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都没看到过这张画了。
大片的田埂和麦浪,在风中微微歪斜,麦浪的中央是空地,可以想来躺在其中能看到一线天。空地上躺着两个孩子,两个都笑着,把火车的声音都抛在脑后。
这个图画的原主人我也想起来了。
1
四年级,奶奶又说,我明年就能搬去城里和父母一起住了。她咚咚咚地切着案板上的乳猪,血肉横飞地下着死劲说的,我几乎都听不清她的话。
同样的话已经说了三年,一年级入学那天,奶奶给我背上她亲手做的双肩包,说这样就像个城里小孩了。我激动地牵着奶奶的衣角为她,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
她提着菜刀转身去切鸡。
二年级考了第一,我拿着三好学生的奖状给奶奶看,她说你这样就算到城里还是最聪明的学生。我站上桌子把奖状贴在墙上,两只手砰砰砰地拍着墙面兴高采烈地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
她出门去掏鸡窝。
三年级我不问了,她依旧说。然而每年的春节,爸爸妈妈就像难忘今宵的歌手一样在我面前出现一次,而绝口不提把我接到城里生活的话,而我由于害羞,也从没有主动提起。
年年生发的梦想在经受一次次摧残后,化为了粉末。城里的幻想像海市蜃楼一般,浮现在我身处的小县城。
奶奶切着猪肉的时候,我把爷爷的电话拿出来,拨通了熟记在心的号码,妈妈接起了电话,然后那边传来婴儿哭泣的声音。
“梦梦,听见了吗,那是你弟弟呢。”
咯咯的笑声,妈妈很开心,所以我也很开心地跟着笑了。
心里有什么突然破碎的声音,好像去城里的愿望再也无法实现了。
那晚我不争气地在被窝里流下眼泪。
窝囊的眼泪流完后,我就决定不再好好上学,我决心变成一个随心所欲的野孩子,寻找生命里的快乐。
语文课我还是举手起来回答问题,老师似乎欣慰地点点头,额外冲着我多看了几眼,并让大家向我学习。
所幸我没有放弃,挑了体育课进行逃课。
举手说完自己要上厕所后,我便独自迈步回到教学楼,太阳透过树影把光线垂在我的脚尖,我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的意味,以及做一个野孩子的快乐。
我爬上最高的楼梯,走到高年级的教室外面,悄悄摸索着前进。我跳上栏杆的台边,然后跳下来,再跳上去,又跳下来,哼,城里算什么,老子,额不,本姑娘不稀罕。
我在走道里跳着奔跑,对教室里认真学习的学生背后打鬼脸,然后在上课的老师转身时缩到窗户下面,这样谁都看不见我。
谁都不知道我的发疯行径,只有我自己...
“你在干嘛?”强压着笑意的声音。
我的心脏皱缩。
时间凝固几个世纪之后,我机械地回头,一个男孩子站在我眼前,校服穿得很整齐,嘴上挂着笑意,他的左边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我...我...我在...”我的脸突然变得很烫,要把我整个人都烧焦似的,眼睛赶忙缩回来看着地面。啊,该死,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哈哈哈。”眼前的这个男生突然笑了起来,我满怀痛苦地抬起头,看到他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擦去眼角的泪水。
阳光照过来,他的影子投在我的脚边,我强压下内心的羞惭,一步步地挪到栏杆边上,然后整个人趴了上去。
“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个坏学生,我是逃课的。”我说,用指甲死死地扣着栏杆。
男孩偏头,我端详着他的侧脸,脸颊上有几不可闻的雀斑,乌黑的头发支棱着,覆盖在鬓角和额间,“你真坏。”他说。
我看着他几乎愣神,冷不防被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心神一颤,意识到的时候,脸颊又开始发烫。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也不上课?”我死命地扯开话题。
“我在罚站。”男生说道。
“这么说来,你也是个坏孩子啦。为什么罚站?”
“这个。”男生抬起手,握着的拳头松开,我看到蜷起来的纸团接触到空气后又慢慢呈现展开的趋势。
“试卷?考砸了?”我伸手去拿,纸团却被他放手,扔下了栏杆,盘旋着一路下坠,从五楼砸到地上。
“哎呀,不好。掉了。”他说道。
“我靠,可不可以演得再假点...对了,你的名字还没说呢,我叫钱晓梦。”我抬头冲着他笑。
“我...姓洛。”男生说道,低下头忸怩起来。
“名呢?”
“叫什么不重要...”
“不嘛不嘛,说呀。”
于是他抬起头,摆上严肃认真的表情,“你的名字真好听。”这个时候换他笑了起来,脸颊下方露出两只酒窝,嘴唇边上也浮现出虎牙的尖角。
我低下头,开始用脚尖摩擦着地面。
铃声骤然间响起,我受惊般跳了起来,向着走廊的末尾冲去,到了楼梯的转角,我回过头,看到那个洛姓男孩仍站在原地,望着我。
草草地摆出一个笑脸,我便慌不择路地下了楼梯,两步一跨的那种。
放学后红红拉着我一块回家,我义正言辞地告诉她我已经是个坏学生,不能够再像往日一样早早地回家了,然后我拉住红红,问她知不知道高年级里有一个姓洛的坏学生。
“没有啊...”百事通红红低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倒是...”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我去做些坏学生该做的事了。”我转过头背起书包,眼睛看着教室外面,抬腿走去。
“梦梦!”红红喊着,我没有回头。
姓洛的不愿意告诉我名字,我有自己的办法。于是我便去楼梯底下的草丛里找他扔下来的那个纸团,灰头土脸,被蚊子叮了少说十个包,这账以后慢慢算,我心里暗戳戳想着,然后坐在花坛边的石阶上,慢慢地打开纸团,找到开头的部分。
洛小清。
噗哈哈,这是他的名字?小清?
100。
我翻来覆去地找着,这张试卷除了烂一点,被人撕破了角,很多题目都看不到了外,全是对勾,不像是把10分多添一个0变成一百分的样子。
这肯定不是他的试卷。是因为他把别人的试卷搞破了,才会被罚站的吧,还扔出来了!果然这才是坏学生的样子。
洛小清如果丢了满分的试卷,肯定很难过吧。我把试卷收在自己的包里,想着要找到洛小清把试卷还给她才行。
橘红色的阳光倾照下来,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那么晚还在学校,老师已经陆陆续续地走完了,高年级只剩下少数的人还在教室里做着多余的作业或是逃避家里的工作。
觉得心神俱疲,于是瘫着四肢往天上望去,云彩聚散无常,我看着它们变换着姿势,显示出糖果,兔子,鱼的轮廓,云的边角被镶上玫瑰红的色彩,空气中涌动着春天的花草香味。
我突然想念起奶奶的饭菜来,决定不再扮成坏学生的模样,也想考到一百分呐。于是理了理书包,站起来往大门走去。
“哎呀,小清同学,今天做的不错,果然是好兄弟。”我猛地抬头一看,从高年级的教学楼里走出三五个男生。
今天在走廊上碰到的男生在中央,被人的胳膊搭着后背,背着书包低着头走,说话人一头卷毛,胸前挂着一串项链,却是对着他在说。洛小清?
我悄悄地放慢脚步,跟在他们身后。
“比你的智障妹妹聪明多了嘛,哈哈。”卷毛拍着小清的背部,一下下地很重。
“闭嘴。”小清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候说起话来,声音透着寒气,让我一个哆嗦。
卷毛朝着兄弟们看,惊讶地张大嘴巴,“哎呀哎呀,又生气了。”
出了校门,两个有着成年身高的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斜阳的背后是阴影,他们走入一条巷子,然后我听见更加不堪入耳的脏话。
“你妹他妈的xx还在啊?”“xx你妹。”“想动手吗?”
自是动起了手,我躲在巷子外面的草丛里面,听着巷子里惊天动地的打斗声,我听见脏话连篇累牍,但听不到求饶的呻吟,那些混混遭遇了极其顽强的抵抗和反击。巷子外面有个路人经过,戴着耳机视若无睹,我想要把他叫下来帮忙,刚动一动,才发现自己早已经哭了起来,眼泪大把大把地往下流,哑着嗓子愣是一句话都叫不出。
我把自己缩得很小,躲在巷子外草丛里的阴影下面,蚊子停在我的手臂和裸露的脚踝上,鲜红的液体被它们吸进身体,我捂着嘴巴拼命地压抑哭声,不敢挪动一步。
巷子里的声音止息了,我看到一堆人骂着娘地走了出来,卷毛甚至一瘸一拐的,“今天打累了,你他妈等着瞧!”说着冲巷子里吐了口唾沫。
我浑身颤抖看着一群恶人走过身前的街道,有的拿手插着裤兜装作若无其事。然后我擦着鼻涕爬在地上,慢慢地挪到巷子口,一个人影半坐在巷子尾部的垃圾桶旁。
我就这么直直地走了过去,半躺着的身影立即动了起来,条件反射般地举起手臂挡住了头。
“洛小清。”我沙哑着嗓音说,然后跌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了出来,眼泪鼻涕全都往地缝渗去。
洛小清便放下胳膊坐了起来,他的耳朵裂开渗着血丝,腿上又青又肿,胳膊上也有被重击的伤口,他的全身都覆盖着垃圾残渣。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也沙哑至极,“你怎么在这?”
我继续哭着,他挪到我身边来,拍了拍我的头,“别哭了。”
我透过眼泪看着他碰到我头的手,他就骤然缩了回去,低着头说,“抱歉。”
我放下书包,打开拉链掏了许久,翻到洛小清的试卷,抽抽噎噎地说,“这是你的吧,我给你找到了。”
“傻啊你,我还要它干嘛?”
“你的试卷啊。”
“反正都全对,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笑了起来,“你怎么那么狂啊。”还感觉一颗眼泪挂在嘴边,摇摇欲坠。
“老师也这么说,就让我罚站了。”他说。
“这试卷不是你自己弄得吧。”我看着巷子口的方向,“呸,一群狗日的。”
“你都看到了?”
“嗯。这种人一定要严厉惩治,我明天就... ...”告诉老师。
“别说出去。”
“啊?”
“保密行吗。”洛小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他低头看着我,全身负伤,却还在笑着。
“别告诉别人,这是我们俩的秘密。”他说,光线逆着他照在我的周边。
我除了点头,做不出其他动作。
回家之后,奶奶用擀面杖追我追了三条街,把我打得眼泪鼻涕又流了一次,“这么晚回家!这么晚回家!你要急死奶奶喔!”
我听了洛小清的话,什么都没说。
2
第二天上学,我瞅准课间功夫抓着后桌的红红,“唉,我问你个事儿。”
红红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理我,还在向别人说话。
“红红,红红... ...”
“你别喊我,我不是你朋友。”红红说道,眉眼泛红。
“怎么了!”我继续拽着她的衣角,碰着她的胳膊,她没有说话。
课上听见她抱怨橡皮不见了,我就往后送橡皮过去,课间还没等红红起身去灌水,我就把我水杯里的水一股脑地灌进她的水壶。她看了我一眼,突然开始忍俊不禁,举起水壶喝了起来掩饰笑意。
“红红,好红红,告诉我出什么事儿了。”
“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天下最可爱的女孩。”
“当然是你了,我最可爱的红红公主。”我搔首弄姿地说起来。
红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喂,你昨天晚上什么都不说就抛下我,是不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我赶忙作揖道,“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我是想做个坏孩子。”于是我把自己可能已失去到城里的机会的事告诉了红红,并小心翼翼地隐去和洛小清相关的情节。
红红抱住了我,轻轻地拍了拍,“可怜的梦梦,但是啊,我们会永远是朋友,无论你在哪里。”她放下我,拿起我的手,在里面放了一颗糖果,“送给你。”
“谢谢。”我说,不禁想到如果要去城里,可能就很难见到我最好的朋友了。
“你想问我什么来着?”
“关于上一届有一个叫洛小清的人,你认不认识?”
“认识啊!一直是年级第一,不像你,有时候还第二咧。怎么突然问起他?”
“emm...你知道强者总是惺惺相惜...”我低着头,看着红红的粉色铅笔袋说道。
“不过啊,他好像还有一个妹妹。”
“多大年纪?”
“大概明年要上小学的年纪,而且,我跟你说啊。”红红突然神叨叨地凑近我,“他妹妹是个智障,妈妈跟别人跑去城里啦。”
洛小清有一个智障妹妹,不会说话,见人也没反应,六岁却仍然是两岁的智商,经常在地上爬行,不会走路,这在村镇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事情,爸爸酗酒,而妈妈因为精神压力太大,终于离开了一家人。
所以他才被欺负。
上课时老师叫到我的名字,我一直在出神,没听到老师的问题,于是尴尬地站起来,满教室陷入沉寂。
“钱晓梦,你怎么回事?”老师说道。
“我不懂。”我说。
“不懂什么,你知道我在讲这道题吧。”
“我觉得没有意义。”我说出了真心话。
“你出去站着清醒一下吧。”教室里发出嘻嘻哈哈的喧闹声,我伴着老师的“安静”走出了教室,趴在了栏杆上。
我望着教学楼的天花板,洛小清这时候是在一样的上课,还是被叫出去清醒了呢。
我跟奶奶说在学校有补习,可能接下来都会晚回去了。和红红走一段路告别,然后我就折返,蹲在路边,洛小清出来的时候,我便悄悄地跟在他后面。
十几步路之远,永远恒定的距离,我看着男生背着双肩包的单薄背影,看着他的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长到我抬脚就能踩到。
很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小时候的那段距离,好像触手可及,又好像永远无法缩短的距离。
他有时在书店做短暂停留,窝在里面看书。有时候跑起来,跑得飞快,我一点都追不上。
周末洛小清会去工地上搬运砖块,奶奶说我们的村镇终于也要建商业街了,打桩机的巨大声响下,我只看见男生在烈日之下挥洒着汗水。
我拿上奶奶给的零花钱买了两听可乐,跟红红说有事要做,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工地,正是春末的烈日,我奔到洛小清的面前,在他怀里塞了一罐可乐,然后一言不发地跑回家。
第二天照旧如此。但是洛小清拦下了我,问我在做什么。
“你不说,我就不喝咯。”
“就...就是一罐可乐而已,你不喝就不喝,我没想送你来着。”我把他的可乐抢回来,咕咚咕咚往脖子里灌。
“我喝啊。”洛小清说。
我停下来看着他。
“只是想问你怎么每次送过来就跑走,没来得及说声谢谢。”我愣愣地待在原地,然后手里喝到一半的可乐被他抢回去仰头就灌。
“我已经... ...”喝过那杯了啊... ...
“什么?”他问,伸舌头舔了舔嘴唇。
“没,没什么。”我说,然后低下头匆匆逃走。
“你想不想去个地方?”身后少年清亮的嗓音传出来,把我全身震得哆嗦起来,我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的眼睛,“回礼!”他说。
我仔细地看着他,烈日下汗水涟涟的少年,眼睛里也亮晶晶的发光,“好!”我跳了起来,冲他喊着。
田埂,大片大片蔓延到天际的青色麦穗,洛小清二话不说地钻了进去。
“喂,干什么呀。”我边喊边随着小清钻进了麦穗。
手上传来温度,洛小清牵住了我的手,我噤了声。
不知道时间如何流逝,在一片小小的空地,洛小清躺了下来,还拍了拍他旁边的空位。于是我轻轻地趴在地上,然后转身,小心翼翼地和他一起躺在麦穗的中央。
“你看。”麦穗直冲天际,蔚蓝的一线天赫然跃入眼前,浮云在轻轻晃动,四周静谧一片,只有偶然呼啸而过的风声,把麦穗吹得一阵响动。
“好好看。”我脱口而出。
洛小清把胳膊叠起来枕在脑袋下面,悠悠地说,“这里也不会给人发现的。”
“以后我考砸了,就躲到这里来。”我笑道,伸出两只手去够云彩,产生一种重力失衡的感觉。
“钱晓梦,你该说说了吧。”
“啊?”
“为什么每次都跟踪我?”
“你发现了?”
“何止一次。”
“因为我喜欢你。”我说,然后侧转身子看他,挂着吟吟的笑意。
洛小清像呛到一样连连咳起来,然后转身背朝着我。
“干嘛,干嘛,害羞啦?”我伸出手去想挠他的痒痒,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早恋可不行啊,哈哈哈。”我撑起身子,看到他的眼角都冒出眼泪了。
“干啥!有那么好笑吗?”我一拳打上洛小清的背,他还在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喂,我跟你说个事。”洛小清在翠绿色的麦穗包裹之中,盘腿坐了起来,四周仍是一片静谧,偶有鸟啼。
“说吧。”我也正襟危坐,盘起腿来正对着他。
“这片麦穗...”他呛了一声,“你的表情... ...”
“我的表情怎么了?”
“太煞有介事了!”他弯下腰来又开始笑。
“快说!”我把他整个人推到地上。
“哈哈哈,这片麦穗秋天会变成金黄色。”
“我当然知道啊!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比现在更美!”洛小清挣扎着坐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说。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我还要来看的。”
“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
风吹麦浪,窸窸窣窣的响声里,我伸出手来,和这个初识不久的男孩子拉起了钩。
3
洛小清又罚站了,理由是老师抓到他在画画,他是给妹妹画的画。
我第一次看到洛小蝶,心就狠狠地揪了起来,她头发剪得很短,胸前衣服上湿漉漉的,总张着嘴把指头含进口中,不会说话,也不会跑跳,她在屋后的田埂上追着洛小清歪歪扭扭地走。洛小清回头对妹妹一次次地喊,“停下吧,我的好妹妹,哥哥回去带你画画好不好?”
小妹绊到一块石头,摇摇晃晃地倒下之际,我跳上田埂,抓住小妹的胳膊,“走啊,带她玩去。”我大喊着,拉着洛小蝶钻进了麦田,洛小蝶咿咿呀呀地叫着表示同意。
“晓梦,不要!”我没有理会洛小清的求告。
“所以,你不能碰到你妹妹?”在麦穗中央的空地坐下之后,我把洛小蝶揽在怀里问气喘吁吁赶上来的小清。
“不能。”洛小清跪坐着,头垂得很低很低。
“你知道错没有?”我继续问道。
“知道了。”
“跪直了。”我说,于是洛小清把背挺直。我继续连珠炮般地追问,“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敢碰,你算什么哥哥?”
“所以我求求你帮我把妹妹带回家。”洛小清把手合在一起,把头磕在地上向我告饶。
“你坐起来,现在碰一下你妹的手。”我说道,轻轻地把洛小蝶的手从嘴中放到地上。
“晓梦...”
“不然我就不帮你。”我兴高采烈地说道。
于是洛小清深吸一口气,把手缓慢地伸向洛小蝶。在两者接触的那一瞬间,洛小清像触电一般跳了起来,然后全身抖成筛糠,蜷缩在地上打滚。
“怎么了?”我问道,然后向前去碰洛小清,“没事了,没事了。”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看着他慢慢地安静下来。
“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哥哥。”洛小清坐起来,低低地垂着头。
“为什么啊,小清。”
小清不说话。
“是因为爸妈不让你碰小蝶吗?”
“阿梦,你帮我把她送回家吧,出了她熟悉的地方,她要不适应了。秋天的时候,我知道一个更漂亮的地方,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玩。”
“好。”我说,笑了起来,扶着小蝶起身,然后钻进茂密的麦穗林里。洛小清沉闷地跟在我们身后,一言不发。
“小清哥,你画的画好好看。”我说,“你妹妹肯定喜欢看的。”
“嗯。”风里传来淡淡的回应。
暑假我经常和洛小清在一块混,拉着他的妹妹一起玩,甚至红红有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地加入我们。麦田成了我们最大的游乐场,来找小清麻烦的男生都找不到我们,麦穗也越长越高。
那是我幼年时最快乐的时光,只是当时藏着小心思的自己,到底都没听到洛小清说一句我喜欢你。
暑假将近,一天回家时奶奶站在路口,看到我的身影就急急忙忙地挥手,“这死孩子,去哪儿了。”
“奶奶,你怎么站这边等啊?”
“孩子,我那龟儿来电话,说下学期就把你接到城里去上学!”
心脏猛地跳动起来,我回头看着空荡荡的小径,泥土路上偶尔有碎石在路边。
“城里的街道都是水泥路面,可宽敞了。爷爷去世了,奶奶在这也没什么亲戚,你妈说要把我也接过去。”
“我们要搬家了?”
“嗯,搬家。”
4
“那可太好啦。去城里。”洛小清说着。
“可是我...”
“你知道吗,我也想考到城里去呢,县城的中学,老师说我这个成绩肯定可以上。”
“这... ...”
“到时候,在城里也一样能见面,一定要去。”洛小清回过头来,“你一定要去。”
“那我在城里等你。”
汽车发动的那一刻,我就在车子的尾部,看到空荡荡的乡镇小路,心中顿时失落起来。
然后一个人影跳到田埂上,我看到洛小清穿着一身蓝色的外套,举起手,静静地看着我远走。
就好像第一次在教学楼碰见,他看着我跑过走廊。我在玻璃窗内,冲他轻轻地挥手。
奶奶探过头来问我,“那是谁啊?”
“一个同学。”我说。
洛小清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小点儿,消失在地平线之外,就再也看不到了。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天真的以为,所说的城里就是乡镇外围的那片天地,但坐上汽车,坐上火车,再坐上地底穿行的铁皮盒子车,不知道经过多少日夜,才抵达父母和奶奶口中的城里。
原来世界那么大,而那个少年,也就轻易地被丢失在了遥远的地方,无法找寻。
懵懂的年纪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是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知道什么是自己最想要的。那段故事我没有忘记,在我觉得父母都抛下自己,世界都在崩塌的时候,他就像一束阳光,拨云见日,驱散了阴霾,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善良,坚强,新奇地惊艳了我最初的时光。
临走时洛小清在我的衣袋里偷偷塞了张纸,是他亲手画的图,麦浪滚滚,一线天被割裂出来,分散在绿色的麦田之间。
后来,那张纸慢慢老了泛黄了,我再看到它的时候,那些麦穗都变成金色的,秋天的麦浪。
他说要带我迟早看到金色的麦田,竟以这种方式阴差阳错地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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