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泪

01

“顾二少啊！快请上座。”小二一脸谄媚的望着最近风头正盛的顾家二少顾如钦。

顾二少着一身银色蟒纹锦袍，手拿一柄折扇进了内室。

内室已然坐着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子。

“小二，唱曲儿的呢？”元清看到少爷的眼神，立刻会意。

“就来，就来，爷稍等。”小二低头哈腰的说。

关了门，顾如钦问：“元清，最近大哥有什么动静？”

“二爷，没什么大动作，听说最近大少爷迷上了城东王少傅的千金。”

“喔，是吗？”顾如钦眼眸微眯，讳莫如深的眼神让人胆寒。

手指轻轻把玩着酒杯，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

“靳川，帮我看好他。”顾如钦转头看着身侧穿黑衣的男子，微微颔首。

“义不容辞。”孟靳川爽朗一笑，饮了一杯酒。

“你这大哥也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啊！”慕容长复叹一句，有些感伤。

“长复，过去之事，勿再提起，不值得。”身穿青衫的徐长笙拍了拍慕容长复的肩膀，安慰道。

名为长复的男子曾有一心上人，只可惜那女子为追求荣华嫁入了皇室。此后多年，长复一直浑浑噩噩，直到遇上顾如钦，做了他的幕僚。

顾家家主为正一品殿阁大学士，顾如钦乃顾家二公子，顾家的大少爷顾如惠整日纵情声色，今日喜欢上了京城里的美人舞妓柳烟烟，明日儿又爱上了西南祝家的三小姐。实为一纨绔子弟。

只可惜，家主偏爱这大儿子，欲将家主之位传给这顾大少。家主有意与王家联姻，这回儿，顾大少还真是对准了父亲的口味。

顾二少当然会争，也必须争。

“不过，你这大哥，这次可是动真格了。他对这位王千金，可是上心的很啊！”

顾如钦眸子微凉，冷笑一声：“”如此，甚好。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 ，家家粉影照婵娟。”屏障后突然传来了伶人歌。

元清抬头往后瞧，那吚吚哑哑的曲调唱的甚是不错。这《桃花扇》的伤感也被唱的有板有眼的。

曲终人散，有一妙龄女子从后面怀抱琵琶款款走来，微微福了个身，抬眼望向众人。瞬间惊为天人矣。但见那女子唇白齿红，肤若凝脂，峨眉秀美，额间一抹深红的朱砂痣。

“云锦有礼了。”女子一笑，却是对着顾如钦的方向。眉眼间风情万种，随后转身走了出去。

顾如钦心念一动。唱戏者不入戏，他不曾听说这里出现过这么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子。

那日之后，顾如钦也是常去那酒楼，可是每每都遇不到那名叫云锦的女子。

可这顾家二少时常会在梦里遇到那女子。只是那云锦分明已经换了一个模样，她总望着他，痴痴的喊他“段郎”。

梦里，他手执长剑，直直的刺入她的眉心。

眼里见了红。

他望着她落泪，心疼的无以复加。

顾如钦早早醒来时便惊了一身冷汗，他的眼前总是一晃而过那女子眉间的一抹朱砂痣。不知怎么，自己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伶人念念不忘。

有次无意同掌柜的多问了一嘴，问起了那名为云锦的伶人现今何处。那掌柜的想了半天，随即摇头道：“小老儿若没记差，这里是没有一个唤作云锦的姑娘的。”

顾如钦心惊，压下了心头的疑问。

兄弟几人常常聚在一起，顾如钦盘算着日子，神态自若。他偏偏要毁了他所有的路。

这一把赌注，就压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王家千金王语嫣。

02

大户千金们最常去的就是城中有名的“红颜铺”。这里卖的是从京城运来的上好胭脂水粉，听闻那些官眷用的都是这些东西，由此，自是吸引了各家千金的青睐。

王语嫣逢到月尾便出门采购。

这月，王语嫣坐着软轿出了门，一路行至“红颜铺。”

照例，王语嫣要进内室看提前说好的新品，下人们在外侯着，她一人进了屋。

进了门，却见一陌生男子长身玉立背对着自己，王语嫣惊了一下，转身想退出去，却听那男子说:“语嫣小姐留步。”

王语嫣疑惑，转身看向那人。

穿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身材颀长，墨发高高束起。他那俊逸的面容，让人移不开眼。

许是发觉自己走了神，王语嫣羞涩的低下了头。

那人说：“小姐莫怕，小生乃顾如钦。这里是在下朋友的店铺，如今遇到些麻烦。在下把一些香料搞混了，听闻王家小姐对这类东西比较熟识，便想求的小姐帮忙。”

顾如钦？便是那京城里各家千金心里的如意郎君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连她也不免动心了。

“当然，如此顾某定会万分感激小姐。”

王语嫣懂香，除了家中人，很少有人知道她这一天赋。

她点点头，算做同意。

顾如钦璀然一笑，宛如万千繁花，霎那间在他的眼角盛开。王语嫣一下子看的痴了，等回过神来时，脸上已泛了红晕。

在王语嫣的帮助下，顾如钦很快就分类好了香料，拗不过他的盛情邀请，王语嫣答应了与其同游郊外。

两人乘着轿子一路向东，顾如钦一直维持着谦谦公子的模样，和王语嫣聊着香料上的事情。

男子总会想的周到些，还特意买了酒菜以备用。到了东郊，两人同行而游。

走了一会，顾如钦陪着王语嫣休息了片刻，元清被派去拿吃食，只有王家一个小丫鬟立在那里。

两人正说笑着，王语嫣扭头望向后山时，忽见一小蛇吐着芯子望着自己，顿时跳起，吓得花容失色。

却忘记正是在台阶上，一下子扭了脚，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王小姐！”

“小姐没事吧！”

小丫鬟和顾如钦同时喊出来，焦急道。

顾如钦眼疾手快，扶住了她要倾倒的身体，说了句：“走！”两人扶着她到了凉亭。

王语嫣惹人怜惜的模样看的人心疼。她红唇微张，红着脸说：“见笑了，我怕蛇。”

“是在下疏忽，不该让小姐来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此地不宜久留，小姐快随如钦一起离开吧！”

“可是我走不了。”

“在下背你。”顾如钦低头很是抱歉道。

王语嫣脸红的更深了，她嘤咛道：“不可，男女有别。”

顾如钦正经道：“小姐，你伤的不轻，该早日回去医治。此时还管甚男女有别？眼下，只有在下有力气背你回去，我绝无非分之想。”一副诚恳为她着想的模样。

王语嫣害羞的别过脸：“”如此，有劳公子。

两人回去后不久，城中传言有人见王家千金和顾二少私会，关系甚是亲密。不久，此事便被人压了下去。

顾如钦亲自登门拜访，向王语嫣提亲。说是对王语嫣一见钟情，非她不娶。

王家也是大户，讲究门当户对。虽说先是他毁了自家女儿名声，可眼下来提亲，足以说明他是个很有担当的男子。

两方父母相见，定下亲事。半年后，王语嫣及笄之日便为成亲之时。

03

是夜，顾如钦喊了孟靳川吃茶。

孟靳川举杯祝贺顾如钦，半月之内就抱得美人归。

这下，他那大哥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顾如钦笑：“还是得兄弟你相助，知道了王语嫣的软肋，让我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

“哈哈哈哈哈。”两人相识而笑。

“话说，那王语嫣也是美人儿一个，怎么，温香软玉入怀，你就没有半点心动？”

“儿女情长，不足挂齿。”他摇摇头。

顾如钦的脑海里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那日她款款而来，绝美的脸上不施半点粉黛，容颜如画，低头浅笑：“奴家唤云锦。”

顾如钦喝醉了酒，脑子里还是清醒的。起身和好友告辞，就走出了酒馆。

酒馆门前，一粉衫女子擦肩而过，顾如钦一把扯住了那人衣袖，轻笑：“云锦。”

挥手让下人先行离开。

他看到云锦对他回眸一笑，示意他跟上。

脚步不听使唤一般，往前走去，街边拐角处，一处奢华的府市被门口郁郁葱葱的大树挡了大半，如此隐蔽。

他进了大门。入眼也是极尽奢华，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只是唯一奇怪的是，如此大的别院，却没有人气。

“云锦？”他喊。

厢房里云锦很快走了出来。她轻笑道：“顾公子真是大胆，寻常人家是不肯来我这院子的，总说我这太阴冷。”

云锦望着他：“你不怕？”

“不怕。”想也未想，顾如钦脱口而出。

“呵呵。”云锦掩帕轻笑。

她转身拉开门：“进来吧，我只是不习惯有人服侍罢了。”

顾如钦上了台阶，目光触及到屋内的摆设。桃花木的桌椅，梨花木的家具，年代久远的玉石，都干净的一尘不染。

明明和当下的摆设不同，可他偏就没有生出不洽感。多了些道不明的情愫。

他有很多疑问，却不知从何说起。

比如，为何那酒馆掌柜说不曾有个叫云锦的女子。比如，她有那么大的住宅，为何还要去卖唱？她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又为何一人在此呢？

云锦从后堂出来时端着茶水，看着他愣愣的模样，有些想笑，她揶揄他：“瞧傻了，怎的不坐下？”

她给他递过去自己一杯酒：“公子，这是桃花酿，自家酿的，尝尝味道如何。”

他慌忙接过，触碰到她纤细的手指，有些微微的凉意，意外的很舒服。

看他坐下喝酒，云锦自顾自得说话：“这里一直是我自己。我是京城人士，家中出现变故，父母遭人陷害没了命，我一人逃了这里来，住了许久了。”

“好喝吗？”云锦手支着下巴，不等他答就转了话题。

“不错。”顾如钦点头称赞，一抬头看到她绝美的脸。

心里有些难受，他很想拥她入怀，从没想到她身世竟如此凄苦。

“你叫云锦？”

她摇头：“公子可唤我绾绾，奴家名号苏绾绾。”

“绾绾，绾绾。”顾如钦在心里默念，他知道这次自己逃不掉了。

“夜深了，灯深露重。公子小心，绾绾不送。”绾绾转身要回厢房。

却被人从后面抱住了腰。发尾缠绕在了一起。她听到他说：“夜夜都梦到你，自那日一见，就再也无法放下。”

红烛暖帐，碎了一地的春光。入眼的红似她额角动人的朱砂。

“绾绾，我爱你。”顾如钦紧紧拥着他如愿以偿的女子。

苏绾绾躺在他的怀里，笑：“顾郎是要娶我吗？”

“会，我一定会娶你。”

终于懂得，这个叫绾绾的女子，注定是他今生的劫。

桃花飘落的时节，绾绾站在桃树下，轻笑：“顾郎，为我画一幅画吧！”

绾绾眉目如画，神情似娇艳的桃花。

几乎是颤抖着将她画完。

顾父已经在家中宣布，顾如钦同王语嫣大婚之日，就是他掌管顾家之时。

王家也会送出一半家业作为女儿的嫁妆同交给顾如钦经营。

大婚之日，王语嫣一身嫁衣如火上了花轿，婚礼办的尤其盛大。

听闻顾家大儿子因忤逆父亲不公被赶出了顾家，婚礼上并未见到顾如惠。

众人心知肚明，想来，那色胆包天的顾大公子是冲发一怒为红颜，顶撞了顾老家主，便被夺了那家主之位。

一个纨绔，离开顾家，又算得了什么。

苏绾绾一身红衣，在宾客中间甚是夺目。她静静站着，不言不语。

“一拜天地——”

绾绾，对不起。

“二拜高堂——”

这一生，是我先负了你。

“夫妻对拜——”

如钦是无情之人，不值得你如此对他。

宾客渐渐散去，顾如钦敬酒时去寻，人群里已经没有绾绾的身影。就像一场梦，醒来，佳人何在？

第二日，顾如钦奔去绾绾的府邸。那里，落了锁，里面已空无一人。他只能回了府。

自那日起，绾绾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

04

如钦。

她一身大红喜服站在你身边时，我承认我是嫉妒的。

她成为了你名正言顺的妻。

哪怕我改了命格，毁了道行，也是无法和你执手一生的。

这是孽缘对吗？千年前，我一个小小桃花妖得你眷顾修炼成人形，你还为一棵还是桃树的我取名云锦，我便再也放不下你。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你日日饮醉，提笔写下你的思念，我才知，你心爱之人嫁做他人妇。

那一曲《桃花扇》是不是就是你的写照？

我见不得你颓废的模样，便化成了你爱的人的模样。

你抱着我时，嘴里喃喃的喊着的名字是“绾绾”。

“段郎，你若愿意，我就是你的绾绾。”我在心里这样想着，索性应下了这个名字。

渐渐的，你开始为了“绾绾”去读书，考取功名。你信誓旦旦的告诉我说：“绾绾，等我。”

我流着泪，说：“好。”原来，我爱上了你，段郎。本就是为了演戏，却成了戏中人。

无奈，我却算不到结局。

朔月后，我没能等的了你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来娶我，却等来了你带着道士来了家中。

那人一眼看出，我是妖。

你手执长剑，指着我的眉心，你问我：“绾绾，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信。”

我舍不得骗你，一把握住剑身，眉心倏的刺进了剑刃。我方知血肉之躯，也是会疼的。

我说：“是，段郎，我是桃花妖。”

你不可置信的看着我，长剑移到了我的心脏，你却迟迟不肯下手。

血混着泪落到了地面，我哽咽：“段郎，除了我是妖，我从没有骗过你什么啊！我没有想伤害你。”

“妖就是妖，孽障，休的再迷惑人心！”那道士盯着我喊到，将我禁锢住不能动弹。

我有千年道行，他又怎么囚的住我？

“段郎，你听我说，我……”

心下一痛，在我走近你的一瞬间，剑身直直的刺进了我的心脏。

你怒道：“你骗我！你用绾绾的皮相骗我！你是妖，你离我远点！”

你一脸厌恶的望着我。

你是段郎吗？是爱我入骨喜我如命的段郎吗？可是，你看，这世间谁都伤不得我，只有你可以。

段郎，哪怕你这般恨我，我也不后悔用了她的皮囊。哪怕你这般伤我，我也不怪你如此不念旧情。

这一次，我受了重伤，还是逃了。我还想再看见你，我不想死。

一千年后，我去求得佛祖，可否给我一段人间完满的结局？

佛祖说，桃花妖，你修行不易，为何为了凡人三番四次入世修改他人命格，你会遭到反噬的。

我趴在地上，苦苦哀求：“佛祖，求你，只要一世。”

”人间疾苦，爱恨情仇，这些需得你自己慢慢体会。你进入他的命格，就是逆天改命，以后的事，你好自为之吧！”

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这一世，你是顾家二公子，同样的风流倜傥，却多了一些野心勃勃，少了一些侠骨柔肠。

这样的你，我也爱。

这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每一次你以为的不期相遇都是我提前设计好的，我只想要让你重新认识我。

城中的府邸是我们千年前住的地方的模样，早知后来是不得善终的结果，我一定会劝你守得老宅安稳过了这一生就好了。

我夜夜入了你的梦还要护你心肺，让妖气不得侵入你的五脏六腑，已经让我失去了大半元气。

那日，是我的重生劫。最忌与人合欢，只要过了那一晚，我就可以继续陪在你身边。

可是你抱着我，说你想我。我到底还是沦陷了。哪怕万劫不复，我还是败在了你的手上。千年画面重现，你又一次抛弃了我。

这一次，你娶了绾绾，你的如愿以偿。

这一世，她叫王语嫣。

她是你的命中注定，无论如何，我都改不了你的命格。

也好，我命数已尽，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和你在一起所有的事情，我都没有后悔过。

不管是段岑还是顾如钦，都没有让我后悔过。

如钦，织梦的妖一死，你就不会再受到梦的折磨。

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在梦里遇到我。

那么，以后，你就把我忘记了就好。

妖没有来世，等待我的是灰飞烟灭。

佛祖说，这是我的报应，我该得。

我是一只桃花妖，爱了你千年，没有名字亦没有家人。

我只是记得，你那时喊我：“云锦。”

“奴家名云锦。”

云中谁寄锦书来。

你说，桃花树，我为你取名云锦可好？

一介书生，醉酒之夜，抱着我这棵桃花树唤我云锦。

朱砂痣，心头血，自古薄情佳人泪。

那么，永别了，如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