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执念

  （1） 

    这个国庆，我在父亲寿宴前见到了展鹏。

      那天，村里的人都聚在我家屋前的马路上，等待着我们兄弟姐妹的几辆车带他们去酒店吃饭。大家三五成群，你一言我一语，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在路边一棵丝瓜藤下，看到了一个孤寂的人影，他默默地站着，脸上没有表情，仿佛周围的人不存在，在热闹的人群里，显得突兀而寂寥。二十多年没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他是展鹏，比我还大好多岁的一个远房侄子。眼前的展鹏两眼无神，头发斑白，有点畏畏缩缩，完全看不出来，当年他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我想起来，展鹏今年应该五十了，而他也随着退休的父亲回到村里快十个年头了。

    我拉过哥哥，跟他说，展鹏来了。

    哥哥快步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有点百感交集。

    展鹏看到哥哥叫他的名字，有点不确定地问：“你是小君叔叔么？”

    哥哥点点头：“是我。”

    展鹏瞪大两只无神的目光：“真的是你，小君叔叔？”

    哥哥拉着他，说：“是的呢，是我。等会你坐我的车，一起去饭店吃饭。”

（2）

      展鹏虽然在辈分上跟我们是叔侄姑侄，但是他只比哥哥小一岁。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哥哥是全村第一个本科大学生，而展鹏第二年却考上了重点本科。即使如今过去快三十年，村里人说起来，都还会感慨万千。哥哥如今成了一名专家医生，而展鹏十几年前因为精神方面的问题，被单位办理了病退，现在每个月有几百块的退休金，回到了生养他的故乡。

    乡亲们都说，展鹏得的是相思病，除非跟心仪的人在一起，否则这个病终身不愈。

    而展鹏相思的对象，是他干爹的女儿，清香姑娘。清香算不上多漂亮，但是作为一个农家姑娘，难得的皮肤白，水润还透着粉红。人说“一白遮三丑”，白白净净的清香姑娘就那么入了展鹏的心里，怎么都拔不出来。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远在外地工作的展鹏，给他的母亲，我的堂嫂透露了心事，此生非干妹子清香不娶。

    堂嫂多清高一个人啊，堂哥是村里唯一一个吃商品粮的干部，展鹏兄弟两个都是本科毕业生。而清香，除了人长得好看点，一个初中毕业的乡下姑娘，想要麻雀变凤凰，在一向在家里当家做主，说一不二的堂嫂看来，简直是狐狸精的化身了。即使两家有着数十年的交情，即使双方的孩子都知根知底，但堂嫂坚决不同意。甚至说出风凉话来：“我家展鹏堂堂大学本科毕业生，要才有才，仪表堂堂，在大城市上班，有大城市的户口，怎么可能娶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乡下姑娘？”

      展鹏拗不过一向强势的母亲，他想用不娶其她姑娘的办法让母亲松口。

      可是清香的母亲却站出来说话了：“我家女儿就是一个初中生，高攀不起大学生，即使他们家现在改变主意，我也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两个都强势的母亲，让两个年轻人完全没有了盼头。

（3）

    不久，跟展鹏婚姻无望的清香南下广东。在那里，遇到了她的前夫，一个新加坡商人。两人相识不久，就结婚去了新加坡。

    得到清香婚讯的展鹏伤心欲绝，大病一场。不出几个月，堂嫂得到展鹏单位的通知，展鹏因病无法正常上班，医生建议长期休养。不得已，不到三十岁的展鹏办理了病退，去了他父亲上班的地方，县里一个镇上的电厂。

  而我基本上也从那时起，再也没有见过展鹏。

    据说刚回来的前几年，堂嫂对展鹏还是充满了希望，觉得只要给他介绍一些心仪的姑娘，结了婚就好了。可是，她不明白，任何女孩都不是儿子心中的清香，否则，他的儿子也就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失去了自我，宁愿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堂嫂的努力只能是徒劳。

    展鹏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心智完全在幼童水平，他的心里除了清香，也不再有其他人的名字。此时悔恨交加的堂嫂不得已，跟堂哥一起担负起照料展鹏的责任。

  据说有一年，展鹏的病情有所好转，堂嫂想让他跟一些在广东打工的亲戚一起去那边打工。一来是想让而立之年的儿子多赚点钱，将来多点保障，二来也是想让常年在家里窝着的儿子走出去，或许对病情的恢复有帮助。

      展鹏是一个人从老家去广东的，其实不是很难，父母在县城送他坐上长途大巴，到了目的地有亲戚在车站接他。然而，听说亲戚接到他的时候，行李包括衣物全部不见了，到底在途中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展鹏也说不清楚。因为有大学毕业证书，展鹏得以顺利进厂，在一个电子厂里做了一名操作工。然而不到一周，亲戚打电话告诉堂嫂，工厂不要展鹏了，因为他经常装错了元件，领班教了无数遍都没有用，而且一天到晚既不说话，也不听别人说话，只能辞退。

    从此，展鹏再也没有出过远门。

（4）

  因为有一个得病，痊愈无望的儿子要养，堂哥堂嫂只能把前些年租给别人耕种的田地都收回来自己种庄稼。

  想起我很小的时候，堂嫂就是村里最闲的女人，丈夫拿着工资，两个儿子成绩优异。他们的农田很早就承包给了别人，在全村热火朝天农忙的时候，堂嫂穿着丝袜，在阴凉的地方看热闹。

    谁能想到世事无常？壮年的儿子成了老夫妻的重担！

    退休十年的堂哥一直在外漂泊打工，在码头上干过苦力，扛过沙包，而今已年过七十的他，又远赴新疆打工。

    堂嫂去了四川，给小儿子带孩子。家里只留了展鹏一人，本就性格内向，精神有问题的展鹏孤身一人，整天躲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不外出跟人说话，也没人过来串门，他就这样被人遗忘在世界的角落。不知道他的内心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据说，他几乎不跟人打招呼，但是每次偶遇母亲，却还总是向母亲打听我们兄妹的情况。

    那天在酒宴上，我们因为都忙着招呼来来往往的客人。没有太多时间关注展鹏，吃饭的时候，我从几十个人头里搜索到了他的身影，他仍是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没有跟同桌的人交流，默默地……

    我的心头禁不住涌起一股说不清的难受和心酸。

（5）

  我曾经跟母亲说：“堂嫂怎么也不给展鹏张罗一门亲事？哪怕姑娘条件差点，生个一儿半女，老了还有一个依靠不是？毕竟展鹏不是天生智障，不会影响他的子嗣啊？”

    母亲感慨地说：“谁说不是呢？可是他根本就不肯见女人，他的心里一直只有一个清香。前些年，听说清香离婚回国了，他还央求他妈去说亲，可是在国外见多识广的清香，再也不是那个乡下丫头了。而且，如今的展鹏那里还能找到当年大学毕业的影子了？话又说回来，但凡一个心智健全的姑娘，也不一定看得上他了。”

    人生已过大半的展鹏，在他的少年时期踌躇满志，一度成为全村同龄人的楷模，也成为那些父母嘴里常常念叨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而青年，却因为感情受挫而最终一蹶不振，甚至丧失劳动能力。他的老年，虽然我不知道会怎样，但是我真的不敢想。

    人生真的有很多种可能，退一步不一定海阔天空，但是至少也能做到岁月静好！然而，年轻时的展鹏执念太深，虽然因各自母亲的原因导致心愿难偿，但是如果当年的他勇敢一点，也不至于后来把一生的深情最终被关在自己的心门里，谁也无法走进。

      年过半百的展鹏，不知有没有在自己清醒的那么一刻，为付出的如此情深而追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