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大多数人一样，我人生的第一个偶像也是自己的父亲。清晰的记得我曾将他同周总理相提并论，同样的暖心暖人，同样的伟岸高大。
童年所剩不多的记忆，始终保留有一份跟父亲在一起的回味。那个大到承载了对父亲所有崇拜的风筝；那些个父亲对于为人处事的谆谆教诲；也包括父亲早期对我们的溺爱。
有人说，无仇不成父子。我们从小便体会到。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小父母亲便是不允许我们跟爷爷接触，甚至说了一些至今无从考证关于爷爷不好的话语，以至于尚不懂事的我很容易地将爷爷妖魔化，觉得爷爷便是那个半夜会从窗户突然伸手掏出我心脏的鬼怪。我甚是害怕，常常半夜惊醒，偷偷将手伸至窗外将窗户关的紧紧的，才敢安然入睡。可想而知，盛夏的夜晚对我来说是多么的煎熬。
更为甚者，在街上偶遇爷爷，即使大白天，也忘不了他是个恶魔的可怕。吐口水，谩骂，以此为乐。爷爷只是玩味般笑笑继续向前行走。看着眼前佝偻着腰身的小老头，事实上我是知之甚少的，只知道他是个过气儿的道士，靠唱大戏为生。
在爷爷去世的前几天，也是唯一见到父亲跟爷爷在一起的时光。父亲半蹲着，给爷爷洗脚，那时候爷爷已经睁不开眼睛，肚子涨得鼓鼓的，脸上看不出痛苦的神情，也看不出有什么留恋。他们之间还是没有太多话语，我跟弟弟树立一旁，一边有样学样的露出关切的表情，一边叩问“不是说爷爷是妖魔么，这就好了？”。
没过几天，爷爷去世。我们披麻戴孝，送走了爷爷最后一程，送走了这个生前跟我没多大关系的老人。现在想想，这究竟是个怎样的老头，他如何营生，面对儿孙的谩骂疏远，他心里会痛么？
当然，父亲对爷爷的态度丝毫没有影响我们对他的崇拜。因为父亲是正直的，是个通过自身努力，通过异于常人的付出实现了人生逆袭的榜样。这从小镇所有人对父亲的态度看的出来，因为我们是他的孩子，小镇上所有的人都会毫无例外投来艳羡的眼光。仿佛正因为我们是他的孩子，所以我跟弟弟理所当然的就是好孩子。
父亲常常自诩到自己高中毕业，希望我跟弟弟能够考上大学，赶超他。所以自打我们入学以后，便失去了所有的溺爱，留给我们的只有堪称严苛的家庭教育：在学校，老师永远是对的，以至于被老师抽了耳刮子回家都不敢吭声，因为如果被父亲知道多半还得挨一顿胖揍；除了学校，只能在家里待着看书作业，因为父亲怕我们玩野了，心收不回来，甚至亲戚家的小伙伴都得敬而远之，在父亲眼中，他们都会带坏我们；吃饭要双手端着，不能用筷子挑来挑去，见到人要主动打招呼...事无巨细，父亲都在用他的标准教育着我跟弟弟。后来读了大学，在学历上赶超了父亲，我才知道原来他只是小学毕业。
对于这样的童年，我却没有太多感激。虽然父亲给了我们小镇上最好的教育资源，虽然所有人都羡慕我们有个这么能耐的父亲，这样亲近的励志榜样，但也正是父亲这般如此的高压教育，让我步入社会初期，失去了跟人说“不”的能力，这都源自于一旦遇到苛责就会产生如同面对父亲责骂般的深深恐惧。
随着每次的升学，距离家乡也是越来越远。从小镇到城市，从省城到首都。我从未意识到这样的距离也正延伸在我同父亲之间。
暑期回到家里，饭后陪着父亲散步，只有简单几句的对话，父亲既没有问我在外过的怎样，也没有再过问学业的进展。同样，我也没有询问父亲身体如何，家里怎样。夕阳西下，悠长的道路就这样铺着两个没有对话的父子。我感到周边窒息的空气，只想快些逃离。
父亲偶然递过来一根烟，我错愕，但同时也感受到了自己已不再是父亲眼中那个唯命是从的小孩，不再是那个只能展现良好家教的听话孩子，我可以不用再背着他抽烟，可以跟他说着风花雪夜，可以一起勾肩搭背喝着小酒了。只是这些在后来也没有太多出现。
很多人说“中国式的父子关系”，从父亲倾尽一切努力将你变成另一个他开始，结束于你不再成为另一个他。父亲失去了他的权威，失去了他捍卫自身尊严的手段，不能再以打骂或者鸡汤来约束自己的孩子。父子之间的“仇恨”也由此展开。
如果说少了沟通将我们父子间的距离越拉越大，那父亲年近半百的出轨则是彻底将我们拉到了对立面。接到舅舅的电话，告知父亲跟母亲可能要离婚，刚参加工作的我，顿时觉得昏天黑地，实在想象不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毕竟我们一直都是生活在别人艳羡下的家庭，父慈子孝，举家和睦。
很多事情的原委归咎到最后只是感情还在不在，没有孰对孰错。虽然我跟弟弟从工作地回到家，也还是没能劝住父亲。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四个即将分开的人各自哭泣。也是从那时起，父亲，这座矗立在我心中二十多年的丰碑轰然坍塌，人生仿佛失去了一切的信念。
大学期间，在偶然机会下接触到了佛学，知道了因果，冥冥中似乎感知到了父亲正在经历这样一种因果轮回：他对爷爷的不理不睬，正在我跟弟弟身上报应给他。
离婚后，父亲并没有马上结婚，期间跟母亲的关系有过一段时间的回暖。刚巧回家过春节，那也是父母离婚后至今唯一一次一家四口人团聚的时刻。借着酒胆，跟父亲似有若无的说道“你相信轮回么，你对爷爷的态度，这几年似乎都在报应到你的身上了”。父亲不语。
如今父亲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因为离婚事件，我和弟弟这些年对于父亲也是若即若离，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引发冷战。在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突然想起初中时，因为患了重病，恰巧父亲不在家，但他还是千叮万嘱母亲马上带我去市医院就医，但母亲偏信土方，没能按照父亲意思将我送到市医院，待父亲回来见我站在家门口，直嚎着嗓子便破口大骂母亲“如果他有一点什么事，你去死了算了”。当时眼泪自然控制不住簌簌地往下流。去到北京读书，父亲写了一封家书给我，也是唯一一封，时隔十几年，走南闯北，经历家庭破裂，但这封信依然静静地跟着我一道“儿子，加油，父亲希望你能够出人头地，这是老爸的心愿”。信纸已经泛黄，页脚也起了卷，但我还会继续将它带在身边。我不希望预感的轮回真的出现在父亲的身上。
2018年3月23日，与老爸断开联系的372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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