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开学那天，在家休养已久的大磊子出现在了教室里，座位后排的几个同学围在他左右寻寒问暖。小庄把书包放在桌子上回头看了他一眼，大磊子的目光也透过人群传递过来，夹杂着几分腼腆，这神情让小庄感到陌生。
上课铃响了，李老师走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上周留下来的作业。此时小庄才意识到大难临头。这两天净顾得和知知玩来着，哪还记得什么作业不作业的。李老师拿着那根三尺来长的竹制戒尺，从第一排开始检查，慢慢朝自己靠近，小庄感到一颗心快要从嗓子眼跳了出来。躲是躲不过的，李老师的戒尺还是在自己桌角敲响了。可喜的是他并没有像以往那般把戒尺敲在学生脑门上，而是一只手拎着小庄的耳朵让他站起来，继续检查下一个。等李老师从后排重新走上讲台，小庄发现前三排就自己站了起来，回头一看，全班一共六个没写作业的，其余五个都集中在后两排。
这对小庄来说无疑是丢人现眼，李老师扫了他两眼，问：“王小庄，你是不是也想去后面坐了？”
小庄不吭声，下巴低垂到胸前。一直藏在自己胸口的知知也从口袋间漏出惊恐的目光，小庄不想在它面前表现出怯弱的姿态，猛地抬起头看着讲台上的语文老师。这一下李老师木然了，抚了抚鼻梁上的眼镜，问道：“怎么，你有话说？”
小庄把目光放到了窗外，校长张凤修骑着自行车刚进校园，后车座夹着一块红布。
李老师把眼睛从脸上取下来，说道：“这点作业你都完成不了，现在都加倍，明天上午拿给我看，都坐下吧。”
小庄一边在心里叫苦一边坐下，掏出本子就开始赶作业。两节课过去了小庄没挪动半步，他想借着课余时间，把作业补回来，因为放学之后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小庄趴在作业本上，手心因为握笔太长时间变得潮湿。这时大磊子走了过来，他的脚看上去还未痊愈，走起路来身子歪向一边。大磊子将一本漫画小人书放在了小庄的桌角，然后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小庄停下笔，见到被抢走的宝贝又回来了，有点不可思议的回头看了一眼大磊子，大磊子满不在意一如往常和同桌有说有笑。小庄抚摸着封面上《镜花缘传奇》五个粗大的小篆体字眼，会心的笑了。小人书虽然有点卷页，但是还算完整无缺。
“算你有点良心。”小庄笑着把它塞进了书包。
从新回归到手里的小人书，为小庄和知知增添了谈资。回到家之后，小庄坐在小板凳上靠着电线杆子讲书里的故事给知知听，阿利趴在一边的青砖地上，耳朵也高高竖起。小庄讲的很仔细，一边讲一边还在往里面添油加醋，肆意膨胀的想象力，让故事更加丰满，同时也充满了孩童的天真质朴。
知知是个很好的听众，蹲在书角睁着晶莹剔透的大眼睛，扫视着扉页上稀奇古怪的画面。小庄每讲完一页翻过去，知知就振翅飞起然后又停在原处，直到太阳西下，奶奶已将锅里兑了水，喊孙子过来烧火，小庄才离开院子走进厨房。在锅门口坐下的他，点着柴火之后还想继续给知知讲书的最后几页，却发现知知悬在门洞里盯着炉腔内的火焰迟迟不愿过来。
小庄唤它：“知知，过来。”
知知后退几步，飞出了厨房。小庄起身追了出去，隐遁到暮色中的知知，只闻其声不见其身。
小庄又唤了两声：“知知？知知？”
却听到门口老梿树的枝叶间瞬间声音大燥，一片喧哗。这是知了的叫声，它们像午夜的鸡鸣一般，只要有一个牵头的整个村庄顷刻间便鸡叫声肆起。
知知也被这种声音惊吓到了，显出真身后钻到了小庄的衣领中。丰富多彩的大自然瞬息万变，这突如其来的蝉鸣就是如此。小庄站在院子里，突然觉得自己如此的迟钝，这些知了什么时候从土里钻出来的？阵势已然如此浩瀚自己才发现它们的存在。
此时知知已从小庄的衣领间爬了出来，两人一起仰着脑袋侧耳聆听着蝉鸣。蝉鸣此起彼伏把他俩都吸引住了。小庄在想，这声音和知知差别真大，悦耳程度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肩头的知知似乎在识别，这突然群起的虫鸣中有没有自己熟悉的声音。结果并不如人意，知知潜意识里对这粗糙嗓音充满不屑。但是它并不死心，隐去身形飞离小庄，慢慢朝老梿树的枝头靠近，也许是想确认一下对方的身份。暮色浓重起来，老梿树的枝叶变成了一大片黑色剪影，小庄的眼睛已识别不出知知的所在。
今天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晚饭后奶奶坐在厨房门口的灯光下剥蚕豆。蚕豆的颗粒比前几日的更加饱满，但是这也意味着它即将成熟，成熟后的蚕豆会变得坚硬无比，再想拿来烧奶奶钟爱的蚕豆稀饭就很困难。但是奶奶并没有因此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在她看来，时令转换，地里长什么嘴里就吃什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小庄坐在一旁的饭桌前还在赶自己的最后一页纸的作业。知知在他的文具盒上一声不响，似乎今天傍晚的蝉鸣让它心事重重。
一轮明月爬上了屋檐，小庄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月亮和屋檐重叠的边缘一只灰猫冷不丁的站在那儿。
自从流星雨那晚到今夜，月亏月圆已经三次，三次月圆灰猫都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并有了或长或短的交流。但是这次折吉早早的站在自家的屋檐上不知又要干什么。
作业还有两行字就要写完了，小庄心里突然焦躁起来，字迹无形中也潦草起来。直到写下最后一个天字扯出长长的一捺，他终于丢下圆珠笔站了起来。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跺了跺脚，又去看灰猫折吉。折吉已经从瓦片上蹦到高高耸起的烟筒上，一轮圆月就那样悬于它的肩头。只见它搓了搓胸前的两只前爪，脑袋朝北方一指，纵身踩着瓦片跳上屋后的那棵泡桐树。
小庄走到写字的桌角敲了敲，惊醒正在沉思状的知知，然后径直朝大门口走去。
“这么黑了还去哪儿？”奶奶问。
“厕所。”小庄答。
“带着手电灯。”
“有月亮看的见。”
知知振翅跟上了小庄，阿利也在后面无声的尾随而来。
它们进了与邻居家的胡同，听到隔壁的佳佳正在唱着一首武侠电视的片尾曲，小庄咧嘴一笑，知道明天到了教室他又要和同学们聊降龙十八掌了。
出了胡同，皎洁明亮的月光透过杨树的枝叶洒在路面上，和白天的阳光比起来月色让它更有诗意。灰猫折吉站在远处，月光的阴影让它如同披了一件隐形衣，只有那双眼睛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猫的眼睛为什么发光？小庄盯着折吉思考着这个问题，肩头的知知突然摇着肚皮叫道：“小——庄——。”
这声音引起了折吉的注意，跑回来跳到一旁的树干上，伸长脖子观察知知。知知还在继续摇着肚皮：“小——庄——。”
折吉立刻喜上眉梢，说道：“真是一段善缘，现在开始见功效了。”
灰猫开口说话，引起了阿利的注意，开始吠叫起来。夜晚的安静让阿利的声音显得很刺耳。小庄赶紧呵斥它住口。
这时折吉跳到阿利对面，伸出前爪打了一个响指，说道：“猫狗一家亲，猫狗一家亲。”
谁知阿利根本不买它的帐，反而露出一嘴的獠牙愤怒以对。折吉被它吓得后跳而去，摸着自己的胸口说道：“大限将至，连咒语也不管用了。”
小庄见阿利护主心切，只好走过去拍了拍它的脑袋，让它回家去。阿利不愿走远，站在旁边看着折吉，好像这只猫妖但凡有点异动，他随时就会扑上去。
小庄对折吉这只奇怪的灰猫有点摸不着头脑，它有时冷若冰霜，有时又嬉皮笑脸，让人感觉它浑身是戏。此刻面对着一只烈犬，折吉正努力保持着自己的翩翩风度，但是它那原本柔韧的尾巴却变得如一根直挺挺的麻秸杆，让人觉得它内心其实并不轻松。它开始迈步朝前走去，每一步都踩在透过树叶投下来的月光上，遇到距离远的花朵，它宁愿纵身一跳也不会染指那没有月色的阴影处。就这样，折吉无声无息的走跳着向村庄的东头而去。小庄在好奇心的趋使下也跟了过来。
村庄最东头的拐角处还有一个宅院，门前有一片空地，如今被开垦成了菜园。菜园的主人是个脾气执拗的怪老头，和四十多岁了还只会挑水担粪的傻儿子生活在一起。老人今年快九十了，依旧精力旺盛。偌大的菜园里面种着各种瓜果和疏菜，这里也是附近的孩子们时常偷偷摸摸光临的地方。听奶奶说过，老人年轻时是地主家的大少爷，但是时运不济，在最青春年少的光景里被人抄了家，父母被人绑着关在在牛棚里，吃喝拉撒两三年得不到自由，最后双双自决于牛棚的木梁上。年轻的他整日浑浑噩噩，快四十岁才娶了自己的姨家表妹，两年后生了现在的傻儿子东顺。又三年自己的老婆也因为疾病离他而去，从此老人的下半生只和牛羊庄稼地为伍。关于他还有个吓人的传说，说是在六零年最困难的时候，他吃过人肉。虽然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这个传说还是让庄里的孩子们对他闻风丧胆。即便是对那园子里的瓜果再垂涎欲滴，只要他一声咋喝，再勇敢的小孩也会舍弃一切得来不易的战利品逃之夭夭。
即便如此，老人家的家业依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占地数亩的宅基地前是唯一没有高达树木生长的地方，因此月光对它格外的关照。小庄见折吉顺着菜园旁一条狭窄的煤渣路朝北拐去，心里不由打起鼓来。灰猫和菜园子此时只隔了一道石块堆积的矮墙，墙根处分布着大小不一密集的枸橘树，上面的尖刺月光下闪着点点的亮光。小庄知道这是菜园主人故意种来阻隔家畜和用心不轨的顺手牵羊者。
灰猫折吉此刻已蹦上矮石墙，回过头来看着后面的小庄。小庄此时和它保持着一段暧昧的距离，就那样木怔怔的看着对方，似乎折吉接下来要做的事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折吉避开枸橘尖刺枝叶，从矮墙上跳进菜园内。小庄知道它这一跳一定会落进一片草莓生长的地方。于是心里竟然莫名的有些激动，赶紧蹑手蹑脚的也靠了过去。折吉跳进去的地方刚好有一个狭小的洞，看来经常有东西从这进进出出，这也说明折吉早就侦查好了地形，今天这个月圆之夜是骗自己来狼狈为奸的。
折吉突然在空洞处漏出了脑袋，手里拖着两个鲜红硕大的草莓。小庄万万没想到一只猫会对水果感兴趣，急忙伸手接住。灰猫来来回回跑了几趟之后，小庄撩起的衣襟已堆满丰硕的果实。
“好了，好了，东顺家还几只狗呢，等会儿被发现了就麻烦了。”小庄压低声音说道。
灰猫折吉意犹未尽，又跑去摘了两个分别夹在自己的腋下，跳上了矮石墙。
“去我家吧。”小庄环顾四周之后提议道。
“你个胆小鬼，月光下草莓的味道会更加爽口，跟我来吧。”说完折吉沿着脚下乌黑的煤渣小路继续向北而去。
前面不远处，路的尽头是一片早年间遗留下来的建筑的残垣，低矮的石墙内杂草丛生，最深的地方可以淹没到腰部。这里也是老人曾经家境殷实的另一个见证。石墙的一角有一棵歪脖子桑梓树，树干粗壮腰身低垂，像一个有力的臂弯等着有人闯进它的怀抱。
折吉第一个蹦了上去，把大部分空间留出来让给小庄。这个地方视野开阔得天独厚。坐在桑树上刚好面对着下方老人家的菜园。
此刻月色正好。折吉捧着一个硕大的草莓，一口下去果汁顺着毛茸茸的下巴滴在胸口上，让人怀疑它之前的洁癖是不是假的。
“你傻愣着干什么？这世间唯有美食和月光不可辜负。”折吉看着小庄说道。
“偷来的果实，你就能这样心安理得的吃进肚子里？”小庄犹豫着问道。
“哈~，如果这也是罪过，月光下还有什么是名正言顺的。”折吉不屑的说道。
小庄低头看着胸前的美味果实，又看扫了一眼月色下的菜园，拿起一个在袖子上蹭了蹭放到了嘴里，草莓入口软脆，酸甜适中，让人忍不住想整个吞下。
阿利在小主人脚边仰着脑袋目不转睛，似乎也想尝一口。小庄于是拿了一个探身下去送到爱犬嘴边，阿利凑过去闻了闻，转身走开了。小庄支起身子，又将草莓递给肩头的知知，知知把尖尖的小嘴放在果肉上吸了一口立刻颤抖起来，发出清脆的叫声。看来它并不喜欢草莓酸酸的味道。
小庄已经接连吃了四五个，折吉手里的却还留有大半。
这时，身下的阿利踩着石墙的边缘警惕的看向月亮下的菜园，那边传来群狗打架的喧闹声。小庄和折吉都不约而同扭过头去看。远处，在老人家大门前的空地上，东顺正在和自己家的三只狗打闹着，憨厚的笑声传来，似乎在和它们聊着什么：
“嘿嘿......，那个，那个，那是你的，就知道抢，这个给它了，不给你......”
桑树上吃着草莓的小庄远远的看着那边，瞬间觉得这世界充满美好。身旁的折吉收回目光盯着鲜红的果肉，全神贯注的样子，让人忍不住猜想它是不是和草莓有一段前世的孽缘。
“你果然是个妖怪，平常人家的猫咪哪有喜欢吃这东西的。”小庄说道。
“味道就像生活，得多品尝一些才能知道它们的丰富多彩。”折吉答。
“都说猫有九条命，你一定经历了许多好玩的故事。”
“九条命，那是在故事里。”
“我觉得现在我就像是在故事里，对着月亮和一只会说话的猫聊天，还有会唱歌的小虫妖陪着我。这难道不是故事？”小庄侧过脑袋看一眼知知，它正目光炯炯的瞪着月亮。
“我曾在土地庙里许下三个誓言，实现了我就可以去过另一种人生了。”折吉突然转移话题。
“什么愿望？”小庄好奇的问。
“看一场流星雨，有一个满意的名字，还有就是今晚做的事。”
“啊？好奇怪的愿望。”
“对你来说奇怪，对我来说只是重温过去发生过的一段生活罢了。”
“重温过去？你看上去还很年轻啊。”
“时间在我这里是凝固的，只在每个月圆之夜才会向前迈一小步。这就像一个诅咒，让我痛苦无比。”
“这很奇妙啊。”
“不过今晚就要结束了。”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
“那你接下来是想做人还是继续做一只猫？”
“不管是什么的物种我一点也不期待，只要是符合自然规律的活着就行。”
“我希望你能脱胎成人，咱们还能成为朋友也说不定。”
“小孩子。”折吉不屑的说道：“我的生命在过去很漫长，见到过许多的人和他们做的事，那样的生活并不让我期待。就拿这户人家来说吧，老两口最后在牛棚里的生活和道别我都看在眼里，善与恶真是不好说呢，全是一念之间。”
“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日子还真不好过呢。像看电影一样，喜怒哀乐是自己的但是生活却是别人的。”
“也不全是，否则我干吗要去土地庙，祈求重温过去呢。”
“土地庙真的灵验？在哪，我也要去。”
折吉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放在夜空中的明月之上，说道:“所谓神灵只是为了和自己内心对话找一个借口罢了，万事还得靠自己的双脚一步步走出来。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折吉接着说道：“人的记忆就像长在雾中间的花朵，当你离它远了，就会变得模糊不清，但是只要你用心坚定，努力寻找下去它还会出现在你眼前的。不过你还小不应该盯着过去，要往前面看。”
“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妈妈长什么样而已。”小庄切切的说道，似乎稍微大点声就会暴露自己长时间以来的某种渴望。
“放心吧，只要内心坚定，你会看到属于自己的花朵。”
这时身后的杂树林，传来一声鸟叫，引起知知的注意，也摇着尾巴符合一声。
“折吉你见多识广，你说知知跟我在一起，会不会感到没意思，我看它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小庄心事重重的问道。
灰猫看了看小庄的肩头，又侧耳聆听了一下寂静的夜色，说道：“大自然蕴含的东西之多，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你应该好好珍惜眼前的时光，不要想太多。”接着仰着脑袋看向桑树枝头，又说道：“地里的麦子开始灌浆了，这桑梓子很快也可以吃了吧。”
小庄也抬头看去：“吃了草莓，我都想不起来去年吃桑梓子是什么味道了。”
“小孩子都是喜新厌旧的。”折吉说着把手里的草莓丢掉，迅速爬上了桑树的枝头，站在高高的枝杈上伸手摘了一个青稚桑梓子咬了一口，立刻面目狰狞的说道：“啊~，果然比不上草莓可口。”
“哈哈哈，要红了才能吃。”小庄声音洪亮，引来东顺门前的一片狗吠之声，
这时一束灯光从自家的方向扫过来，是奶奶在找孙子。
小庄紧张的看向的枝头，折吉也俯身瞅他。
“我要回去了。”小庄道。
折吉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赶紧去吧。
阿利已经率先跳下矮墙，小庄紧跟其后。
灰猫折吉蹲在高高的枝头，目送着小庄的身影在月光中渐渐模糊，没多大会儿传来祖孙对话的声音，奶奶的语气似乎有点不高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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