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见来诚,是个早春,太阳照在地上,白花花的,有些热。当时,我不过五六岁,正专心致志地蹲在门洞底下玩泥巴。只听耳边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接着便是两只黄中带黑的解放鞋似拖把一样贴着地面踱了过去。
抬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男人,佝偻着,穿一身脏兮兮的灰蓝中山装,头戴一顶65式土黄色破军帽,帽檐使劲往下耷拉着,以至于看不到眼睛,嘴边一副杂乱无章、茂盛无比的络腮胡子。
他走起路来很古怪,仿佛不是两条腿在带动着身体前行,倒是身体在拖着两条腿艰难地往前挪动。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没有一丝的停顿,好像根本不在意我的存在。我有些害怕,不知道这个怪异的陌生人为何要闯入自己的家,并且理直气壮,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于是,我赶紧放下手中的泥巴,屁颠屁颠地跑到灶房去,找娘!
娘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柴火末子,一边领着我从灶房里出来,不住地用眼光打量着他。
来诚立在墙边,不说话,竟然羞涩地低下了头。好长时间过去,他才双手递上一只豁了口的发黑破碗,压低声音开口道:“大姐,给口吃的吧,到饭点了!”
娘心善,接过碗,随口说道:“等下,菜马上就好!”便翻身回屋,出来的时候,一只手端着那豁口破碗,碗里的炖白菜已然冒了尖儿;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大馒头,雪白,往上冒着缕缕热气儿。
娘带着我到了来诚面前,把饭菜递给他。
我在娘身后嘀咕:“娘,为什么只给一个馒头?”
娘小声对我讲:“小鱼,他是要饭的,要多了,就会卖给喂猪的,咱们给一个馒头就不少了。别家都给半块馒头,甚至什么都不给。”娘朝来诚努努嘴,示意我看他身后背着的脏兮兮的蛇皮袋。
“还真是,他怎么可以这样?”我气愤地说道。
“嘘……”娘赶紧捂住了我的嘴,又说道:“他也不容易,但凡有一点办法,谁愿意要饭呢?”
我点点头。
来诚双手接过,鞠个躬,道声:“谢了!”转身想走,却又像木头一样立住了,沉默良久,缓缓道:“兄弟,这是你家?”
“老哥,你怎么来了?快进屋。”原来是爹刚下地回来,恰巧遇见了。
“你看,这不……这不……到饭点了么?我弄点吃的……”他低下了头,说不下去,又嘟囔道:“早知道你住这里,咱怎么着也不能过来啊?”
“啥也别说了,快进屋吧!咱们一起吃饭,有啥吃啥!”爹殷切地让着来诚进屋。
来诚很高兴,乜斜的眼睛一下睁得好大,刚转过半个身子要进屋,却看见了躲在娘身后、紧紧抓着娘手臂的我。他踌躇片刻,眼中的光芒慢慢黯淡了下去,又转回了身,对爹摇摇头:“不咧,不咧……”
娘也劝来诚,“在这里吃了再走吧,不过‘多双筷子多个碗’的事儿。”
“不咧,不咧!”来诚执意要走。
爹好像很了解他,便不再强留,看着来诚踱出几步,随即又喊道:“老哥,等等!”
“啊?”来诚迟疑了一下,立住了。
爹拿过来诚的另一只碗,吩咐娘盛了满满的玉米粥,双手递给来诚。
来诚点点头,端着碗,慢慢地离开。走出很远后,他偶尔会用袖子揩下眼睛,好像风把沙子吹进了里面。
爹立在那里,如生铁铸就一般,直到来诚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胡同的拐角,还是久久不愿挪动。
从那之后,来诚再也没有来我家讨过饭。
2
来诚还是在这一带晃悠,讨饭,偶尔我也会碰到他,却总是匆匆而过,从未讲过一句话。听爹讲,来诚落脚在老杨那里。
老杨的住处独门独院,是一排黑瓦青砖的起脊房,孤零零地立在田间,即便是距离最近的村子也有好几里远。不过,老杨住得虽远,却是远近闻名的万元户。他因养猪而发了大财,而且还包揽着配种的生意,周围几个村子的猪子猪孙都是他养的那头种猪的后代。
来诚很会过日子,要的饭吃不完的时候,便会去找老杨,贱卖给他,攒上很久很久,才会有那么一丢丢的零用钱。一回生,两回熟,老杨看他老实,忙不过来的时候,便会雇他当帮手。
来诚和老杨都是光棍,刚好一穷一富。老杨这人很不错,就是嘴欠,脾气大,急了眼,便会日爹操娘地一阵。来诚生性木讷,身体又有毛病,他的右手老是不住地颤动,根本握不住耙子铁锨;右腿拖地,走起路来慢吞吞;说话也不利索,有的时候还会犯病,浑身抽搐,嘴角流白沫子,娘说这是羊羔疯。
老杨带他打猪草的时候,用的是小土牛,老杨在后面推,来诚在前面拉。来诚干起活来倒是力气不惜,就是走得慢。老杨是个急性子,在后面骂骂咧咧,“日你娘的,慢死了,你就不能快点?”
平时老杨骂什么,来诚都不会还嘴。但是只要牵扯到爹娘,来诚却好似换了个人,充满了宁折不弯的倔强和硬气。他一边拉车,一边嘴里嘟嘟囔囔道:“谁个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姐妹……不……不……能这样骂?”
“你再叨叨,我就抡死你个狗日的!”说着,老杨作势就要拿起绳子抽他。
来诚害怕了,用手格挡着,但嘴里还是嘟嘟囔囔:“都是爹娘……生的,都有兄弟姐妹,就是不能骂!”
老杨当然不会打下去,他待来诚不错,重重地叹口气,心里暗自为来诚打不平:“就你这爷娘,就你这兄弟,扯鸡巴蛋!”
说归说,老杨待来诚还是不薄的。老杨不仅管他饭,还给他工钱。不忙的时候,来诚便出去要饭,出去要的饭,好的,自己吃;不好的,带回来喂猪。老杨当着来诚的面按斤称好,立马记账,没有一丝含糊。
不过,钱都在老杨那里,反正来诚平时也用不上,老杨就替他存着。对于这一点,老杨和来诚达成了特有的默契,且从未因此红过脸。
老杨对于来诚的爹娘和兄弟有着骨子里的恨意,又对来诚的懦弱善良首鼠两端,以至于到最后也分不清来诚的做法到底是对还是错!
有一天,来诚突然对老杨讲,他想回一趟家,回去看看他的爹娘和兄弟。
老杨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屑地对他讲,还回去干嘛?
来诚不说话,也叹了口气,很长时间之后,才缓缓说道,他想家了,就是想回去看看。
老杨没有再说什么,去里屋拿了褡裢,取出属于来诚的那一丢丢钱来,放在来诚面前。又觉得太少,于是从褡裢里拿出来一部分属于自己的那份钱,也放到来诚面前,但是什么都没说。
来诚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推让道:“太多了,太多了,用不了。”
“拿上吧,穷家富路,记得回来。”老杨对他讲。
来诚点点头,说,不一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回来。
3
翌日一早,来诚就拄着一根打狗棍,背着那个蛇皮袋,踉踉跄跄上路了。他老家在王庄,距离老杨的住处得有二三百里那样远。来诚舍不得坐车,只有一步步挪过去,好在走惯了路,要惯了饭,一边行路,一边乞讨,走走停停也不过三天多一些的时间。
来诚满心欢喜地向着王庄走去,两手一直紧紧护着装钱的布兜。那布兜是他一针一线缝在内里上的,钱虽然少得可怜,却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上面布满了他的血和汗,简直比这条烂命还要金贵。一路风餐露宿,踽踽独行,第三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来诚终于在依稀中看到了自己出生的村子,由于隔得太远,偌大的村子在他眼里成了一个小黑点。
此时已近傍晚,西边天上的云彩被夕阳晕染成了耀眼夺目的金碧辉煌。来诚一个人独自行走在苍茫的天地之间,他颤巍巍地穿过那绚丽幻境,慢慢地融入那黛青的夜色深沉。临近村口,来诚听到了几声犬吠,下地的农人如鸟儿归林一样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村里来,渐渐地,漆黑的村庄里有了名亮亮的烛火,有了炊烟,有了一家人在夜里团聚时的嬉笑欢闹。
来诚心里好高兴,这里的一切事物,他都无比熟悉,好像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他的气味;脚步也比之前轻盈了很多,恨不能肋生双翅,一下就飞到爹娘身边。可是在快到村口的时候,来诚停住了,只是呆呆地立着。来诚突然醒悟道,他无法分享这份属于世人的天伦之乐,对于这个村子来讲,他早已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
他一年只能回一次家,而且只有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走进这个村子,走进自己的家,而且必须像一只蝙蝠那样,来去无声。
他冷静下来,收回了步子,猫在村口的柴火垛里,像享受美食一样,贪婪地看着这座村庄。一直等到月到中天,万籁俱静,来诚才扑打几下身上的柴火茬子,缓缓起身向村里走去。
大路是肯定不敢走的。他顺着小胡同,左拐右拐的,慢慢踱到自家屋后,踮起脚朝屋里轻声叫喊,“爷……爷……娘……娘……娘……,俺回来了,开下门呵!”
“是来诚么?”娘轻声唤道。
“额!”
接着屋里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有人掀开被褥,起身穿鞋。灯是不敢点的,怕人。
来诚娘趿拉上布鞋,从黑黢黢的屋里蹑手蹑脚地走出来,踱到天井里,“吱吱呀”开了木门,赶紧放来诚进来。关门的时候,来诚娘警觉地四处瞅瞅,确定无人之后,才转身跟来诚说话。
“来诚,没人看见吧?”娘说。
“没,我在村口一直呆到后半夜,大家都睡了。”
爹也起来了,坐在旁边,啥话也不说。
来诚怯生生地喊道:“爹,你身子还好吧?”
爹冷冷地应一声,说道:“还行。娃他娘,给来诚做点面汤,赶黑走啊!”
娘点点头。
“对咧!”来诚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手狠劲往大腿上一拍,从内里翻出布兜来,将里面的钱一骨碌都倒在桌子上。来诚娘已经点起了油灯,但故意调到很小,只有酒瓯那样大的一片光晕。
“来诚,你这是干啥,快收起来。”娘喊道。
他爹不说话。
来诚固执地摇摇头,说道:“这是我攒的,你们留着,买点好的,补补身子。”
“哎,来诚……我那苦命的娃儿……”他娘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嚎什么丧?都让人听见啊!”他爹压着嗓子,但暴怒已经让他的脸型变得异常扭曲。
娘也觉得不妥,压低了声音,在一旁抽泣。
“给来诚做点好吃的吧,吃完睡会儿,赶黑走。”爹终究艰难地别过头去。他知道来诚这些钱的不容易,连饭都吃不上的一个人,得攒多长时间,才会有这些钱啊!这些,他无法想象,更不愿想象。
娘把饭做好了,热乎乎的面汤,冒着诱人的香气。来诚呼呼地喝个饱,蜷着身子在床上一卧,惬意极了。他乜斜着眼睛,眯上一两个时辰,又叽里咕噜爬起来,趁着满天的星辰,走出村子去。
爹依旧不出门。娘把他送到门外,又警觉地看着四周,跟他挥一挥手,关上门,身子靠在门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立了很久。
4
来诚每年都会离开几天,每年也只会离开这几天,对他来讲,有家可回便是幸福的。可我不知道的是——来诚其实并不存在,他们村里的人都说他早就死了。
来诚离开王庄的时候,差不多十六七岁,那时还是计划经济,大家挣工分,吃大锅饭。来诚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他出生的那天,爹娘高兴极了,但是这高兴并没有持续多久。来诚慢慢长大之后,爹娘发现了他和别的正常孩子根本不一样。
来诚腿脚不行,走路一瘸一拐,好似风摆秋千;手不利索,右手有些变形,拇指和食指无法合拢,以至于根本握不住铁锨;脖子还一抽一抽的,不时地会犯羊羔疯,嘴里吐出很多大白沫子,吓人得很……
这人还真是奇怪,仿佛世间所有的不幸全都一股脑儿地丢在他身上,更可悲的是,他竟然无法躲闪,只能默默承受。
这样一来,来诚便挣不了工分,养活不了自己。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又是正长身体的年纪,来诚虽然干不了活,但吃饭却是不含糊的。大家本来就吃不饱饭,又添了这么一个活宝,日子变得愈加艰难,家里人对他的怨言也越来越多。
眼见底下的二弟和三弟像田里久旱的庄稼遇了雨水一样,嗖嗖地拔高,很快长成了肩宽腰细,手长脚长的棒小伙儿。这说媒拉纤的事儿便提上了日程,可是大家一看来诚这情况,都纷纷摇摇头,谁也不愿意把自个儿闺女往穷窝里推啊!
来诚虽然木讷,但心里也明白怎么回事儿,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来诚爹觉得这样下去,兄弟仨都得打光棍儿,狠狠心暗自做了一个决定。他套上马车,喊着来诚一起去了很远的地方,对来诚说:“娃子,你走吧,以后别回王庄了!”
“爹,我……”来诚憋红了脸,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走吧,在家里也吃不饱,你弟弟他们都大了,快说媳妇了!”
“我……”
“走吧,记住,以后无论谁问你,都别说是王庄的。”
来诚点点头,既不离去,也不反抗,呆呆地看着父亲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不见。
来诚爹回到村里,亲自伪造了车祸现场,对村里人说,来诚被撞死了。来诚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村里人谁也不在乎,只是“嗯啊”一下,也就过去了。来诚爹收拾了几件破衣服,草草埋了,权当是给来诚做个坟头。
自那之后,来诚家里的日子变得好了起来,兄弟们也陆陆续续说上了媳妇儿。
只是来诚再也无法在村里生活,他的户口被注销掉了,连同他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他每年都会回一次家,在深夜里,静悄悄的,仿佛完全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来诚跟我爹讲这些的时候,表情平静地像一泓秋水,没有半点涟漪。他说,这是他唯一能为家里所做的事情,而且有家可回便是一种福分。对他来讲,这些已经足够。
5
爹对我讲,来诚是他的朋友,我应该好好称呼他。
我有些不屑,对爹说,他只是个臭要饭的啊。
爹摸了摸我的头,意味深长地对我讲,来诚绝对不是个臭要饭的,他是一个极有尊严的人物。
初见来诚,爹也没怎么看重他。那时候,村口有两座老窑,爹是窑厂里最年轻的大师傅,单独负责一个陶轮,做出来的土陶呱呱叫。他那个班组的人都服他,便推他为首,听他分配。
有了残品次品,也一并收在爹的手下,遇到过来买土陶的人们,爹便将这些残次品折价卖出去,换些钱给兄弟们弄些好吃的。
有了这门手艺,吃喝是不愁的,甚至出手都有些阔绰。
那时太穷,家家户户都很难填饱肚子。到了冬天,即使再冷,村里人是舍不得点炭火炉子的。可是,窑上是不一样的,他们每天都点着炭火炉子,而且烧得很旺,为的是给大师傅暖手,让制陶拉胚更加顺利和灵活。
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凛冽的北风好似刀子一般割在脸上,来诚穿的是破棉袄,有的地方都露出了黑黢黢的棉絮,当真是不禁冷的。来诚虽然木讷,却也知道这里暖和,要完了饭,吃饱了肚子,下午便会到窑厂去。
不知怎么,他老是看爹顺眼,老往他那个班组去。话也不多,就是静静地立在门口,很冷的时候,便往里靠一靠,也不过是这样。
时间长了,爹看他可怜,便把他请到屋里,让他坐在不碍事的地方猫着。夜里吃饭的时候,爹便会安排灶上多煮一碗面,从自己口粮里下账。
来诚起初很不好意思,几番推让,却总是敌不过饥肠辘辘的肚子,呼哧呼哧地吃完,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在火光映照下,光彩熠熠。
熟络滞后,来诚觉得爹是个靠得住的人,便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他听。他怎么样被丢出来,怎样被注销了户口,哪天要回家了,攒了多少钱了,这些,他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爹。
不知为什么,有一阵子,爹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来诚。他很纳闷,老是担心来诚出了什么事情。直到冬日的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来诚终于出现在了爹的面前,他冲着我爹笑一笑。
爹点点头,心里的那份担忧终于消失了大半。
那天来诚笑得有些怪异,两手不断地在胸前摩挲着,好像一时间不知道往哪里放。忙活半天之后,他终于从内里掏出一包香烟来,挨个地分散给班组的每一个人。
来诚递给我爹烟卷的时候,手颤得厉害,脸上乐开了花儿;爹接过的时候,手颤得也厉害,他说当时好奇怪,一双会拉胚的手竟然不由自主地在颤动,就连心脏也打乱了平时的跳动韵律,忽然之间变得狂躁起来。
爹说,接过来诚这根烟的时候,他眼眶红红的,只差一点就要哭出来。
我觉得爹小题大做,随口说道:“不就是一根烟么,值得么?”
爹缓缓对我讲道,对于别人,这可能是稍微费点力气就可以,但是对于来诚来说,这太难了!来诚本身没有劳动能力,就靠着卖点残羹剩饭攒些钱,为了买这包烟,来诚最少得攒上半月的小钱。
听到这里,我不禁涨红了脸,火辣辣地烧得慌。
6
那时,我已经上了高中,暮春时节,草长莺飞,我骑车经过邻村林地,不经意间往林子里一瞥,突然发现许久之前就被废弃的极小土坯房的破木门竟然向外开着。门前碗口粗细的杨树泛着青光,枝丫刚冒出稀疏的嫩红新叶,太阳可以轻易地照进来,有两棵树之间还搭着一根晾衣绳,上面干净齐整地挂着几件灰蓝的,但有些地方已经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我满腹狐疑地寻思着,到底是谁会住在这个破落地方呢?满地可都是坟头啊!
不一会儿,有个身影慢慢踱了出来,脚步一浅一深,身子一左一右,像极了被人用手狠劲一戳的不倒翁。恍惚间,我突然觉得这个身影异常熟识。我便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细细地盯着他看,心里止不住一阵又惊又喜的欢呼:“哎呀!那不是来诚么?”
我很想走过去,跟他打个招呼,而且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终于,我停下了车子,立在道旁,迈步就要走过去,却又不知为何停下了,心里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又从未说过一句话,他又怎会认得我?只好骑上车子,一边往前骑,一边回头望,渐渐地走远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纳闷,他为什么会离开老杨,在这里独自讨生活呢?
爹跟我讲,早些年,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个娘们,非要跟老杨一起过日子。老杨抵不住诱惑,上了那娘们的身子,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老杨心里满是娘们,觉得来诚碍事,便把来诚打发出来。
来诚虽然木讷,但早就看出那娘们不是善类。他提醒老杨,这娘们肯定是图你的钱。
老杨着了那女人的道儿,哪里听得进去?来诚又劝了老杨几次,但怎能敌得过这婆娘的枕边风,只好收拾铺盖,草草走人。
到后来,那女人得了老杨的钱后,果真跟着同伙跑路了。这时候,老杨肠子都悔青了,却也没有丝毫的办法,没多久便郁郁而终、一命呜呼了。
离开老杨之后,来诚居无定所,四处流浪。有人便找到他,给他俩小钱,让他帮忙看林子,说白了,就是守墓。来诚也不还价,满心欢喜地去了。守墓,他一点也不在乎,也一点也不害怕。他想,这一代代的人就像一季季的庄稼一样,到了时候,便会有人收割,只不过庄稼是颗粒归仓,而人死了是入土为安。
知道来诚在那里安窝之后,每次经过那片林地,我都会在那里静静地呆上一会儿,也不知为什么,总想着看他一眼才好。
那片林地有好几十亩那样大,上面布满了巨大而笔直的白杨树。林地的一边靠着一条小河,小河属于季节性河流,很多时候河床上只有几汪小小的水洼。河道旁多淤泥,很肥沃,长满了不知名的茂密水草,绿油油的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银光。
也许是觉得看守林子的活儿太过寂寥,来诚便靠着河岸开垦了一小片田地。我实在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开垦的这片土地,他的右手根本就握不住铁锨啊!
直到有一次,我看到他修筑田埂,才发现了他的秘密。他使铁锨的时候,好似猿猴爬树,左手握住铁锨把,右手前臂担在前面,接着用脚使劲将铁锨踹进泥土里,然后使劲全身力气往身子这一侧压,往上一翘,才翻起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自食其力。
梯田一侧,来诚修了一条阶梯式的羊肠小径通到河床。很多时候,他会踩在上面,提着破桶,从水洼里打水浇地。他本来就身有残疾,每次只能提上小半桶水,即便是这样,来诚的身子还是晃得厉害,真担心他下一刻就趔趄在地。
春天的时候,梯田上面满是绿油油的麦子,风吹过来,好似碧玉般的湖面上荡起了阵阵波浪。好高兴,来诚终究在这片土地上开始了自己崭新而阳光的生活。听爹讲,从那之后,来诚就再也没有出去讨过饭。
再之后,我因上大学去了外地,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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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怎么不更文了?
看到这里,我似乎已无法抑制内心的情绪,这是一个多么内敛深情的写作者笔下才可能有的细节描写,这又是一种多么不落俗流的故事写手技高一筹的功力表现!这样的文字,有直冲心灵的力量!
在生活场景无华质朴的色调里,我,娘,爹,来诚…… 展示着各自鲜活而生动的人格魅力,他们,或早已成为一种故乡的“符号”,深植于那些饱含温度的文字里。"我"和他们的每一次出场,都是那么动人心弦,却又是那么自然而然,因为生活的温度,来自淳朴的真实。
或许,人间最真诚的温情和善意,总是如尘土烟火般,渺散在平静的波澜壮阔里。于是,在轮回的颠扑中,每一个生命的承载都是值得注目的关切,所有的悲悯也都值得与土地一起生息,最终,让那充满传奇的“传”说,归于平寂……
1、主角死亡,悲剧的一生。
2、家里出事后,缺钱。来诚开口找老杨借钱,回家的路上钱被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