进老孙家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说:冲着选票来的吧,你小子。我放下白酒就准备溜,谁知他竟留我陪他喝一杯,我不好拒绝,只能坐下。那是我第一次细看老孙的家,虽说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小平房,但住着也还敞亮,老孙收拾得很干净,我记得那张方桌上还搭着一块类似桌布的东西。那天他做了两个菜,一个拍黄瓜,一个我们这里特有的腌鱼,还配了一点花生米。他酒量不错,我记得自己的脸已经开始发热,他还跟个没事人一样。那晚我只字未提选举的事情,至于老孙的选票有没有给我,我也没有再过问。但那晚以后,我时常会去陪他喝一杯,有时候我带酒,有时候就喝点他泡的药酒,下酒菜也就是那老三样。他很少对我回忆往事,大部分时候家里都开着电视,现在回想起来,我几乎没见过他关电视。后来一次闲聊,老孙突然神神秘秘地进房间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裹了几层报纸,最后打开竟是一千块钱。他把钱塞给我,嘱咐我以后他的后事帮着张罗,最好烧屋的时候能给他烧一台彩色电视机,越大越好,人老了,眼睛不好。钱我没有收,事情我答应了。不过后来碰上政策,烧屋的事情没办成,但后事我们给老孙办得风风光光,道士来唱了一夜,土葬的位置也按他生前的要求办了。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老婆。她突然瞪大眼睛,颤颤地说老孙给我们家送过一千块钱,当时我不在家,他只说村长知道这个事。老婆说她也不记得后来有没有跟我说,而我已经毫无印象了。
第二天,我就找到了张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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