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黄土高原的辽北晋地,从我出生起一切都掺杂着沙土的滋味儿,吃饭的碗筷、洗澡的盆和走在路边车子飞驰过来满嘴满脸的尘土,起初甚为厌恶,总学着听车临近的声音往后躲,可后来也就习惯了,任由那沙的肆意侵袭,有时还暗自欣喜飞尘没眯了眼。
我有奶奶、父亲和母亲,还有个小我五岁的弟弟,我们一家就生活在这里。其实我的父亲我已然记不清他长得如何,因为他常年在外地工作,以前还每年回来,可最近三年我都没看见他的身影。有时很迷茫,在挑着蜡吃年饭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回来了,已经吃饱了在那屋睡觉。可惜我只能在照片里瞅一瞅,噢!原来这是我的父亲。
母亲和奶奶向来不和,以前父亲在家时母亲便没少被奶奶打骂,父亲走后她们更是分了家,把账面和吃喝穿用的一切算的清清楚楚,我跟着母亲生活而弟弟则被奶奶强拽着走了,那天还是母亲的生日,也许是老太太算好的事情。记得弟弟是被奶奶从后腰搂住强往外拽,母亲则紧攥着弟弟的胳膊,两个人僵持不下还骂起很难听的话来。
我在一旁看着干着急,猛一眼看见奶奶扇了母亲一巴掌,不知怎么的我脑子里有股劲儿突突往上顶着,转身拿了长凳冲过去指着奶奶,满脸怒气却一瞬眼眶噙满泪水。奶奶瞥了我一眼,我是习惯这一瞥的,反正她一向不喜欢我,觉得是个丫头,她只在乎她的宝贝孙子。我喊着说“老……老妖婆 ! 你……你给我滚出去!”说出来时如释重负,但觉得心里有一千根针在扎着我。
这时看热闹的人都围了上来,远圈的男人们都扛着锄头或镐,应是刚下地回来,中间的是村子里的一些癞子,平实就游手好闲,不干什么正经勾当,最里边的是村子里最好事儿的婆婆大妈,她们有的磕着瓜子,有的在交头接耳,此刻都聚精会神得看着眼前的好戏。奶奶被我骂了一句半天没有说话,嘴角微颤着,一脸狠毒得瞪着我。我急忙转眼看了一眼母亲,她竟也有些卑微得低着头。
我想起了每次奶奶打母亲的景象,不就是为了显示她自己多么威风,她多么能威慑住眼前这个瘦弱、病苦的女人,她又如何在这个积贫积弱的家里唯我独尊,呼风唤雨。还有这些恶心的人,每次奶奶打母亲,他们都在旁边或嘲笑、或诟病,骂母亲是个贱人而我又是个赔钱货,然后去安抚奶奶,告诉她不值当和一个贱人生气,再气坏身子。
我再也绷不住了,抡起板凳就往奶奶身上砸去,她起初还咧着嘴,向我抛着白眼,可近些了她有些惊慌得往后退去,一把把弟弟推向墙角的臭筐。我紧把板凳扔到一边,忙去扶弟弟,可他已经结结实实得把脸扎进粪里。他起来后母亲忙拽他过来打水洗脸,而门口的人群则一阵哄笑,在他们的笑声杂谈中我隐约听到 “诶,孙大娘,这不行啊,让孙女给打了,你这说出去还怎么在村里混 !” “唉,现在的孩子真是无法无天,敢打祖宗了哩 !” “嗨,五嫂子,这要是你孙女你咋办嘞?” “要是我孙女我抽不死她 ! ”
奶奶有些气急败坏了,加之围观的婆娘们的怂恿和嘲讽,她开始咒骂起我来,我永远不能忘记她横眉竖眼得对我辱骂的样子,我平实的怨愤和难受在此刻终于爆发,我上前揪住她的衣袄,抡圆了巴掌结结实实给了她一个嘴巴。她完全愣住了,围观的人也惊在原地,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
“你……打死她!这个混蛋,快!二狗,快去打死她!”老太婆摔坐在地上,肆虐得叫喊着。我看见人群之后有人头攒动,紧着几个小伙子扒拉开婆娘们上前,母亲忙奔向我,一把搂住我向屋门推去。弟弟哭的不行,我牵起他进了屋,由门缝看外面的情形。
母亲没有和他们厮打,我也知道她不是那些男人的对手,我有好几次怒气上顶,想要去和他们拼命,可弟弟哭的厉害,我生怕出去了他再出点儿什么事。有一阵儿,我哄着弟弟也不再哭了,母亲缓推开门,整个人瘫软在地,她叫过弟弟来推向门外,我刚要去抓,外面猛的把门拉上,我清楚得听到他死命得哭,我也抑制不住那不尽的悲苦,嚎啕大哭起来。
就这样,一扇门隔绝了屋里与屋外的世界,它终日叫我不得安生,以致于在十几年后,每每回乡看到它我都想找把锋利的斧子劈碎了它。此后的日子也便流水般过着,大前年父亲工地传来书信,说他上工时没注意从楼上掉下去摔死了,政府和地方、工地给了五万五的抚恤金。
那天母亲一早便出了门,严厉得告诉我不准跟着,直到晚上才回来,我明显在烛光里见她脸颊和腮处厚重的泪痕,不觉想起了那首《烛光里的妈妈》,我心里想着嘴里微声轻哼,没一会儿泪便下来了。去年奶奶也没了,说是肝癌,死在了冬天的夜里,可我知道她全身哪个器官都有病,就是肝好的很。
送葬后的夜里,我找来弟弟质问,他承认是他干的,他趁奶奶不备用剪刀扎死了她,买通乡村医生谎称肺癌突发,然后就简单归弄,草草下葬。我俩抱头痛哭起来,我叫他去自首,好对逝者和自己的内心有个交代,弟弟满脸惊讶,他应是没想到他的亲姐姐竟然想他进监狱,他开始拼了命得摇头,没一会便用浸满了泪的眼珠盯着我。
他告诉我不敢去验尸,也就开不了死亡证明,也就烧不了,可现在已然下葬,如果把这事翻出来,来人验尸就会查清他不光故意杀人还涉嫌毁坏尸体罪,两罪并罚,兴许就上了枪决台。其实我一早便觉得像这样的家庭,不出点什么事才是不正常的吧。我开始变得迷茫了,我究竟是帮着法律和道义,把亲弟弟送进监狱还是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好好过安生日子呢?
我自是不敢同母亲说的,她自从去年冬天,风湿的毛病愈加厉害,而且还有些阿尔兹海默的症况出现,我们姐弟俩就是想把她伺候得好些,别留什么遗憾就是了。差不多过了两个月,有警察进了门,他们恐怕谁从这院里跑出去,特意带上了门,进来时还左顾右盼了下院里的围墙。
我想终究是要来的,警察也明细得和我说了弟弟涉嫌故意杀人,今天来就是要把他带走讯问。我轻笑两声去屋里寻他,他躲在卧室的床铺边儿,蹲在那儿抱着头,一个劲儿发抖。我也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说,兄弟,别害怕,有姐在呢,姐陪你去!他缓缓抬头看我,满脸的泪水,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十五年的囹圄,我俩都同在一道门的里外煎熬过来,虽然我嫁了男人也生了孩子,弟弟也在里面学了些炒菜和毛线织的本事,剃了头发,改造得很积极,可我深知他的心是苦的,可我又何尝不苦呢。没办法,人犯了错是要承担后果的,这一点在我接他出狱的深谈中都已释然了。我和他一起去看了母亲,我告诉他碑上的照片换了好几次,最终在老相册里看见一张她自己最满意的,就是那张她抱着你笑的,笑得还那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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