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
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T.S.Eliot《空心人》
【1】
人必须先让自己覆灭,才能得以重生。骡子跟我说过这句话以后,对于内心的表达欲望达到空前的炙热状态,并开始备战一场革命性的倾诉。
周末晚上的碰面,源于骡子、Jason和马小莉共同策划的一个名为《腐·拉阔》的艺术活动,在这之前,骡子对我说,他要让地底下的岩浆喷涌而出,让每一个人看到生活的另一个侧面,一个黑暗角落。这个命题,于我而言有着足够的吸引力。
傍晚时分,我乘坐地铁三号线于地底穿越半个城市去骡子所在的工作室,骡子贫穷,工作室窝藏于江南路的一个工业区内,旧化工材料仓库改装成的工作间成了骡子吃喝拉撒的阵地。这里经常会聚集一些激情有余,前途未卜的文艺青年。
工作室内烟雾缭绕,气氛热烈,平时沉默的青年们在这会儿像被放逐的马,有一种绝地狂欢的意味。骡子在这期间展示了他最近一段时间的成果,成堆的照片里有着灰暗和艳丽的不同色调。巷子里的站街女,白粉仔,修车工,茶馆老板,打工妹等等,他将此称之为地下生活,这次骡子的选题超出了我的意料。
傻眼儿了吧,哈。骡子有些得意。
Jason问,你怎么看待这个选题?骡子皱皱眉头说,我感觉到地表以下的某种力量,在这城市的角落,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像蝙蝠一样昼伏夜出,又或者,他们像困兽,总想着逃离。我就想着让这些面孔浮出水面。
众人面面相觑,现场开始了一阵沉默。这期间,有人起身去倒水,碰掉了一叠CD,有人开始拿手机打电话。半晌之后,马小莉说,你打算怎么做?
骡子说,每天分上午场、下午场和午夜场,做摄影展、音乐和假面派对,连续一周。
于是,事件就这样定了下来,众人在午夜时分作鸟兽散,留下我,Jason和马小莉。马小莉问,你哪儿来的钱?骡子深深吸了一口烟说,是老刘出的钱。我有些纳闷,老刘不是在一年前跟骡子已经各走各路了吗?老刘是骡子的师兄,开一家广告公司到处圈钱,两年前开始发迹。
骡子说,我想不到其它的办法了才去找的老刘。Jason说,我奇怪老刘之前不是说跟我们已经撇清关系了吗?骡子说,也许是因为他真心想资助这次活动吧!马小莉差点没喷出一口水来,得,他那人跟你可不一样,指不定打你什么主意呢!骡子说,管他呢,豁出去了。看来,骡子势必要背水一战。
Jason说,干吧,这是骡子第一次策展,哥们支持你!天塌下来都要支持你。骡子目光深情,端着杯子把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哈了一口气把杯子倒了过来,情分都在酒里了,他说。
三人开始分工,骡子负责筹划他的摄影作品,马小莉负责演出和带乐队,Jason负责组织假面派对。而我,只能负责帮他写一些宣传稿件,在各大地下论坛号召人气。我们像极了一个完美的组合体,彼此独立而又受某种暗示的指引。我想这股莫名的引力,来源于一个叫宣泄的出口。
【2】
城市走过五月,天气渐渐开始变得炎热。《腐·拉阔》的策展仍在平静的筹备中,每个人都放弃了自己孤独的帽子,走到一起只为把这种精神特质渲染到极致。
骡子,我亲爱的兄弟。他像一个孤独的战士,面对着的敌人是纸醉金迷的浮生和物质的苍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是这样?我们其实都想知道问题的答案,Jason说,是因为骨子里的不肯妥协。为什么不肯妥协?马小莉说,那是因为懂得。也许有些问题涉及到终极,所以无解。
骡子的工作室里,每个人都在忙碌,不时会有路过的工人在窗口张望,他们的眼里充满疑惑。骡子蹲着整理一堆堆装裱好的作品,把它们进行分门别类,口中念念有词,这是浮出一号,这是浮出二号,这是暗夜一号,这是通感一号。他的手指灵巧地在他的这些意象中穿梭,骡子打心眼儿里更喜欢那些未知的东西,他们没有闪亮的光环,没有任何指引,骡子在迂回反复中,探寻着它的坐标。这次我想说的,都在这儿了,骡子说。
马小莉和一帮子妆容妖艳的姐妹们在忙着排练,马小莉扯着近乎破音的歌喉冲着麦克风大声唱道,我想带着黑色翅膀,像蝙蝠一样趁夜色逃亡。Jason按照他的想象做了很多面具,狐狸、魔鬼、小丑还有蝙蝠等。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制衣厂的楼顶斜斜地投射下来,光晕里有细小的灰尘在游离。骡子点上一支烟,皱皱眉头望着窗外,今天的阳光怎么这样烈。
骡子,想什么呢?老刘夹着皮包从门口进来。
骡子回过神来,我正想你呢刘总。骡子笑了笑说。
哈,虚伪了不是,你从心眼儿里就没把我摆上台面。老刘扔过来一支烟。
他冲每个人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示意跟大家聊聊。我们停下手中的活,聚拢到老刘的身边。老刘说,骡子,有件事儿跟你打个商量你看行不?骡子点起一支烟,随手递给老刘一支,老刘点燃烟,顿了一顿说,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服装客户,牌子是推给那些有个性的年轻人的,看能不能在这里做点广告,回头客户邀请商家过来参加一下活动,你看行不行?骡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把烟扔在地上踩熄说,不行,你当我这是服装卖场啊,我是干嘛来的。纯粹的表达,纯粹的倾诉你懂不懂!老刘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却又不好发作,马小莉拉了拉骡子的衣角,示意他不要激动。老刘说,反正这事儿你看着办吧!你好好考虑一下,回头想好了打电话我。老刘悻悻而去,双方不欢而散。
骡子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你们算说对了,他早有打算啊。骡子说,我跟工具有区别么?
众人沉默下来,你怎么想?Jason问。
我怎么就跟他混一块去了,操x。骡子恶狠狠地说。
这世上各式各样的人多了去了,只能怪我们对他的期望值太高。马小莉吞云吐雾地说。
这世上哪儿有什么纯粹的东西,我纯属犯贱。骡子失落地说。
那你的意思是按老刘的意思来?Jason问道。
骡子沉默不语,随即点起一支烟,火机在手中绕来绕去。
还有得选择么?骡子说。
我看到骡子的脸上露出的阴郁的表情,他打量着每一个人的形态,大家都显得有些郁闷,沙发,椅子,桌子都坐满了一群想要宣泄和表达的年轻人,这是城市里最难被归类的一个群体。
随后的几天,工作室里来了一些人,他们爬上高高的人字梯,在吊顶挂上了大幅的服装广告,一堆阳光男孩女孩的形象在满是阴暗诡异的摄影作品中显得十分怪异。
这也算是一件作品了。骡子看着老刘来来去去的工人们,深深叹了口气说。
什么?马小莉有些疑问。
看到没有,看到冲突没有,觉得我们应该主题改为“日与夜”。骡子的脸色铁青,回头他又想,这个主题也有问题,谁是日,谁是夜?谁能代表?
是啊,改行为艺术了。这些人真会整啊,他们才是搞艺术的,我们是被艺术搞。马小莉说。
你说,老刘还会不会想出什么别的招儿来?马小莉说。
他要再来折腾,老子一定宰了他。骡子有些愤怒。
骡子压在心底的火焰正舔食着他的神经,每个人都把自己内心最隐密的地方紧紧包裹起来,它们羞于见人。我想,只要有人点燃了他埋在心底的引线,他所架构起来的袒露的世界将灰飞湮灭。坚守是一场革命,需要旷日持久的忍耐,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也许终有一天有一个人会投降。
【3】
哎,对了,有件事儿忘了问,这活儿老刘负责报批的吗?马小莉说。
报批?你要不说这茬儿我还真给忘了。骡子若有所思地说。
那你得赶紧问问老刘,马小莉说,说不定他没管这事儿。
骡子拔通了老刘电话,噼里啪啦地问了一通。老刘打着呵欠说,这事儿我不管的啊,我只答应给你钱办。
靠,又多了个麻烦。骡子有点气急。
看来你真是进入巅峰状态了,这事儿都漏了。马小莉说。
只能去跑一趟了。骡子说罢就拿了一堆照片奔了出去。
可怜的骡子。马小莉摇头叹了口气。
你觉得这事儿会顺利吗?Jason问。
难说,马小莉似乎陷入了沉思,我担心骡子会从巅峰跌到谷底,这对于他跟自杀差不多。
骡子一路沿着马路狂奔,急速飞驰的车在他耳边拉出呼啸的风声。骡子在心里默念,快一点快一点。直到他跃上地铁的时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走进明亮的行政大厅,径直走进电梯,电梯上行的十秒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请问文化市场管理办在几号?骡子拦住一个抱着成堆文件夹的女人问。
喏,直走最前面就是。女人用眼神指了指。
骡子屏住气敲了敲门,过了半晌门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了下骡子。
你找谁?女人问。
我是来报批一个活动的。骡子说。
哦,进来吧。女人说。
办公室里一群西装革履的人正在烟雾腾腾中开会,一个秃顶的男人正在滔滔不绝,女人俯在他耳边嘀咕了一番,男人放下手中的文件,望了望骡子。
什么活动?男人问。
哦,是一个……一个艺术展示活动。骡子说。
有准备报批文件吗?男人问。
报批文件?骡子有些疑问。
你不带报批文件,怎么知道你活动的内容?怎么给你批?男人说。
哦,就是常规的摄影展、音乐和化妆舞会。喏,就是这些。骡子走过去把手里的照片递给男人。
男人摁灭烟蒂,接过骡子的照片。在场的人都把目光投向男人手里的照片,他一张张地翻看着,无比仔细并不时皱皱眉头。
你这是些什么照片?谁让你拍的?男人将照片扔在桌上。
这个是通过一个旁观者的视觉去挖掘一些我们在太阳底下看不到的东西的一个主题展,我们这次的主题名称是……骡子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打断,我不管你什么视觉,怎样挖掘,我问的是,谁让你拍这些东西的?
可这是艺术啊,我们想做这样的一个主题摄影,这有错吗?骡子觉得男人是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
你知道你拍的这些东西会产生什么影响吗?说开了你这分明就是破坏社会和谐的一种极端行为。你不懂可以先来问问,什么都不懂你拍什么拍?男人似乎有些恼羞成怒。
我认为艺术是自由的,是自由表达的一个领域,我怎么就破坏和谐了?你不说我不说难道它就不存在了吗?骡子气喘吁吁地说。
我不管你说的什么艺术,难道你拍的这个叫艺术?他亮出一张白粉仔的侧脸照。
这个也叫艺术?他接着亮出一张打扮暴露妖艳的站街女。
骡子百口莫辩,像焉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整个空间都静止了,他只看见男人的嘴在不停,像两条恶心至极的蚯蚓。
骡子没有等他说完,径直走过去夺过男人手里的照片。骡子不愿意他那肥胖的肮脏的手玷污了这些作品,也不想争辩,他只想尽快逃离这个鬼地方。男人被骡子的举动震住了,表情有些愕然。骡子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我觉得你无可救药。
身后的男人将桌子拍的山响,只要有我在,批不了我告诉你,现在的年轻人都什么素质啊。小王,请你注意,以后这样不明身份的人不要随便请进办公室。男人着实被激怒了。
【4】
骡子在他凌乱不堪的幽暗卧室里关了四天,我、马小莉和Jason每天晃悠着,在骡子的工作室里喝酒抽烟玩牌,我们害怕骡子从此再也出不来了。每隔一小时,我们就敲响骡子紧闭的门。顿时就听到啊的一声悲嚎,然后重新归于平静,这声悲嚎让我们觉得安心。
第四天下午,骡子终于走出这扇门,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头发蓬乱,整个人颓废至极。他拎起桌上的一支烟咕嘟咕嘟就灌了下去。马小莉急了,骡子你干嘛呀,这瓶儿是我的。骡子说,走,去天台上看看。我们紧跟着寸步不离,生怕骡子会想不开去寻找飞翔的感觉。
七月流火,阳光惨白,火热的城市熊熊焚烧,祭奠着退隐的春天。
骡子扒掉已穿得发黄的白衬衫,骡子张开双臂,风抖动他的白色衬衫,形同一只鸟。风里弥漫着空灵的旋律。几乎在同一时间,Jason仿佛也听到这种声音,他像骡子一样脱掉黑色T恤,张开双臂。马小莉脱掉衬衣,仅穿着一件薄薄的内衣,伸开了翅膀一样的纤弱手臂。我们飞起来了。
我们每个人都把身体裸露在日光之下,地铁里,写字楼间,菜市场,大马路上,所有的事物静止,阳光穿过身体,每个人柔软的心脏在跳动。随着节拍,每个人都开始在苍穹下跳舞,有人欢笑,有人痛哭,有人嫁娶,有人入土。还有那么些人,他们站在城市的高楼上,茫然张望。这是七月城市的迷人傍晚。
当我们问起骡子,活动继续么?骡子说,接着干。我们一颗心终于落地了,骡子又活过来了。马小莉说,靠,骡子快要得道了,我们都跟着他一起入魔。Jason,骡子是真正的战士。我想,每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应该都是英雄。
周末的晚上,老刘打来电话,邀请骡子艺术家和诸位同仁同赴晚宴,共同迎接这次艺术的盛举。我们四目相对,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马小莉叼着烟说,我家的猪好像都会爬树了。
Jason说,是啊,太阳西边升起了。
骡子说,管他呢,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谁能笑到最后呢,也许到最后最也没笑,世界哭了。我想。
在玫瑰蓝餐厅外,我们看见老刘的宝马安然停在门口,老刘是一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
多俗气啊,玫瑰蓝。骡子说。
哈,比“好再来”要好点。Jason说。
老刘已早早地在一间包厢等候,一身肥肉外包裹着一件藏蓝的西服显得很正式,身边坐着一个妆容艳丽的女人,粉底铺的极厚,看来是老刘的新相好。四人落座,老刘满脸堆笑地递给每人一支烟,女人微微欠身笑了笑,站起来给每个人倒茶。她有一双漂亮的手,白皙的素指拎起茶壶的瞬间叫人着迷。
老刘介绍道,她叫燕子。在舞团上班,也算跟哥儿几个同行了。
骡子说,老刘,我们也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老刘哈哈地笑了,骡子我算没看错你,虽然倔但够直爽。
骡子弹了弹烟灰,对老刘笑了笑,我听着怎么这么害怕呢?你不是想反侮吧?
我虽然不懂艺术,但是我佩服搞艺术的人,绝不是一般人儿。所以你放心,我是真心想帮哥儿几个一把。老刘斩钉截铁地说。
骡子说,你又给我上套儿了吧。
老刘的表情突然有些忧伤,你这么说就真不把我当兄弟了,我可是一直都想跟哥儿几个好好交流交流,可骡子你一直排斥我,我知道你们一直觉得我铜臭味重是不是?
众人沉默不语。
骡子说,怎么就不能把事情搞得简单呢?
老刘说,怎么就复杂了呢?话说回来,我是一个商人,有些事我不说你也应该了解。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骡子喝了一口茶,顿了顿说,你接着说吧。
老刘说,本来我都不好开口了,但是我是实在没办法。骡子你就多担待吧。客户提出需要在你那做一个时装发布展示他们的夏季新品。
在艺术展上搭舞台做时装秀?这有点荒诞色彩吧!骡子盯住老刘意味深长地说。
Jason一只手按住骡子的大腿,用力压了压,生怕骡子会把桌子给掀翻。
老刘一脸无辜地说,我觉得他们太不懂艺术了,我一开始就拒绝掉了,但他们一意孤行,这没办法。我今年吃喝拉撒就靠他们了。
骡子说,这一次我算是彻底明白了,明白的是我彻底失败了。你明白不,这是活生生的掠夺和侵犯!骡子的声音有些低沉,但一字一顿有力地砸进每个人的耳膜。
老刘一脸的痛苦表情,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又何尝不是?我请求你再帮我一次吧,只要我在这项目上挣着钱,下次我支持你办更好的活动。
骡子沉默了,他突然觉得,自己除了深深的忧伤,变得不再激烈和咄咄逼人,心底的火焰已临近熄灭,他不想和任何人争论。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安静的似乎可以听到每个人粗细不匀的呼吸节奏。老刘身边的女人打破这种沉默,她尴尬地对大伙儿笑了笑,来来,菜都凉了,你别提这让人不开心的事儿了。她端起酒杯,来,在这儿我先谢谢大伙儿的支持,我敬大家一杯。她将杯子的酒一饮而尽。
老刘说,来来,我也敬大家伙儿。他将杯子的酒添满,仰头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他的脑门儿青筋暴起,脸顿时红了起来。
老刘说,骡子,是兄弟就喝一杯吧。
Jason和马小莉面面相觑,看着老刘手握着杯子停顿在半空中。
骡子抬起头来,我们看见骡子红红的眼眶已经湿润。他拎起老刘面前的大半支白酒,仰着头像喝矿泉水一样灌了下去,他的喉咙一动一动,像一条濒临垂死的鱼。一瓶酒转瞬即空,骡子把酒瓶重重地放在桌上。
刘总,我求你别再折磨我了。骡子喘着酒气说。
老刘的表情有些僵硬,有些愕然,有些无所适从。他实在不能相信骡子会平心气合,或者说是,妥协。他突然就不认识眼前的这个艺术青年,这个师弟了。
我们谁也记不清,这个饭局是在什么状态下结束的。每个人都想着尽快逃离这种氛围。街道上,骡子伸开双臂大声唱,我想带着黑色翅膀,像蝙蝠一样趁夜色逃亡。他肆无忌惮地大声唱,引来路人纷纷侧目,有人说,看,那个疯子。
我很久没有听到骡子唱歌了,骡子说,还是在农村的天地里自由啊。田野里,山岗上,河滩边想唱就唱,没人会反对。睡不着的时候,他经常想起少年时期呆过的村庄,村子边上有一条铁路蜿蜒到远方,少年时期的骡子不止一次地跟着火车奔跑。骡子说,我想知道它终究会到哪儿?若干年后,那条铁路就带着他来到了这个城市。于骡子而言,远行是他少年时期的期冀。
这是我们每个人的理想,我们一直在走,从未停歇,而归根结底我们只是互不相识的路人,每个人都试图去找到一个生存的范本,使自己坚信并不再忐忑不安。每个人都试着去探求解决的方式,但终究一无所获。
【5】
整个厂区似乎热闹起来了,老刘的工人愈来愈多,他们在忙着搭舞台和灯光音响。骡子的展览区冷冰冰地伫立在那里,作品里那些人物空洞的眼神望着眼前的这些人来来回回,他们只看不表达,他们都只在夜里复活。
有些人不时会抽空看看马小莉练歌,几个工人窃窃私语,那女的长得还挺不错,腹上有纹身,一定很开放哩。一个工人说,谁知道呢,妆化得像个疯婆子。他回过头来,被一个恐怖的鬼脸吓了一跳,靠,兄弟,你咋这吓人呢?Jason摘下吸血鬼面具,笑笑说,要的就是这效果。老刘的一帮子模特开始走位训练,一堆环肥燕瘦的姑娘在音乐声中款款走过T台,这群工人的视线立刻从马小莉身上转移到她们身上,无可挑剔的漂亮脸蛋儿让这帮人看得发出啧啧的声音。这也同样吸引了楼下食堂的大婶儿们,制衣厂的工人拥进工作室围观,顿时这里热闹了起。他们挂着新奇的笑容,看着那些台上衣着光鲜的漂亮姑娘们,再看看展出的摄影作品,大部分人发出啧啧的声音。
几个小孩子欢快地跑下楼,他们大声喊着,快去看呀,有表演。骡子拎着酒瓶正在爬楼,看见几个孩子以飞快的速度一步三跃奔下楼,站了许久,手里的酒瓶在手里晃着。
我帮骡子在网上的艺术论坛里所做的宣传发挥了巨大作用,活动还在筹备中,就有一些艺术青年过来光顾,他们身份各异,有画画的,摄影的,做装置的,玩音乐的,写诗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城市里还有这么多地下生存的猛兽,他们亦像是黑暗洞穴里的蠕虫,纷纷爬上地表。骡子们聚集在一起,其力量不容忽视。骡子拎着酒瓶跟光头、胡子、黑框眼镜们一一握手,像多年未见的亲人。这是骡子最为欣慰的时刻,跟他们的交流毫无阻隔。
《腐·拉阔》艺术周在一个闷热的夜晚开幕,老刘带着他的四十多号客户方人员过来观展,除此之外,工作室里包括外面的走廊挤满了参观者,有文艺青年,有大学生,有白领,有卖菜的大婶,有制衣厂的工人,有保安,有混混,有站街女。这个毫不起眼的破旧库房在今夜沸腾了,有人在楼下看到楼上人头攒动,他们很惊奇,有光膀子的青年大声喊道,四楼打群架了。一帮刚收工的民工顿时一涌而上。我在人群中粗略估算了下,应该超过二百号人,这是我结识骡子以来,他最辉煌的一个夜晚。
骡子没有夹杂在人群中,他被老刘和一帮女人簇拥着走上T台,生硬地读着老刘准备好的发言稿,首先作了简短的开幕词,接着感谢老刘的公司和老刘的客户的大力支持之类云云。我在拥挤而闷热的人群里,分明看到了骡子喉咙的哽咽。一帮子人拥上舞台凑在骡子身边合影。镁光灯闪射,骡子微微闭了闭眼睛,用手遮挡住惨白的灯光。
模特们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鱼贯而出,老刘和他的客户们共同举起酒杯,庆祝这有着狂欢意味儿的时装发布。炫丽的灯光掠过每个人兴奋的脸庞,骡子默默地挤出人群,这喧闹的场面让他丢失了所有语言。
人们都戴上面具,魔鬼、小丑、乌鸦、奥巴马、海盗等面孔释放出狂欢者的荷尔蒙,在酒精的推动下,人们扭动着身驱,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马小莉高亢的歌声穿过夜空,向更远的地方刺去。人群里一个胖子冲上舞台直奔马小莉而去,被马小莉一脚踹下舞台。人们更疯狂了,胖子被人扯到人群中狠揍。地表以下,火红的岩浆翻腾不息,它们带着低沉的恕吼,不堪于大地的重压。
狂欢持续到午夜才逐渐离去,留下一地狼藉。Jason、马小莉和一帮乐队女孩疲惫地坐在舞台上,喝着酒,但没人说话。骡子拖着缓慢的脚步来回走动,他忽然立定在中央,伸开手臂,仿佛预示着宏伟的交响乐章即将响起,这一瞬间,世界归于平静。
这就是结果吗?马小莉的话飘浮在半空里。
你说呢?骡子说。
谁知道呢?Jason说。
【6】
灰色的云层在天空中飘移,多云的天气看来支撑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场暴雨。
第二日下午依然持续着第一日夜晚的狂热,更多的艺术青年把这里当成他们的主战场,他们似乎找到了表达的出口。他们用音乐、影像、双手表达他们想表达的一切。人们把这里堵的严严实实,看着一幕幕的狂热轮番上演。男女老少还展板间穿梭,对着照片品头论足。
骡子的卧室隔音效果非常好,我们坐在沙发上喝着苦涩的劣质咖啡,大家都累了,没有人想说话。
突兀的敲门声打破沉默,骡子放下杯子起身开门,门口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和几个穿迷彩服的男子,这让骡子十分意外。
这是谁组织的活动?男人问。
是我。
你叫什么?男人问。
骡子。
我问你真名叫什么?
罗子浩。
青年男人盯了骡子一眼,从口袋时掏出证件在骡子眼前晃了晃。
青年男人说,我是文化市场管理办的,我们接到附近居民举报你们非法聚会并影响到他人正常的生活秩序。
他递过来一张盖大红印的A4纸,这是勒令你们立即停办活动的通知。希望你们遵照执行。
他指了指身后的两个迷彩青年,这是小赵和小王,他们会在这里监督执行,直到完全符合通知规定为止,否则,我们将会强制执行。另外,罗先生,你的行为已经触及法律,希望你跟我们走一趟。
这一幕让所有人始料未及,骡子手捏着通知微微颤抖。你说什么?骡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需要重复吗?男人有些不耐烦。
不是……我自由表达我的艺术观念我犯什么法了?骡子说。
门外的音乐停了下来,门外的光头和胡子们围了过来,他们把目光聚集在骡子身上,似乎在等待骡子下一步的行动,他们议论纷纷,一个黑框眼镜问,对啊,这是圈儿内再正常不过的活动,犯哪门子法了。男人转过头去,锋利的眼光似乎要将他刺穿。请你不要随意发表言论。一个光头接过话去,什么呀?还不让人说话了?人群里有几个人哄笑起来。男人的脸有些挂不住了,他扶了扶眼镜说,罗先生,希望你配合我的工作。光头将手搭在黑框眼镜的肩上,你的工作就是让人闭嘴么?
男人身后的迷彩青年呵斥道,都散开,都散开,别堵在门口。他们扬了扬手中的警棍,围观的人群微微朝后退了退。
骡子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我可以跟你们走,但活动能不能继续办?
男人轻蔑地看了骡子一眼,你是在跟我打量吗?这是公文是你打商量的吗?
你不同意,我不会跟你走。骡子一屁股坐下来,气氛开始变得紧张。
非法集会,还公然抗法,后果很严重你知不知道?男人猛然提高声音。
骡子沉默不语,这显然让男人十分难堪。
男人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拆,拆,没收器材。他扭过头去对身边的迷彩青年说。
几个迷彩青年挤出人群,开始动手撕掉骡子的作品,一张张空洞的面孔在粗大有力的手中揉的面目全非。迷彩青年们的粗暴即刻点燃了圈儿内青年们的怒火,几个青年冲上去拉住他们的手,试图阻止他们。这同样激发了迷彩青年们的愤怒,他们挥舞着手中的警棍,和一群光头胡子们扭打起来,冲突一触即发。
骡子大叫一声,别打了。他冲出门口,钻进扭打成一团的人群,用身驱阻挡双方激烈的拳脚相加,但他瘦弱的身体立刻被淹没,一支警棍毫无声息地敲在骡子头上,顿时血流如注。鲜红的血液蜿蜒而下,模糊了他的眼睛,骡子努力睁着眼睛,恍忽间看到愤怒的人像一群疾速奔跑的公牛在互相追逐,他无力地倒了下去。
【7】
骡子微微睁开眼睛,窗外的炽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感觉头顶像是被重重地压了块石头,绷带由头顶至下巴被缠得严严实实。他茫然地扭过头去,护士走过来取下床头的药瓶,重新换上。
我在哪儿?骡子动了动嘴唇。
你没事儿吧,这当然是医院,你头部受伤了。护士说。
骡子开始在脑海里搜寻,很多凌乱的画面像符号一样飞速撞击过来,骡子感觉到头疼欲裂。他痛苦地用手抱住脑袋,双腿扭曲在一起。
你怎么了?护士有些慌乱。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骡子咬牙切齿地说。
你等一下,我去叫医生。护士跑了出去。
几分钟后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走进病房,他用手撑开骡子的眼皮,仔细查看,然后他盯了一眼痛苦万分的骡子说,现在什么感觉?
疼,骡子说。
先打一针缓解一下,我们马上开会研究治疗方案。男医生对护士说。
男医生走出门的时候差点和马小莉迎头撞上,医生,7号床的病人怎么样了?马小莉问。
他刚醒来,你们来我办公室聊。男医生面无表情地说。
他到底怎样了?医生。马小莉有些着急。
他现在好像呈失忆状态,这种情况很常见,有的人撞车啦,摔倒啦,都有可能发生。但是虽然常见,但他可能是暂时性失忆,严重的话有可能是永久性失忆。医生缓缓地说。
那像他这种情况大概属于哪种?马小莉有些担心。
现在还不好说,我们必须开会研讨,观察治疗一段时间才能知道。医生皱了皱眉头。
那他还能记得我不?马小莉喃喃自语。
这你得去问问他才知道。医生笑了笑。
哦。马小莉应了一声,转身离开医生办公室。
哎,等等。医生叫住了马小莉。
什么?马小莉回过头来。
这个病人身份比较特殊,警方需要在他痊愈之后进行调查,所以不能让病人随意走动,请你多多配合。医生脸色凝重地叮嘱。
哦,知道了,谢谢。马小莉说。
病房门口,一个青年手插在裤兜里满脸漠然地在病房前来回踱着方步,马小莉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骡子安静地躺着,脸色略显苍白但是显得安详,马小莉把窗帘稍稍拉拢,一线阳光像刀锋一样切在骡子的脸上,她拉了一把椅子在他的面前坐下。失忆也未免不是件好事,对于你。马小莉喃喃自语,她望着骡子的一双如竹节般的手指陷入了冥思,听说,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来还紧握着,就说明他有太多的东西放不开。
我们,其实都是孤独的孩子,人有空别老想着去解剖自己,除了能留下伤口还能有什么呢?马小莉伏在骡子的耳边轻轻地说。骡子的耳根微微动了动,他应该听见了。
我一直安静地站在门口,门缝里看见一脸忧伤的马小莉和深度睡眠的骡子,我不想去惊扰这难得的宁静。空旷的而幽长的走廊里,炽烈的阳光在另一端奋力燃烧,像从母体脱离的那一刹那,我们看见了光。
我想起那个梦呓的穷困青年骡子,吃馒头喝粥的眼神里都带着兴奋的光。我终于发现,每个人都在宁愿在发现的那一天而选择飞蛾扑火。骡子说,他很羡慕我,从一开始就丢失了语言,永远也发不出声音。是的,我是哑巴。
【8】
整个城市像一锅被煮沸的粥,正等待着谁会握着勺子舀起来,放在嘴边轻轻地吹。
这天下午,这个城市的角落热闹起来了,一帮艺术家和大学生在额头缠起白纱,写着腐·拉阔的字样,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上大街,街边的行人纷纷伫足观看。他们像民国时期的革命青年,也像头破血流的病人,他们大声喊着口号,举起右手直直地撞击天空。
小餐馆里,人们挑起面条的手僵住了,电视机里记者开始报道,今天下午15时30分,一群由艺术青年和大学生创作的一场声势浩大的行为艺术在江南路上演。他们齐声喊着口号,引来不少市民围观。对于这起事件,我们采访了相关市民……
一个大叔模样的人在镜头前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个白领模样的人说,我觉得他们是在做秀吧,炒作而已。一个老头抽口烟顿了顿,咧开一口黄牙笑了,不懂。
我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汤,放下八块钱,转身离开。华灯初上的街道散发着白天残留下来的余热,姑娘们着装清凉,拎着包在街边开心地吃着羊肉串,小贩们生意一片兴旺。人们在夏天里仿佛有消耗不完的精力。我买了一把羊肉串,用袋子小心地包好,这是骡子最爱的食物。不过现在我真的不敢确定骡子是否还记得这叫羊肉串?
医院里很安静,电梯里,美丽的护士小姐微笑着问,几楼?我在她面前伸出四根手指头,她捂嘴笑了。电梯门一开,马小莉就一头撞进来,护士皱了皱眉头。骡子跑了,你有没看见?我摇了摇头。马小莉一脸焦急地说,走,去找他。
我们拖着疲惫的双腿穿行于城市的中央,一直到午夜,骡子像幽灵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马小莉问,你说骡子还能记得回来的路吗?
我不知道,只有骡子自己知道。我这样想,但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民警在城市的电线杆上,广告栏上贴上了骡子的寻人启示。
罗子浩,男,身高172CM,偏瘦,失踪时身穿市第一人民医院病号服,神情恍惚,失忆。如有市民发现请拔打民警24小时热线:138××××××××
照片上的骡子,一脸肆意的笑。我也忍不住笑了,在心里对骡子说,骡子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用外套挡住风点燃一支烟,然后转身离开。
生活仍然在继续,生活必须继续,但这一个夏天转瞬就远去了。十月,这座沿海酷热的南方都市开始萧瑟,街道上,人们都穿上了外套来抵御微寒。骡子就这样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仿佛他从没出现过。我想,海水总有一天会淹没这座城市。所有重的东西都会沉于水底,轻的东西会浮于水面。
翌年八月,马小莉居然闪电般结婚,男人从事建筑规划,是个典型的北方男人。这出乎我的意料,原本以为满身是刺的马小莉会坚持独身,来牢牢保护他那颗不肯媚俗的心,但事实是她把自己快速地移交到了这个男人手上,仿佛一刻也等不及。
婚礼办得很隆重,怀光交斛中马小莉笑的一脸幸福,门外挤满了前来道贺的嘉宾,马小莉一身洁白的婚纱走在人群里,像极了一只羽毛漂亮的鸟。门外的阳光依旧灿烂,她饮完杯里的酒,对着从人群里挤出来的Jason莞尔一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Jason笑了,这么隆重的婚礼我怎么能够缺席?可你知道,我刚才恍忽间看到谁了吗?马小莉的笑容征住了,谁呀?Jason说,骡子,我好像看见他了。马小莉有些惊讶,骡子回来了?他怎么不进来呢?马小莉挤开人群,目光焦急的在人海中寻找骡子的身影,她手提着裙尾,在街道上奔跑,一只白鸟飞了起来。马小莉对跟上来的Jason说,他在哪儿呢?他不来祝福我了吗?街头巷尾的人目光都聚集在这个女人身上,马小莉终于失望地停了下来。Jason说,也许是我的幻觉吧,夏天总会给人一种恍忽的感觉。
路边的音响店传来歌声,一个声音略带沙哑的男孩在唱:总算是流干了眼泪/总算习惯了残忍/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在烂醉的清晨/像早前的天真梦想/被时光损毁/再没什么能让我下跪/我们笑着灰飞烟灭/人如鸿毛/命若野草/无可救药/卑贱又骄傲/无所期待/无可乞讨/命运如刀/就让我来领教
整个世界仿佛在歌声中静止了,夏日的街景和流动的人们都像油画般被映刻了下来,我们几乎同时看见,骡子在不远处的街道中央,正在啃一根甘蔗,站在人群里对我们灿烂地微笑。然而这油画却因为温度渐渐模糊了起来,那些人物的脸上显出生生的疼。
马小莉别过脸去喃喃地说,一整个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Jason说,是啊,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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