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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断断续续一直下到六月下旬,村庄里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被这段时间里的潮气熏蒸的一脸沉沉。
小庄对天空偶尔漏出脸的太阳异常眷恋,中午站在院子里的青砖地面上,炙热的阳光将他团团包裹,除了小猫折吉躺在墙根的一块灰白色石板上翻来覆去,阿利和知知都不知躲到哪里。
下午期末开始的成绩就出来了,小庄心里很忐忑。奶奶从厨房出来,吆喝着:“小心你的皮,几月的天了,敢这么站在太阳下。”
“不晒,这光里面还有一股雨水的味道呢。”小庄说着将脑袋对准太阳的方位校准了一下,样子像极了一棵向日葵。
下午,拿了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小庄站在校园里凝望着五年级的门口,许久,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流,却怎么也没有瞅见自己要找的人。
“难道蒙蒙真的不上学了?”小庄这样想着朝五年级的窗口走去。里面已将没几个人,刚子正在和一个个头相仿的男孩子说话。
刚子嗓门大:“我叔都给我联系好了,是饭店里的活,过两天我自己坐车过去。”
另一个说道:“就吹吧,你才多大,谁会要你?”
刚子又说:“我户口本上都十五了,我爸那时候给多报了三岁呢。”
小庄见里面没有表哥,转身走出了校园。路上小庄又拿出了成绩单,翻来覆去看了很长时间。到达五米桥的时候,他犹豫着要不要去姑姑家看看,踌躇间登上了桥墩,桥下是微风中波动着水面。小庄远远的望着田野。庄稼已经长到齐腰深浅,有低洼的地方,水刚刚褪去,漏出光秃秃的淤泥地。有惜田的人在上面补种着种子。
这时,小庄突然看到远处的沟边有人在慌里慌张的驱赶着什么。等看清那人的形体,笑容爬上了他的嘴角,于是便下了桥顺着沟岸边的小路跑了过去。
那人见到小庄也是一脸的兴奋。
“小庄!”
“蒙蒙!”
“去拿通知书了?”
“你没拿?我还在找你呢。”
“早就不上,书都被我撕了垫鸽笼了。”
“啊!你养鸽子了?”
“东庄四爷给的,八只呢,你看我的手,就是钉鸽笼锤子砸的。”
小庄看向蒙蒙伸出的手,大拇指的关节处结了一块厚厚的痂,于是说道:“你可真大胆。”
“这算什么。”蒙蒙不屑的说道。
其实小庄想表达的是,在姑父的眼皮底下你还敢养鸽子,不怕挨揍的。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蒙蒙转身去拿脚底下一根倒着的竹竿,竹竿的一头有一个圆形的网兜。
“你这干嘛?”小庄问。
“养鸽子不能只喂粮食,偶尔也得给它们加加餐,你看,现在这些蚂蚱蛐蛐刚刚从土里出来,正是喂鸽子的好肥料。”蒙蒙说话间,抡圆了网兜在草丛间挥来挥去。
这让小庄想到了播种期间满地虫蛹的那个夜晚,心里一股怜悯之情涌了上来,怯怯的问表哥:“你网了多少,我看看。”
“哎呀,别提了,以往到处蹦跶的东西,现在走半天也见不到一只,你看,就这一点。”蒙蒙打开腰间的一个罐头瓶,里面指甲盖大小躺着几只浅绿色的小蚂蚱。
“你当然捉不到了,它们在土里没钻出来的时候就被大火烧死了。以后也会越来越少的。”
蒙蒙直起腰来,想了想:“也有可能。”又猛然抬头道:“算了,不捉了,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去看看鸽子。”
小庄笑了:“好。”
“走,先跟我去南边的池塘,那里面的虾米现在可多了。”
小庄先是被表哥拉去捉虾米,忙到太阳西下才见到他嘴里说的那八只鸽子。八只鸽子,有五只是一码色的灰,另外三只是灰中带白。全部都闪着油亮亮的光泽。
“你把它们养这么肥,它们还能飞的起来吗?”小庄趴在笼前问。
“刚拿过来,现在还不能放养,要不然就飞跑了,鸽子也是有记性的。得先在笼子里养两个月,等它们忘了自己原本的家,到时候就可以放出去了。”
“这样的,还挺有学问的。”小庄惊叹。
“学问多了。”
从姑姑家回来,暮色已经降临,小庄看到远处的田野上挂着一条弯弯的月牙,一连个把月的阴雨天,此时让人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一路走着,小庄的时不时瞄向那轮新月,仿佛那是一双微笑着的眼睛也在注视着自己。路过姑姑家村庄后面那排沟壑边的柳树,小庄突然听到一阵虫鸣,此时万家灯火初上,小庄立足聆听。这个动静和知知它们的鸣叫比起来,似乎更加具有人间烟火的气息。虫鸣时缓时急,一阵风过来似乎又随时要隐没到庄稼地里。小庄侧耳聆听突然嘴角扬起一丝微笑,他心想:“有了知知这样的朋友,再动听的虫鸣也跟它没法比。”
想到这,小庄抬脚要走,却听到虫鸣之声突然响亮起来,仿佛刚才的一个意念被这些庄稼地里虫子们觉察到,这会儿有点不服气了,非要证明自己不可。小庄并没有停下脚步,一路走着,虫鸣也跟随而来,它们在草丛间,大树下,墙根的砖块瓦片中。直到小庄走进自家的大门阿利对着他叫了一声,耳边才清净下来。
走进院子,奶奶正坐在厨房的屋檐下吃晚饭,头顶的昏黄灯光将她笼罩在里面,看上去如梦如幻。抬头看见孙子,老人家有点诧异:“怎么回来了,我以为你会睡在你姑家。”
“我姑父在。”小庄说道。
“还怕他?一看就是这学期考的不好。”
“你怎么知道。”
“考的好的学生,哪有怕教书先生的。”
小庄无话可说,捧着咕咕叫的肚子走向锅台。
锅里就剩半碗饭了,奶奶将它全部盛出来,又将自己还未吃完的一点倒进孙子碗里,说道:“不知道你要回来,不够吃就自己掰一块馒头。”
小庄端着碗坐在奶奶原先坐的小板凳上,抬头看了看灯泡,想着自己笼罩在这光线下会是怎样的情景。奶奶则挪步坐在了炉灶旁,侧过脸看吃饭的孙子。她用舌头舔了舔自己薄薄的嘴唇,似乎想打开话匣子。小庄看了她一眼,然后注意力全放在了自己碗里的面条上。这时,折吉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似乎也是刚进完食,舌头正在来回舔着自己的胡须。小庄看到这情形,想到奶奶的样子,一下子笑了。
奶奶这时张开了嘴,说着今天在河边干活时见到的人和事。吃饭的小庄听的有些心猿意马。因为他的耳朵正被另一种互相较劲的声音吸引。一边是一路跟随小庄而来的虫鸣,一边是知知和它的虫妖伙伴们。庄稼地里的虫鸣仗着虫多势重,玩起了虫海战术,而知知和它的团队则不慌不忙,见缝插针,清脆悦耳的音符将对方轻而易举就碾压下去。小庄听着,忘了嘴里的食物,张着嘴巴在那傻笑。奶奶见到,问:“你那是弄啥?还不赶紧吃,马上凉了。”于是小庄赶紧端起放在膝盖上的饭碗往嘴里扒拉。
庭院中的拉锯战还在进行,这时,只听哗啦啦一阵风吹树叶的声音也掺杂了进来。此时,虫鸣声,风吹树叶声,在夜空中上演了一场美妙的大合唱。小庄放下碗筷来到院子里,他的脚步轻盈,不敢发出任何响声。阿利和折吉站在他左右也都竖起耳朵,似乎这场演奏会就是为这个小院和里面居民而特意上演的。小庄脑袋摇晃着,捕捉四处游走的美妙虫鸣之声,无意间瞥见了那轮月牙,它已越过屋脊站在高高的青砖烟筒上,它还是眯着眼睛,一并陶醉在夏日的醉人夜声中。
接下来的半个月,这种两不相让的虫鸣比赛不断的上演,屋脊上的月亮也在美妙的歌声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期间小庄睡觉的床从里屋搬到外屋,又从外屋搬到了院子里。有几次他都是在虫鸣嘹亮的歌声中沉入了梦乡,早晨却又在枝头鸟儿的吵闹声中醒来。
天空的月亮即将圆满的那个黄昏,小庄牵着羊妈妈一家从河边回来。他的头发湿淋淋的,很明显是和其他孩子一起在水里闹腾了半天的结果。当他穿行在狭长的胡同里,迎头却撞上了刚子。刚子风风火火的样子把三只已经断奶的羊仔吓得调头朝胡同的另一头跑去。和小庄擦身的那一刻,刚子突然一只手搭在小庄肩膀上,说道:“我要出门打工了。”
“啊?”小庄一双眼睛瞪得提溜圆。
“去外面的饭店里当学徒,那可是大城市。”
“什么时候?”
“就明天,和我叔一起。”
听到这句话,小庄想起拿成绩单那天,在五年级教室门口听到的对话。
“你初中不上了。”
“不上了,谁爱上谁上。”刚子说这句话的时候脑袋看向跑出胡同又跑回来的羊仔,脸上里满是果断的神情。他又说道:“你等下来我家,我有好东西给你。”
小庄看着他快步走出胡同,到达沟壑边的时候飞起一脚揣在一棵粗壮的泡桐树上,泡桐纹丝不动,刚子被弹出了半米远。
刚子说有东西给自己,小庄将羊系在院门口的杨树上,到屋里喝了一碗凉开水,犹豫了一会儿便去了他家。
两户人家不远,中间只隔了一户。刚子家的门口一排长势喜人的槐杨树,和别处的不同,这里的又高又直。经过这的人都要仰起头来打量一番。
小庄收回仰视槐杨树的目光,朝刚子家的院子望去。没看到人,只听到嘎吱嘎吱压水井压水的声音。他走了进去,角落里压水的正是刚子,对方看到小庄,黝黑的脸庞有了笑意。
“你等下,我给你拿。你先帮我把这一桶水抬进去。”刚子说话的时候桶已经满了正往外溢水。
他飞快的跑进厨房拿出一根擀面杖,示意小庄过来抬。水被倒进了水缸,水缸却依旧空空如也。
刚子又说:“这水缸能盛五桶水,我们把它抬满,我就给你拿东西。”
“你要给我什么?”
“你别急,等下就知道了。”
等小庄帮他把水缸倒满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这时刚子的奶奶背着一大布兜柴禾从外面回来。布兜很大,在她的背上像一座小山。小庄不敢相信这是一位快八十的老太太能做的事。
屋里的灯被刚子打开,小庄没有跟进去,站在院子里等他。
刚子出来了,手里拿着四五本薄厚不一的书。
“给,拿回家慢慢看。”说着就走开了。
这时,刚子家厨房的灯也亮了,借着灯光,小庄看到这些书都有着奇怪的名字,有一本叫《格林童话》,另外一本笔画较多,小庄只认识一个聊字,全部都被翻得卷了毛边。
小庄本想再说几句客套的话,发现这祖孙俩已开始在厨房里忙活了,刚子和奶奶说的声音很大,两个人像是吵架一般。
小庄转身要走,年仅八十的老人却喊住了他:“是小庄?”
“嗯!”小庄应了一声。
“别学他,好好上学。”老人声音充满沧桑。
“哦,好!”小庄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转身跑出了院子。
这天,夜空极好,虫鸣照旧在院子里唱对台戏。阿利窝在竹席床下面,折吉则跳到床面上,用两只前爪在蚊帐上打着拳击。奶奶怕风睡在堂屋正中间。她还是不放心孙子一个人睡在外面,于是把两扇门都打开,方面照看。
小庄从刚子家回来,眼睛就没离开过那几本书。这会儿正抱着手提灯,躲在蚊帐里夜读。耳边虫鸣和风吹树叶的声音依旧响亮,但是他却沉积在文字带给他的另一个世界里。
月亮升上来,就在村庄上空,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似乎也想凑近去看看,这些书上都写着什么样的故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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