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二期【漂泊】
初遇三毛,是在火车上。
高三毕业旅行,老式绿皮火车。
在火车慢悠悠从东至西横穿整个中国向新疆而去时,我在拥挤的卧铺车厢遇见了她。
多么鲜活的女子!似乎和她的荷西在一起,她就什么都不怕,四处地走。其时撒哈拉在我的心中尚是不毛之地,然而她竟娓娓讲起沙漠里的邮局、餐馆、旅馆,两个快乐的外乡人在这里生活晏然。令我不禁暗叹自己的无知和傲慢:原来沙漠里竟也有这样的市镇,原来远方还有这样的生活。至今记忆犹新的一篇,写茫茫沙漠中车辆抛锚的一夜,令我惊讶的是,在孤立无援的沙漠夜里,她竟还有闲情逸致欣赏夜幕星空!
随缘,随喜,吾心安处即是吾乡。中心定而外物清,未必不是漂泊者的别样浪漫。
而我略略明白漂泊之三昧则是在遥遥三年之后的新维加斯——
大漠黄沙卷,赌城夜灯明。莫哈维沙漠,一人一枪,无所凭依。我是一名邮差,没有来历,没有背景,一如我职业的使命,一直在路上。其间或敌或友,或机遇或挑战,苦乐独享,冷暖自知,大漠独行如《新龙门客栈》的周淮安。沙漠的夜四下寂静,双腿不停。电台里《big iron》仍在播放,是乡村民谣,讲述沙漠骑警的决斗。赌城区的灯塔高耸 ,映亮莫哈维废土的夜晚;漂泊的邮差无眠,在独行中等待明天。
是的,其时我身在寝室静坐,心绪和灵魂却在屏幕那头的沙漠中四处游荡,邮差永远知道去哪里能搞到最新鲜的蜥蜴肉串,在哪里有充足的武器弹药,又在哪里能玩上一轮“21点”,有喝不尽的美酒……
不为明天而焦虑,不因前路而发愁,一如西部片里的牛仔,只要生活在路上,生活就永远有办法。
当然,漂泊也并不总是美好的,人生往往遇到难题,生命经常遭遇磨难。苦难中的漂泊,人们有时称其为“颠沛流离”。杜甫有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那是国破家亡、流民遍野的悲叹。屈原苦苦“行吟江畔”,舟子以为怪。其实这何尝不是一名谏臣的自我解嘲。苏轼一生三次被贬,怎能没有沮丧时刻,“此事古难全”是为了宽解其弟,何尝不是开解自己。陶庵先生,闲忆往事,细说掌故,又何尝不夹杂着残山剩水之叹……
人活一世,心如风筝,总要系在哪里方才安稳,绳断则飘飘然不知其所至。杜甫失去了盛唐;“香草美人”终究离开了屈原;高高庙堂,对苏轼来说不如“庭中藻荇交横”更近;张岱南明事败,前尘旧梦,不如湖心亭赏雪。
大约人之落魄,难免秦琼卖马,尊严扫地——孔子周游列国,与众人走失,子路拦下路人询问有没有看见过他的老师,路人却问:“孔子是不是那个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大个子?”
人失了寄托,便失了神气,失了方向,于是开始颠沛流离,于是漂漂乎浮于生活之上,浮于人群之外——“漂泊”之“漂”,此可做一解。
人生如逆旅,来路既已稀里糊涂,去向更是羚羊挂角。我们每每想要一个答案:你聪明的,请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而活?
陈绮贞有首歌叫作《旅行的意义》,漂泊路上的人,走遍山川湖海,尝遍天下绝味,也难觅心之寄托。苏轼喃喃道:“吾心安处即是吾乡。”可是何处是心安,何处是吾乡?人人向往三毛式的旅行生活,周游世界。然而我们的荷西又在哪里?谁又能保证不像三毛一样将他失去?
所以我们孤独,所以我们迷茫,所以我们患得患失。昆德拉说过:“生活在别处。”所以我们才要急匆匆上路,所以我们总是到处去寻找。然而真正到得“别处”,总又想起来路的枝叶关情。
家乡在海岛,本地人民靠海讨食,自古捕鱼为业,一艘艘渔船出海,一艘艘渔船停泊。后来看王家卫《阿飞正传》,张国荣说:“有一只没有脚的鸟,它一生只有一次可以落地。”也许像圣埃克絮佩里说的那样:人们总以为自己征服了世界,征服了自然,但到头来,对大地的依恋终如脐带一般牵动着人们——人总要有所依归。
无论漂泊多久,终会泊进某个港口。杜甫有草堂,苏轼有赤壁,张岱仍在陶庵忆梦。宋冬野歌曰:“让我再听一遍,最美的那一句——你回家了,我在等你呢。”
我们走了很远很远,不过是为了寻找一个“家”,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以慰风雪夜归人。
年轻时总是想往外跑,总认为家是茧房,困住自己的未来和前途。总想远远地离开老屋和父母,时过境迁后再回首,老屋布满坑洼,一如父母长满白发皱纹。他们付出青春,然后成为需要我们照顾的那个“孩子”。
廖凡在《师父》里面说:“从今往后,我以你为约束。”我们回头看来路,以家为约束。
于是大家沉下来,沉下来,沉进岁月的郁郁水流之中去。于是你看到那个踩箱喝啤酒的男孩不知何时开始喝茶;于是你看到那个将一头青丝染红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蓄起沉静的长发;于是你看到那个在寝室弹琴唱歌的男生开始大腹便便,在酒后词不达意。他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说,是时候定下来;他说,是为了生活——你注意到他手机屏幕上有孩子笑得可爱,于是你默然不语。
漂漂乎浮于江湖,晏晏乎隐于闹市。年龄渐长,关注的事物从新款显卡、新款包包转变为婚礼场地、婴儿奶粉、柴米油盐。故事的结尾总是冒险者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寻到了城堡,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生活的烟火气将我们拴在大地上,金色的夕阳里孩子嬉笑打闹着进了家门,厨房的热气中妈妈在脸红红地准备晚餐,午夜的电视机前父亲陷入沙发中昏沉沉地打着呼噜。
我们来自江河湖海,终将囿于厨房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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