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满堂婶在小三子的一再哀告之下,勉强应了差事,计较要在高家里和山里面两头儿出马,纾解其迷祸之乱。次早,王满堂跟媳妇在家里收拾停妥,晌午不到,便有高家里的骡子车过来,接上公母俩,穿街过巷,出村口奔镇口,一路上小心伺候着。
在镇子口外,离老远就看见高炳勋领着一家老小,齐齐整整,满都挂着笑模样儿在道路两旁站等着。王满堂瞧见,多也有些不落忍的,心里话儿道:“杀人不过头点地,雨过地皮湿,是了也就是了了吧”,一骗腿儿正要下地,从后便被满堂婶攋着衣襟拽住。王满堂回头,见媳妇那儿拧眉瞪眼撇着嘴,知道是不乐意了,也就老实没动,在车上稳稳当当地待着。
近前,车老板儿扬鞭子吆喝一声,“喔吁”,勒住马,先跳下车,引着高炳勋等人过来。满堂婶没起,在上面高打个鼻音儿,哼一声道:“呦,这不是他高家老太爷吗?不敢,不敢”,话虽如此,可屁股就还是没挪窝儿。却瞧高家里的,一个个愁容满面,了无生息,从眼至嘴都很费力地挤出个笑脸来,只差用把手推着。高炳勋带领,在马前站定,顺次排开,自先没说话,领众深鞠了一躬,而后礼道:“劳动仙家,敢辞辛劳?这一路上颠簸劳顿,就请到舍间用茶,掸掸尘土吧!”一旁边的三个姨太太,早就让给折腾毁了,哪还敢说出别的,见老爷如此,都也跟着揖礼相让。
满堂婶就摆足了谱儿,身不动,膀不摇,微微一笑,“嗯呢,俺们谢过老太爷抬爱,正要叨扰一番”,说完,抬手比个手势,那意思,“头前带路”,高炳勋一瞧,“哎,得!今儿我也当一把扯旗儿开道儿的小衙子”,一歪歪头,叫车老板儿在身后面跟着,小心地赶着这挂骡子车,轧轧悠悠,到在高家门前。
满堂婶下来,后面跟着王满堂,抱着应用家什,额外唤个伙计,忙忙罗罗一块儿都抱了进去。高炳勋让进正堂,分宾主落座,伺候些茶水点心。寒暄半晌儿,高炳勋提转话头儿,可怜巴巴道:“唉,您恕我告个罪说,他老婶子,咱也都乡里乡亲住着,前儿的事儿确实是我不对,惹动他老张家的痛处——,唉!可我也不是诚心有意的,那时晚儿,就也是有心无力,您了也好有个体谅处,看咱这一篇儿揭过去就得了。现今的,俺家这也遭了报应,您看——”,满堂婶先没吱声,乜眼皮瞭了他一下,又端起茶杯润润,半天儿正色道:“算啦,过去的就叫他过去吧,好在我老张大哥最后也没出什么大岔子。今儿我过来,也不是跟你这儿算账讨话儿的,便天职所在,不得不管。既是人齐,这就着手下去准备吧!”
吩咐一声,王满堂即指挥着伙计们开始忙活,一会儿,看院子里香案整备,鞭鼓搁停,满堂婶周身响器,披挂一新,精神儿地立着,跟前时同换了个人相似。稍事,听满堂婶一声呼喝,王满堂那厢便扬鞭打鼓,唱和念白,身移步走,舞蹈悠扬。正是那:
“前有大辙九道弯,后有高梁九道宽。老仙家呀,你莫辞辛劳把路赶,统领家众来此间。从来不把功名看,只为人间事不甘。驾纵祥云游四海,路从经过呀,你也把脚沾一沾呐,哎嘿,哎嘿呀!酒也没甚酒,菜也菜一般,老仙家呀你莫嫌,常言道:‘酒好酒孬心思到,菜丰菜寡心意全。’东头儿里请,南面儿里搬,东西南北都请遍,胡黄白柳哎——!哎!嘿!哎!嘿!齐都来帮闲。
你家大来他家小,十家倒有九家高,不问法力分上下,只把身段两相抛。兹请着胡黄太爷跨骏马,胡黄太奶抬乘轿,胡天龙来胡天霸,黄天虎来黄天彪。胡黄两家本事大,还有白柳不差着。白家老爷前后脚,柳家老爷压后腰。一阵清风又来到,不见太阳阴里猫。若问老爷身是谁?也曾为人呐,哎!嘿!哎!嘿!也曾为人,还在世上走过一遭啊!哎嘿,哎嘿呀!”
……。
四周肃穆,高家里站的都不敢大气儿,只满堂婶跟王满堂在当院儿里行动。一会儿,但见清风徐来,柳叶翩梢,纸奠飞洒,香烛缭绕。便说冬里霜寒,冷彻透骨,可还在这大太阳底下,周身又都裹着貂绒袄褂,仍止不住一阵阵冷战。高炳勋回头扫视众家里的,那意思,差不多就有仙要家到了,谁可也都别忘了嘱咐,乖乖候着,不能说出旁的来。
众家里的会意,没一人敢乱,无不都垂头侍立,素口静听。多间,耳轮中就听得噗哒一声,有胆大的斜刺里偷瞧,只见满堂婶身结趺坐,直倚靠背,先时凝目,多会儿睁开,目间如电,直射定众人。扫视两遍,又徐徐闭上,朗声问道:“那边厢站立何人,因何事请我?”高炳勋急忙过来,“不敢劳动老仙家,只俺家中近来多了些响动,也不知是神儿呐还是个仙儿,是哪路大德挑眼?搅得俺周家不宁,夜夜嚣乱,实在是休息不得,因此的,冒昧揣问老仙家——”,“哼!”不待接下,那老仙儿处早有些不耐烦的,高炳勋不明何故,往下不敢再说,只好哈着腰弓在那里,多时不敢擅动。
好半天儿工夫,那老仙儿才开口又道:“那里的,下站”,“诶!是!”高炳勋不敢怠慢,如遇了大赦一般,急忙转头回去。才站好,抹一把汗的工夫儿,听老仙儿那里喝骂:“一家子缺损,个老鳖犊子请客——竟都是些王八来的。不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直劈了你们就一发了账。”
那仙家说话间站起,顺墙沿儿看看,先在了二房站处,打量一番儿,点手骂道:“你呀,你!一辈子窝里窝囊,如此也就罢了,可偏还是个轻言轻信,耳根子软的,就千不该万不该,同人家做扣儿捏窝窝儿,不叫你,他大房里也不会那么早走的,现如今,可也没落着啥好儿吧?”说过,二房那儿就有些见汗儿,嗫喏几句,终也没有说出些什么,只低头含胸,扑簌簌地掉泪。
老仙儿狠狠瞪了一眼,“呸,出息!”旋又来看四房,“顶你他妈不是个物儿!常日里鼓鼓揪揪,疙疙瘩瘩,无理便咬三分,没事儿还加三级。你是瞅准了她老二家窝囊,你装枪,她放炮,不价,咋老大就恁么早死?多一半儿是叫你给撺弄的!”“哎呦,他婶子——”,四房不服,正要吵吵,看高炳勋抬眼瞪她,改了口道:“啊!老仙家呀,您这可就是平白无故地糟埋人啦!自我来到高家,俺大姐看着就要落炕儿,她实是有心肺痨病,早让痰火给浸透了的,就俺做人有个差缺之处,咋也担不上个害人之名啊?瞅这大帽子给扣的,谁心里能喧吩?就——”,老四那儿还叭叭儿个没完,任谁也没想道,那老仙儿忽地起手,照她腮帮子上头猛就是一巴掌,直扇得她哽唧一声,差点背过气去,自来身子也轻,原地上转了三圈,一头扑在高炳勋的怀里,亏得他扶着,不然非掴出去不可。
便这么可也不轻,四房那儿嗷地一声蹦起,正要回头去找,没料着老仙儿近前,跟着又是一脚,踹得老四连老爷,立足不稳,跟头把式地滚出去老远,好容易爬起,一时都挣扎不动了。王满堂看见,急走过来,深躬一礼道:“老仙家且慢,千万息怒!但能教育,便莫伤她,就折损了道行!”那老仙儿听了好一番劝解,便这才收势回来,拿手指着四房,气汹汹道:“呸,我把你个下贱坯子,搅家精,就撕碎了你都不多。我且问你,你跟后院里的那个赵大能耐,暗中好够多久了?个不要脸的贼东西,偷奸养汉子,争风快活嘴儿,哪有事儿你哪儿到,整副猴欠地样儿,真他妈马槽头里伸出个驴脑袋——就多你一张嘴啊?”
那老仙儿一阵儿数落,高炳勋算听明白了,敢情老四这里头的事儿还不少呢,看她在怀里哆嗦,也不知是叫吓的,还是叫给气的。一把推开了道:“你——,你,你说,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啊!你,你,管家”,高炳勋叫管家,“你去把赵大能耐找来,看着别叫他跑了,一会儿到案打官司,我跟他完不了”,老管家答应一声下去,还没走远,那老仙儿便转过脸来看着高炳勋,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嘿笑,笑得高炳勋心里发毛,急忙问道:“老仙家,可还有什么指教?”那老仙儿叹息一声,“唉,你呀!这也是命里该着,小时晚儿败家,长大了心花,只想着财迷酒色,便有个好儿女也让你个缺德带冒烟儿的给嫁了,就也不瞅瞅到底嫁了个啥?这咱知道气啦?那寡妇门前你少去了?快别搁这儿充能耐梗了,哪凉快儿你哪儿待着吧你的!”
这一顿雷烟火炮,拍得高炳勋气焰全消,蔫头耷了脑的,躲墙角背风去了。他们这挨着个地被数落,在暗地里还乐坏了一个,谁呀?三房。自来她就是个纸糊的叫驴——喳喳嗓儿,早跟着老大两个,是俩好轧一好,好得可也都没谁了。眼瞅着老大一没,老二老四那儿又总不待见,她便一个人闲怄气,就好容易逮着个茬口儿,这家伙让老仙儿把她们姐俩连损哒带骂给治的。三姨心里这叫一个美,这叫一个舒坦。
正美之间,得意忘形,忍不住竟笑破两声,老仙瞧见,颔首骂道:“那三房里的,先也别美,瞅你那张破嘴,坏事儿没多,好事儿也没的,整天价争风吃醋,里外横掘,便躺着嫌宽,站着嫌长,横竖也是一个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玩应儿,来这家里几年了?倒是相了夫啦?还是教了子啦?把个小子惯成祖宗,任嘛儿不会,败家倒一个顶俩儿,瞅这家里头,老的小的,赛着个地祸祸,还美什么呢你美?老实儿待着!”
嚯,好么,这老仙儿也不是哪来的,把这高家上下,骂完这个骂那个,骂得老管家心里这个解气呀,心里话儿道:“这可有个管事儿的了,俺们家那好一个姑娘,瞅让这帮犊子祸祸的,都糟践成啥了?”一想到这儿,老管家就禁不住难过,眼泪在眼圈里直转儿,暗里念道:“唉,我孩儿命苦哇,娘没得早,缺人疼少人爱的,好容易有个知冷知热的,可还是个楞毬,贸贸然上山,好么,卖一个还搭一个,唉,老天不睁眼啊!”
按下老管家咋想的不说,单说王满堂那儿抄手看了半天,这会儿过来直劝,“老仙家,老仙家呀,您了消消气儿,您看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咱是为啥来的?就还得做事要紧!”不想,那老仙儿一听便撺儿了,“做事?做啥?他家中的钱路不正,正该有个人闹他,再者说,这嚷闹的非是旁人,正是我本家一族,索性折腾黄了拉倒,正省了心了!”
角落里的高炳勋一听,心中叫苦不迭,“哎呦!谁想先前的老爷没走,这又勾搭一个来”,当时扑通跪倒,磕头好如鸡捹碎米,跪爬几步,到在老仙儿跟前儿,哆嗦着道:“老仙家呀,纵是千种错,万种错,都是我一人之错,您就饶了她们吧,便鸡呀狗的也有条性命啊,难不成就不给个改过的机会吗?老仙家呀,您给指条明路吧,可活不了了!”说完,跪那儿是又哭又嚎,旁边看着,呼啦啦跪倒一片,整个地,院里同个发丧出殡的相似。
那老仙儿暴躁,初时理也不理。不过呢,大凡这般,倒也都有个活络处,多耐不得央给,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时间一长,那老仙儿就不耐烦了,抬手喝止高家的,“都滚起来,少在我这儿哭的嚎的,就你们家这点儿破事,无非是动了别人财物,人主家儿不干,跟来这里闹腾,不是我在,非闹死几口子不可,就这么,退了赃了事,人我带走,赶紧的,焚香送我!”
说完,满堂婶儿身子虚脱,一下子堆萎起来。王满堂心知,今儿个是顶仙太久,不是善茬儿,早怕媳妇吃不消的。这便抱起满堂婶,送去里屋炕上。一会儿,厨房里熬了参汤,王满堂扶着给满堂婶饮下,捂着被,沉沉地睡了。
高炳勋过来,还要细问,被王满堂拦着,“老太爷,不是不给你说,今儿这事儿,眼见着老仙儿大扯,怕我家里的吃不大消,待会儿还仗你送回村里,这的事儿,咱回头再说”,高炳勋着急,“可我家里头——”,“不妨,那老仙儿走时说了,人既带走,想来不妨事的”,“哦,那行吧”,高炳勋将信将疑,眼瞅着满堂婶睡意正沉,知道留也无用,就叫管家多拿些酬谢,套上车,到晚傍晚儿,好吃好喝好招待,便送了满堂婶回家。
说奇怪,自那以后,那高家里果便相安无事。高炳勋怵头,又打发老管家过来致谢。就合家上下,任谁也不愿再见了满堂婶,此即搁笔,不在话下。
再说山上,从打胡庆死以后,就再也没人敢在夜里站岗放哨了。简直地,就别说站岗,在夜里尿个尿都饥饥渴渴的,常还没尿完呢,两旁边跑个耗子、草虫,便一下停了,顾不得身上,提搂起裤子就跑,弄得衣服上鞋上,哪儿哪儿都是。
时间一长,土匪们叫苦不迭,时不时就有开小差儿的。过三五天,姚大马棒来找小三子,“三儿,就你还得下山去一趟,管是她好了好不了,抬也得给我抬来”,小三子面露难色,“大当家的,可来不得硬的,那满堂婶真是有两下子,我都听说了,在高家里头,乒乓五四一顿,全收拾地服服帖帖的”,“唉,那也没辙,到时候你多说点儿好话央给着,是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厚厚地带礼过去,听见没有?”“唉,我尽量儿”,小三子出门,只好硬着头皮再来请满堂婶。
这正是:“遥遥暗雨有将时,一树花开两不知。直欲酥眠清夜半,已自耽延醒太迟。”就说那小三子前脚里一走,后脚儿山中便又生了咄咄怪事。这间,到底是祸甚何种?蹊跷何处?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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