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传(六)

扬雄认为,赋是用来讽谏的,必须要展开论述,用尽华丽的辞藻,宏伟奢华推演无穷,使阅读的人们不能再增加词汇,使执政者返回正途,但观览者却认为文字太过奢华并无益处。过去汉武帝喜欢神仙之事,司马相如就献上《大人赋》,想要进行讽谏,但汉武帝却反而飘飘然生出凌云之志。由此来看,用辞赋来劝阻不会起什么作用,这个道理非常明白。从另一方面来看,扬雄又很像淳于髡和优孟等俳优,不是法度所在,也不是贤人君子诗赋的正道,于是便停下来不再作赋。扬雄随后致力于思考天象,参摹分为四分之一,终结于八十一。旁边则三摹九据,终结于七百二十九赞,也是自然之道。所以研究《周易》者,看到卦象便能叫出名字;观览《玄》者,数其画数便能确定。《玄》前面有四重,不是卦,而是数。扬雄用法从天元推演一昼一夜阴阳数度律历之纪,归结为九九大运,和上始终。所以《玄》中的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二百四十三表、七百二十九赞,分为三卷,称一二三,和《太初历》相对应,也有颛顼历。使用三策占卜,联系吉凶,杂入象类,推布人事,以五行为文,比拟道德仁义礼智。没有主旨名称,切合《五经》,如果不是其事,不出虚文。因为太混沌不可知晓,所以又有《首》《冲》《错》《测》《摊》《莹》《数》《文》《挽》《图》《告》等十一篇,都是用来解析《玄》体的,属于分析文章,章句已不再流传了。《玄》的文字太多,所以没有记录;读了太难懂,学了很难成。有宾客就责怪《玄》的文章太深,众人不喜欢。扬雄就写文解释,名叫《解难》,其辞中说:
有宾客责难扬雄说:“凡是著书立说者,都要符合众人的喜好才行,这好比美味合乎众人之口,美声妙乐动听于众人之耳。现在先生弄得高深莫测,玄妙微指,独自一人驰聘于有无之际,自以为能陶冶大炉,教导群生,但我阅读先生的文章一年多了,仍然是浑然不懂。只是在这里空费精神,在学者那里则徒增劳烦,这就好像是画家把画画在看不到的地方,弦乐者演奏时不发声音。这样大概不太合适吧?”
扬雄回答说:“这话一点也不错。那些宏大议论,幽微之道,大概很难与读者引起共鸣。这就好比古代那些观察天象、测度大地、明察人世法律的人一样。天广大高远,地辽阔幽深,前人这方面的言辞是玉似金。难道他们是喜欢故意取法艰难吗?这是形势迫不得已啊。先生难道没见翠虬绛螭将要登天时,一定要先耸身到仓梧深渊;凭借浮云之力,随后借助疾风,虚举而上升,不这样便不能到达辽阔苍穹,飞升九天之上。日月不行千里,便不能照亮六合,光耀八弦;泰山不高耸入云,便不能聚集浮云散发浮气。所以伏羲创作《周易》,联络天地,统一于八卦,周文王附上六爻,孔子杂错卦象制作彖辞,然后挖掘天地积善,确定万物根基。《典》《谟》篇章,《雅》《颂》之声,如果不温润纯深,便不足以发扬鸿业彰显光明。所以用虚无来主事,用寂寞作为原则:味必淡,大音必稀;大语远播,大道低回。所以美妙的声音不能被众人的耳朵认可,美丽的形象不能让世俗感觉赏心悦目,幽远的言辞不符合庸人视听。现在如果弹琴,声调高急,迎合众人喜好,那么大家就会不期而至;如果弹奏《咸池》《六茎》《箫韶》《九成》,便没人应和。所以钟子期去世,伯牙就弄破琴拉断弦不肯再给众人演奏;獶(音náo,挠)人亡故,匠石就扔掉斧子不敢轻易去砍东西。师旷调钟,要等知音来到才进行;孔子写成《春秋》,期望君子能够先读。老聃有遣言:因理解我的人少才可贵,这难道不是他的节操吗!”
扬雄见到诸子都专著于自己的知识,彼此背道而驰,大多诋毁圣人,研究方向十分怪僻,巧言诡辩,搅乱时政,虽然都是小的言论,却最终会破坏大道迷惑众人,让大家沉溺于视听,但不知道是对是错。到太史公记载六国,经历楚汉,到《麟止》结束,和圣人看法不一样,其是非观念和经书相差很大。所以经常有人询问扬雄。扬雄就经常模仿经典之言来回答他们,共著述写成十三卷,主要模仿《论语》,书名叫做《法言》:
天降生民,懵懂无知,恣肆任性,聪明不开,以理训告,写成《学行》第一卷;到周朝到孔子,建成王道,随后荒诞乖离,诸子学说衰微,写成《吾子》第二卷;事有本真,布陈万事,行动不周全,责任在于自身,写成《修身》第三卷;芒芒天道,古代圣人制定,太过则失中,不及则不至,不能奸罔,写成《问道》第四卷;神志恍惚,经纬万方,事关道德仁义礼仪,写成《问神》第五卷;明哲煌煌,照耀无疆,避开不测,保全天命,写成《问明》第六卷;远说周朝天地,礼赞神明,幽弘横广,超过近世,写成《寡见》第七卷;圣人聪明渊博,继天测灵,冠于群伦,作为常法,写成《五百》第八卷;立政鼓众,感化天下,莫上于中和,中和之发,在于知民情,写成《先知》第九卷;孔子以来,国君、将相、卿士、名臣参差不齐,统一于圣人大道,写成《重黎》第十卷;孔子之后,直到汉朝,德行颜、闵、股肱萧、曹,推及名将尊卑排列,论述品质文采,写成《渊骞》第十一卷;君子善始善终,修正自身才有行动,发扬圣法,写成《君子》第十二卷;孝莫大于安定双亲,安定双亲莫大于安定神灵,安定神灵莫大于取得四方欢心,写成《孝至》第十三卷。
班固赞曰:这是扬雄的自序。当初,扬雄在四十多岁时,从蜀郡来到长安游学,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惊奇其才学文雅,征召担任门下官史,推荐扬雄待诏。一年多后,扬雄上奏《羽猎赋》,被封为郎官,给事黄门,和王莽、刘歆并列。汉哀帝初年,他又和董贤同殿为官。当时的汉成帝、汉哀帝、汉平帝年间,王莽和董贤都位列三公,权力倾压人主,所推荐的人都得到提拔重用,但扬雄却历三世皇帝没有挪动官位。
到王莽篡位后,论谈者朝政的人都用符命赞美王莽的功德,并且因此被封爵位的人很多,扬雄仍然没有被封侯,只是因年纪大而逐渐升为大夫,他就是这样淡泊势利的。扬雄确实喜爱古代大道,想凭借文章在后世扬名。他认为经中最大的是《周易》,所以写成《太玄》;认为传记中最好的是《论语》,所以写成《法言》;认为史篇中最好的是《仓颉》,所以写成《训纂》;认为箴诫中最好的是《虞箴》,所以写成《州箴》;认为赋中最深远的是《离骚》,所以与基相背推广它;认为辞赋中最华丽的是司马相如,所以写成四赋:对以上他都探索本源,模仿发挥。用心于内,不求于外,当时的人们都轻视他,只有刘歆和范逡很敬重他,桓谭则认为他无与伦比。
王莽时期,刘歆和甄丰都做了上公,王莽既然假藉符命自立,继位后想禁绝这种做法来使前事得到神化,而甄丰的儿子甄寻、刘歆的儿子刘棻(音fēn,芬)又奏献符瑞之事。王莽杀掉了甄丰父子,流放刘棻到四裔,供辞所牵连到的,立即收系不必奏请。当时扬雄在天禄阁中校书,办案的使者来了,要抓扬雄,扬雄怕不能逃脱,便从阁上跳下,差点摔死。
王莽听到这事后说:“扬雄一向不参与政事,为什么涉及在此案中?”暗中派人查问原因。原来刘棻曾跟扬雄学写过奇字,扬雄不知情。王莽下诏书不再追究他。但京师去对此评论道:“因寂寞,自投合;因清静,作符命。”
扬雄因病免职,又被征召为大夫。家境一向贫寒,他喜爱喝酒,人们很少到他家。当时有多事的人带着酒菜跟他学习,巨鹿侯芭常跟随扬雄一起居住,学了《太玄》《法言》。刘歆也曾看到,对扬雄说:“这是白白使自己受苦!现在学者有利禄,还不能通晓《周易》,何况《太玄》呢?我怕后人用它来盖酱桶了。”扬雄笑而不答。他活到七十一岁,在天凤五年死去,侯芭为他建坟,还为他守丧三年。
当时,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听说扬雄去世,就问桓谭:“先生您曾称赞过扬雄的书,难道能流传后世吗?”桓谭回答说:“一定能够流传的。但您和我桓谭都看不到了。凡人轻视近的重视远的,亲眼见扬雄地位容貌不能动人,便轻视其书。从前老聃写成虚无之论两篇,轻仁义,驳礼学,但后世喜欢它的认为超过了《五经》,从汉文帝、景帝及司马迁都有这话。现在扬雄的书文义最深,论述不违背圣人,如果遇到当时君主,再经过贤良智者阅读,被他们称道,便必定超过诸子了。”
有的儒生嘲笑扬雄不是圣人却作经,好比春秋吴楚君主僭越称王,应该犯了灭族绝后之罪。从扬雄死后到现在的四十多年,他的《法言》大行于世,但《玄》到底未得彰显,但篇籍都在。

黄其军
作于2022年2月24日(古历壬寅年一月廿四)
文中照片来源于网络,对作者的辛勤劳动表示衷心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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