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见字如面。
不知怎么回事,刚想提笔给你写这封信,就先已泪流如雨,怎么忍也忍不住。泪眼朦胧处,出现眼前的,是过年回家时,你蜷坐在火炉旁一动也不想动的身影。我知道,我再不愿承认也得承认,我的父亲,真的老了。
可我记忆里,你不是这样的,我亲亲的爸爸!
我记得的,是天还没亮母亲就把我们姐弟几个从床上叫起来,然后你带着还晕头转向的我们走向田间。
你犁田,我们仨跟在后面将稻草放在犁出的沟里,当作肥料。我们间或递水,递烟,轮流休息,而你,一直指挥着老牛娴熟地在田间转动,一边给我们讲你调教牛儿的绝招,一边炫耀你犁田的绝技。
犁田的你一身泥,我们一身水,被迫起床的怨气,早就在你忙碌的吆喝里烟消云散。等日头升起,很大的一丘田被你撂翻,我们才踢踢踏踏回家吃早饭。
吃完早饭,又到田里,这时的我们,几乎都是在田边玩耍,偶尔听你呼喝着递个水,或递根烟,或替你清洗一下被汗水湿透的毛巾。往往感觉并没有用多久,就能看着田在你计划的时间里变得跟湖面一样平整,只等着下一步的农活。老爸,在我们眼里,你好厉害!
我记得的,是你带着我们翻山越岭去砍柴,去挖冬天取暖用的死树根。
那时候没有烧煤,更没有液化气,用的全是柴火。一家几口要用的柴火,全靠你和妈妈在农活不忙的时候弄回来。于是,寒暑假的我们,便可以腾出妈妈在家做事,成了你去山里的伴。在我们的感觉里,那山好高好大好陡,只是有你带着,便不怕了。深入山林,我们能做的就是帮你捡捡挖出的树根,然后,看山林里的鸟儿飞向云霄,看胆小的兔儿在灌木丛里扑腾,看贼头贼脑的黄鼠狼从眼前窜过。你一边毫不费力地找到一个又一个枯树桩,然后将唾沫吐到手上,挥斧挖掘,一边还要告诉我们那些野物的名字,特性,故事。可惜年少的我们,没有听见你的喘息,不知这样一边说话一边干活,得费多大的劲。山间的劳作很快就完成,那时候我常常纳闷,老爸你咋就那么厉害呢,别人常常是半天还弄不到一担,我们却总是用不了多久就满载而归。并且每次都这样,莫非,这周遭的山林,你都熟悉如家里?你说,当然啦,我平常砍柴的时候都留意着的。
我记得的,是你挑担的身影。
不管挑的是满满一担稻谷,玉米,还是红薯,还是柴捆……总感觉你就是个大力士,从来没有叫过重,叫过累。你挑着担子在山路上、田地里行走如风的样子,至今还刻在我脑子里。你并不魁梧,也不强壮,但是看着你边走边将重担从左肩挪到右肩,又从右肩挪到左肩,我想那肩膀一定很疼很疼。只是你有卸不掉的责任在身,所以,一直撑着,挺着,不肯轻易放弃。是啊,有什么重担,能重得过一家老小?老爸,那时候我就常常想,你的辛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与你分担?
我记得的,是你在打米房里灰白的身影。
那时候,村里加工稻谷的作坊要承包换人了。这活算是技术活,要懂维修,要懂电工,又因为灰尘太多,对人身体有影响,所以没人愿意接手。这个时候,你又把这活揽下来了。也不知你是怎么在那样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情况下掌握这一切的。或许担负如你,面对生活,所向无敌?从此以后,除了干农活,便是在这加工坊里找寻你的身影。每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总是灰蒙蒙的一身,连头发,眉毛,胡子都是白色的。老爸,如果有得选择,如果知道保护自己,你也不至于会在六十多的时候,就因患上肺气肿而气喘吁吁吧?
我当然也还记得,你和你那帮朋友们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演奏。
再忙也有坐下来的时候。你们那一帮子人,总会在丢掉农活的时候凑到一起,你拉二胡,他敲锣,他击鼓……将生活的劳苦,全融化在那或高或低或长或短或缓或急的最朴实的民间音乐里。
村里的人都会被你们吸引过来,在你们的曲子里陶醉,跟着摇头晃脑,跟着敲击节拍,跟着哼哼唱唱。似乎日子里从来没有过劳累,没有过忙碌,没有过艰辛。人心都是向往美好的吧,老爸,你们的音乐,可是点燃了他们对生活的爱与相信?这样的集会总是要很久很久才会散去,那样的夜,不知道留在了多少人的心里。老爸,我至今还记得你眯缝着双眼,用粗糙的手拉出的美妙悦耳的曲子,那些音符,都是那样跳跃,生动,让我觉得,生活很甜美。我只是不知道,从不识谱的你,是怎么把那二胡拉得出神入化的。老爸,你真的很神!
当然,我更记得的,是我小学毕业,考到几十里外的县级中学。你和母亲骑着自行车,拖着被子箱子送你们的大女儿入学。爸爸,你还记得吗,当时你还为了我和学校的副校长吵了一架,原因是那个副校长要我住上铺,把我们先占的下铺给他亲戚的孩子。你不肯,你怕你第一次离家的女儿睡上铺摔下来,怕她第一次离家就要受委屈,怕她第一次离家就被欺负,所以,从不和别人吵架的你和这“吃国家粮”的狠狠地大吵一通,终于让我住在了下铺。老爸,那么护犊子的你,真的好高大啊。
我还记得,我读完第一个星期回家,在路上见到了前来接我的你,嚎啕大哭,不肯再去这个学校。想要转到家旁边的乡级中学读跑学,不再受那日日思家的折磨。不记得你是怎么劝我的,反正最后我尽管连离家出走的信都写好了,但最终还是在那个学校读完了我的三年初中。老爸,看着女儿大哭的时候,你一定也是不忍心的吧?但你这地地道道的山旮旯里的农民,是怎么说服自己说服我的呢?莫非是早已尝透了生活的艰辛,才希望自己的儿女摆脱这农门,摆脱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酸?所以才狠心坚持,让我在这里,顺利考上了你们当初心中最理想的学校——一所师范。为此你还办了好几桌饭,宴请了包括那个和你吵架的副校长在内的所有老师。老爸,在你看来,把你的孩子,一个一个送到山外,远离你所受过的劳累,才是你人生奋斗的目标吧?
老爸,你的一生坎坷,其实长大后的我们都是知道的。
你是家里的老幺,还是遗腹子。奶奶拉扯一大路的孩子本已不易,等你出生,亲爷爷因为成分问题含冤去世,不到三岁的你,便被过继给你的舅舅当儿子。你说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堂叔把你从奶奶身边接来的情景,你骑在他的肩上,乐颠颠地以为这不过是出门走亲戚。只是住了一天,几天,很久,懵懂的你不知道为什么奶奶不再来接你回家。你并不知道那对你是一种怎样的改变。从此你改了姓换了名,在新的家里长大成人。所幸你的新父母对你视如己出,奶奶和姑姑伯伯们也从未把你当成别家的孩子。你,不过是换个地方长大而已。后来社会动荡,新爷爷家道中落,你读完初中便再也无书可读,从此变成一个干农活的行家里手,没能像姑姑伯伯们一样跳出农村。我们后来听你说这事,语气里听不到半点埋怨或惋惜,你说,这就是命,命中注定,即使当时有条件继续读书,你也读不进读不出去的。或许是吧,你这么聪明,这么多的无师自通,可能都是对生活的一种适应,其中就包括对命运的臣服和心甘情愿。
成家后的你成了一个拼命三郎。你永远不知道疲倦,不停地干活,干活。有一次,你像往常一样上山砍柴,一根树枝抽到了你的左眼,很疼,你不以为意,以为这不过是像平常一样,过段时间就会恢复。可是,这是一个劫难。你的眼睛一直没有好转,后来发炎化脓,到无法忍受的时候,你才求助于外地工作的姑姑们,等到治愈,你那只眼睛的视力,几乎为零。
祸不单行,没几年,你的右耳开始疼。老爸,你是个忙人,是个穷人,是个粗人,是个蛮人,你又置之不理。等到疼得在床上打滚的时候送去医院,中耳炎,它又夺走了你一只耳朵的听力。
你丝毫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有缺陷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劳作,奔波,一如既往地说笑,娱乐。
十几年前,门口要修路了。五十多岁的你又是一马当先,日日和村里的劳力在路上奔走。用你的话说,这是每家每户都要出的任务,不能出力就得出钱,我还做得动,何必要孩子们出钱。
命运对你很残忍。碎石的时候,一粒石子击中了你那只本已没有多少视力的伤眼。你瞒着我们姐弟仨,在家里消炎,消到无法承受才又和妈悄悄去县医院,从县医院里出来,你的那只眼睛彻底失明,到现在还要不时忍受眼疼的折磨。等我们知道,你说,还好,伤的是那只本来就报废的眼。
老爸,我不知道你有多顽固,多坚忍,多乐观,多有力。
我从来没见过你软弱脆弱的时候。
你是一座高山,哪怕再贫瘠,都矗立在那里,无声给我们最坚实的依靠。
你是一棵大树,哪怕再苍老,都挺立在那里,无言给我们最踏实的依倚。
老爸,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是父母贴心小棉袄,可我知道,我这个女儿当得一点儿也不称职。
我们姐弟仨都在外成家,只有你和老妈留守家里,成为空巢老人。你向来就是固执的,不肯离开故土和儿女一起生活,不管我们费多少口水,花多少心思给你们做工作,你总是毫不动摇地坚持你的决定,一如你这一辈子含辛茹苦的坚忍。
所以,这些年来,我们所谓的孝顺、贴心,不过就是一周的几个电话,一年几趟的探望,和并不阔绰的几个钱。
你和老妈据守在那个巢里,像两头疲倦的兽,相依为命,相濡以沫。还是那样,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让我们知道你们任何一个不好的消息。
今年过年回家,你已大不如前,不爱动,不爱说话,只是想要我们几个能在家里久住些时日。能住多久呢?当我们收拾东西载着你们满满的爱和不舍离开,看你们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身影,久久矗立在家门口,我泪落如雨,心都疼得扭曲。
是谁说儿女就是一场债?
父母前世欠儿女的债,所以他们用今生来还。
可我们今生今世欠父母的债,又什么时候去还清?
老爸,请你一定还要像你年轻的时候那样坚持,老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再慢一点……
2017年3月16日
【29】父亲,求你不要太快老去(飞花令1)
网友评论
父爱如山,珍惜与父亲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