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巷口拐角处一面破旧的镜子他刚刚才发现。椭圆的镜面已经模糊，镜的对角突兀地划了一道裂缝，像是一只紧闭的眼睛。
这里一直用来堆放小区居民的旧家具，所以他觉得镜子放这一定也很久了。他从来没有在意过这堆杂物，它们不算垃圾，不会被每天清理，更不会散发出恶臭。它们就像没有价值的文物躺在出土的地方，无声无息的改变了小巷的面貌。
今天，他穿上了四百块钱买的新衬衫。这件格子纹衬衫他早就想买了，但直到昨天，他才下定决心。对着商场的镜子，他套上衬衫，竟发现这和他几个月来一直在想象的效果完全一致，于是果断掏出四张鲜红的百元大钞，虽然这意味着他没钱再买条新牛仔裤了。
出门前，他就对着家里的镜子照了很久，直到确定这件完美的衬衫可以掩盖旧仔裤的缺陷。但一旦走下楼梯，暴露在真正的日光下，他又开始担心起来。
他拘谨地走向巷口，经过那堆杂物时，他下意识地放缓了步伐，然后头轻轻一斜，就看到了那面破旧的镜子。
那种感觉就像他早就知道那里存在着一面镜子。他觉得奇怪，他以为自己对那堆杂物的唯一记忆是许多年前和父亲一起把家里的旧沙发扔在那。但现在，他连那个旧沙发的位置也记不清了。
"也许镜子看懂了我的心思，在呼唤我吧！"
他这样一想，就对着镜子笑了笑。
镜子摆放的角度恰好把巷口前马路两边的车站、红绿灯、行人和斑马线反射进他眼里，他看到两边的车站都挤满了人。红灯迟迟不灭，阻挡着要过马路的行人，他摆弄了一下衣服后就赶紧转身，朝马路对面的车站跑去。
和女生的第一次约会绝不该迟到啊。
（二）
红灯迟迟不灭，阻挡着要过马路的行人。焦虑的病毒在人堆中迅速蔓延，她站在那里却像站在别处。
那堆过马路的人都在为相同的目的而焦虑，唯独她的焦虑与众不同。然而，这种与众不同丝毫没有张扬和怪异，反倒是质朴而更易于被忽视。
今天总算不用加班了，上午，她在超市为同在一座城市打工的男友买了一个保温水杯，然后打电话约好待会儿见面。
虽然在一座城市打工，她和男友却聚少散多。由于两座工厂分别位于城北城南的市郊，她俩通常只在周末不加班时才能见面。不过就算这样，这段感情也已经维持了三年。三年，也就是她俩离开农村来到城市打拼的三年。
她和男友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她俩从不同的车站上车，坐同一个座位上，又在相同的车站下车。火车上，她俩聊起了对城市生活的幻想。那列火车挤满了初次进城的年轻打工者，十几个小时的旅程里大家都兴奋地聊个不停，这倒让几个提着大炮筒相机的旅行家感到诧异，举起炮筒，啪啪的闪了好几下。
每次见面，她总喜欢和男友漫步于城市的繁华街头。其实她对商场明亮的灯光，橱窗内奢侈的皮包没有什么兴趣，她喜欢看街道上一对对漫步的恋人，喜欢看他们从灯火辉煌的商场走进走出。她俩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随意走着，累了，就坐在公共长椅上，相互依偎，好像活在月光下的乡间小道。
夜晚城市的街道依旧热闹，她和男友坐在长椅上，从不被人打扰。一对情侣走到长椅旁的垃圾桶边，扔掉饮料瓶，又走开，残余的饮料撒到了椅子上，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长椅上还依偎着另一对情侣。有时候，她会感到害怕，她问男友："冬天，要是我们坐在这里睡着了，会不会冻死了都没人知道呢？"
红灯终于灭了，她手握水杯，在人流的裹挟中走向马路对面。对面也有一堆人快步走来，人堆中，她看见一个穿格子纹衬衫的男生，便想起了和他体型相仿的男友。
她喜欢这件格子纹衬衫，看着他快步走过来，脑子里幻想出男友穿上格子纹衬衫的画面。
（三）
车窗外的世界随着车速的不断提高而模糊，她恍若把车开进了梦境。她的双眼紧紧盯着路的前方，然而，除了幻想中男友的形象，她什么也看不见。
幽灵般的行人像空气一样丝毫不能影响这辆红色跑车的速度，也许只有男友的血肉之躯才能抵抗它的冲击吧！
怎样惩罚男友的背叛？把所有他送的礼物砸碎后还给他？昨天电话里，她以归还礼物的借口约定了最后一次见面。
男友送过她许多礼物。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她俩一起去不同的国家，男友发誓要带她走遍世界。每到一个地方，男友就会为她精心挑选礼物：项链、手镯、手表、香水、皮包……
她收到的最后一件礼物就是这辆红色跑车。
收到礼物的第二天，男友提出了分手。
马达的轰鸣声就像是男友得意忘形的嘲笑，她却没有逃避，反倒在笑声的刺激下开足马力，以此证明自己绝不懦弱。
男友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了，好像就站在百米外的路中央，不，只有五十米了。准备好收回自己的礼物吧！她闭上双眼，似乎听到了车盖和挡风玻璃变形破碎的声音。
在这座幽灵游荡的城市，没有什么能阻止她与男友的最后一次约会。
（四）
当她手握的保温水杯被穿格子纹衬衫男生的手臂一把碰掉时，她才意识到，除了身上的衣服，这个人和过马路那堆人没有任何不同，举止粗鲁，眼睛只盯到马路对面的车站。
水杯落到地上，杯盖在斑马线上滚了几圈，停在一只静止的脚下。她抬头一看，还是那个穿格子纹衬衫的男生。
她一面大喊抬脚，一面走过去。但他侧着头，一动不动。
他侧着头，一动不动， 好像有什么在呼唤他。脚下踩着的杯盖，他完全没有意识到。
他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一开始虚幻不真实，转瞬间便刺耳得令人恐慌。
此刻，他突然想到了巷口那面镜子，也许从镜子里就能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失控的红色跑车撞飞了斑马线上的两位行人，猛烈砸向路边粗壮的大树。
（五）
午夜，镜面的裂缝消失了，那只大眼睛终于肯睁开。
它看见一辆红色跑车缓缓停在手握水杯的女士旁，穿格子纹衬衫的男士走下车，紧紧和她拥抱。
它看见坐在驾驶室的女士，脸颊上挂着明亮的泪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