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几年在医院做医生的时候,遇到过一位患者。
整个面部大面积烧伤,从食道一直到胃,没有一处好地方。送到手术室的时候挂的急救,胃粘膜破损也很厉害,肠道也不成样子,整个消化系统都严重烧伤。
档案上的资料显示,是个将近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白手起家,日薪过万,经常做慈善活动。
当时我是主刀,负责消化系统恢复和面部缝合,这是我做医生的那几十年里面,做过时间最长难度最大的一场手术。
后来暂时保住了生命危险,几个护士把病人送回病房。
“小李,你看这人,都这样了,咋也没个人来伺候着?”
“有人把他送来就不错了,”另一个护士小声地说,“一老男人,没个亲戚,娶了个二十来岁的媳妇,这前几天刚老来得子,这不,老婆也还在住院呢。”
“啧啧,听说还是自个吞了什么煤球才搞成这样的......”
走廊门口从病房出来的两个护士小声议论着,我刚洗完脸,打算收拾一下回去休息。
经过病房的时候我往里面一望,见着一张可怖的脸庞。
我不明白为何一个人会以咽下高温物体的方式自杀,也不明白为何莫名心头有种不安。
02
回到家之后,只稍微睡了一会儿,就起来准备去院里查房。
我开着车,一路上想了很多。
到了病房的时候,一股严重的烧焦味把我呛得咳嗽,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艰难地呼吸着。
“3床,查房。”
他睁开眼睛略微瞥了我一眼,又闭上眼睛。
“医生...我怕是熬不过今天了...”
从氧气管里,他发出微弱的声音。因为学过唇语,我依稀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刚想过去查看他的伤势,他却摆摆手,指向病床边上的一个包。
我帮他拿了过去,他用左手拉开拉链,掏出一封信。那封信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牛皮纸包着,略微有烧焦的痕迹。
“你拿着...这是我的遗书...”
我接过,发现上面有一个用黑色毛笔写的“悔”字,字迹算不上好看,甚至有些无力感。
“这是我的故事...希望...有人能看到它...减轻我的负担...”
我一愣,看着眼前垂危的病人,突然有些迷惘。
03
我把那封信折叠塞到兜里,点了点头,查了一下伤势,就叫护士过来换药和吊瓶。
“丽姐,我劝你,还是少跟那人说话。”
出了病房之后,遇到刚值完班的护士长,她拉我到边上,小声对我说。
“怎么了?”我问。
“精神不正常呗。你想啊,一个正常人,谁会闲着没事把木炭和煤球往肚子里塞?都快死了,也没个人来看看。”
我往病房里望了一眼,笑着点了下头,就去准备给一个刚送来的病患缝合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我打开客厅的灯,坐在沙发上。灯光有些暗,我摘下眼镜,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那封信。
一下子就明白了,乱世里的救赎,有多困难。
04
那是1982年冬,饥荒闹得厉害。
村子里有不少人饿死却没钱出殡,就那么任由尸体烂在地里或是先放在院子里。
我每天都去地里偷别人家的地瓜叶子,有时候也会砍树皮。以前听人说饥不择食,那时候才明白这么个理。
穷乡僻壤,就连改革开放,也不改革这块小地方。
那时候最严重的一次,整整六天没吃东西,走路都变得很困难。
冬天粮食都不长了,人也死的厉害。我不想做个饿死鬼,就拼了命地找吃的。
听人说,隔壁镇子里,都有人割肉吃。
有人死了,就把他煮了吃掉。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这种念头,这种做法,也未尝不是保命的好方法。
刘金家刚生了个儿子,却面黄肌瘦,看上去也就三斤几两。
村子里很少见过炊烟了。
但有一天,刘金家的房顶,却升起袅袅的烟来。所有人都在屋里捂着肚子熬着,我却透过窗子看到了那缕炊烟,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赶紧从炕上下来,趿拉着鞋,连外套也没穿,就急忙拖着身子往刘金家跑。
“没,没有吃的。”
我问刘金要吃的,他却说没有。
“我看见你家屋顶上都冒烟了。”
刘金没说话,我什么也不顾就往屋里闯,直奔那口大锅。
热气腾腾往外冒,一股香味进入我体内,我不顾刘金的阻挠,疯狗似的打开锅盖。
突如其来的蒸汽烫伤了我的手,我骂了一声,就急忙让自己的眼睛看清锅里散发香味的东西。
但那一刻,我和刘金都愣在了原地。
“我...实在是太饿了...反正也没钱养活他...我...”
刘金支支吾吾地说着,我看着锅里那个被煮熟了的婴儿而瞠目结舌。
那之后的事,我不想赘述。
因为那实在是,只要提起,我就会感到一阵恶心。
后来我活了下来,度过了那段饥荒的日子,却患上了焦虑障碍症。我拼命赚钱,拼命捐赠,心里却还是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
我结了婚,生了孩子。可是当我看到我的儿子躺在小床上闭着眼睛哇哇大哭的时候,我却只能想到那年冬天刘金家里的那个婴儿。
那是我半生的噩梦。
我总觉得我的食道是肮脏的,是罪恶的,所以我只能选择将它烧掉,将它摧毁。
我的心脏,已经痛了很久。
所以,我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的妻儿,我会把我的一半财产给他们。我无父无母,剩下的一半,就捐赠给那些贫苦的人们。
我内心有一只巨大的手掌,覆盖住我的过往,却让我时时记起那段时光。
05
我合上那封信,心里顿时有些压抑感。
突然间,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把信装进口袋里,急忙开车到医院。
就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作祟,一个婴儿的脸庞突然在我面前浮现。我似乎看到一个面容恐慌的年轻人,日日在恐惧和噩梦当中度日。
......
“丽姐。那个重度烧伤的患者,自己把输氧管拔了,现在,人已经走了。”
刚到医院,一个小护士就向我跑过来。
“什么?”我几乎叫了起来。
“你们怎么不好好看着?”我质问。
小护士没说话,低着头。
“现在人呢?”
“已经告知家属了,现在正往太平间送。”
我没顾得上签字,就往太平间跑。我看到几个护士推着他,上面一层白布尤为扎眼。
我闭上眼睛暗暗诵起经文。
我想,这可能对他来说是最好的解脱。
06
后来,我把那封信给了他的妻子。
那个女孩子哭着问我,“大夫,你知不知道他吃没吃那个孩子啊?”
“这不重要。没关系,都会好起来的。”
我淡淡的说。
但其实,我相信,我们心里都有了答案。那个冒着炊烟的屋子里的婴儿,早已进入了他的肠胃。
“知道什么是救赎吗?”我问那个女孩子。
她哭得很厉害,拼命点头。
“他没有死。他只是在用生命去对另一个生命进行救赎。”
我看着天花板,小声说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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