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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是三天以后才从县城回来的,一脸哀痛,像是丢了尾巴的狗,沮丧而且愤怒。我问候他,爹,你回来啦?他气呼呼斜着眼睛,看也没看我一眼。婉娘问他怎么了,他黑着脸照样一句话也不说,双膀一较劲儿,把牛车上一麻袋一麻袋的货物接连扔进仓房里。我凑上去帮忙,他一把搡开我,低沉着声音骂道,滚犊子!我委屈地看了一下婉娘,婉娘朝我使个眼色,我便悻悻地回后院去了。
塔丝娜,你从哪儿来?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她水灵灵的大眼睛,我就迫切地想要了解她,了解她的身世,了解她的故事,了解她的一切。
漠北。她说。
漠北?我愣住了,哑口结舌。我不知道漠北在什么地方,我从小就像梦中的那只乌鸦,被囚禁在羊石镇这个鸟笼里,愚昧而且无知,和一代又一代的羊石镇人没什么区别。就像羊石镇一样吗?我问她,是不是也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黄沙?她摇摇头。我们住在草原上,有清浅的河流,丰盛的牧草,遍地肥硕的马儿和成群的牛羊。晚上的时候,空气里都是青草的味道,躺在软软的草地上就能看见满天的繁星在遥远的天空下,一闪一闪冲你调皮地眨眼睛。阿母说,那是祖先对草原的祝福。
祖先的祝福?这和星星有什么关系?我喃红了脸,为自己的浅薄无知感到羞耻。
阿母说,草原上每有一个人离世,天空里就多出一颗星星。她说着就抬头去看天空,可是她忘了,现在是白天,什么也看不到。我看见她的眼泪从眼角溢出来,顺着脸颊滑进雪白的脖颈里,心里就一阵紧似一阵地疼。
我说,天上星星多的数也数不清,草原上得死多少人呐?!塔丝娜哭地更厉害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之间会如此悲伤,可是她颤抖的模样让人看着着实心疼。我想,也许哭一哭就好了,她应该是想她的阿母了吧。我小时候想娘亲的时候,也会一个人坐在阁楼顶上对着滔滔黄沙大哭一场。
爹从前院客栈回到后院,听见塔丝娜的哭声,站在院子里大声责问,哪儿来女娃娃的哭声?婉娘小声回答,她昏倒在胡杨林里了,我们救回来的。爹用力挥了一下胳膊,不耐烦地说,送走送走,哭哭啼啼,烦!烦死人了!每天吃喝用住都不要钱啊?仿佛他一挥手就能用袖子把塔丝娜扇走一样。
塔丝娜在房子里听见,停下来不哭了,只有肩膀一耸一耸的,脸上挂着泪珠,抽噎着看我,别送我走,好不好?别送我走。我看着她透明清澄的蓝眼睛,无比怜惜,这样美的人儿,怎么能如此低声下气去求别人呢?
不送!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突然冲到院子里,大声喊着,谁要是敢送走她,我就和谁拼命!这是我第二次公然去对抗爹的权威,我感觉自己的脖颈僵硬而剧烈地微微颤动,胸脯一起一伏。我依稀还记得,第一次是四年前,为了我自己。而这次,是为了塔丝娜,一个异族的我认识不到三天的女子。
爹拐着腿,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我面前,你说什么?我愤怒地瞪着他的黄眼珠子,不送!不送!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里快要迸出火来,爹的鼻翼剧烈地张合,喷着粗气,他打量了我很久很久,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站在院子里。我已经和他比肩齐高了。
那你就养着她。最后,他回房去了,哐的一声关上门,惊飞了栖在院里槐树上的鸟雀。
我养就我养!她可是我媳妇儿!我心里想着,回到了婉娘的房间里,抚慰被惊吓到的塔丝娜。放心吧,有我在,谁也不能送你走。塔丝娜抿抿嘴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感激的微笑。我看见她的眼泪掉在地面上,胸腔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就莫名地疼了一下。
秋霜凝在地面上,月光已经斜铺在我的床上,塔丝娜袅娜的身姿还萦绕在我脑海里。我想我是真的魔怔了。每日夜里,我数着自己的呼吸,企图暂时放下她的幻影,好让自己踏实睡个好觉,第二天精神焕发地和她一起在爹的东西南北客栈里洗盘子端酒上菜。可是,脑子却异常清醒,窗外的风吹草动都被扩大许多倍传进我的耳朵里。于是,我只能每日夜里做听风者。
自从上次我顶撞了爹之后,他同意不送走塔丝娜,条件是不能白养着她。他说,吃喝穿住,都是要钱的,有种就自己养着自己,到客栈里打帮手。想白吃白喝,没门儿!塔丝娜执意要在后厨洗盘子,我看着她羊脂玉一样光滑的胳膊和葱白似的手指,实在不忍心让它们整天和剩菜污油打交道,一狠心就只好自己去洗盘子了。她从外面收好脏盘子摞成一摞端进来,冲我一笑又要出去。我心疼地问她,累么?她就抬起胳膊,用袖子抹去额上的汗珠,不累!
爹进了一趟县城,回来之后俨然变了一个人,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冲来往的客人点头哈腰满脸堆笑了,呆呆地坐在柜台后面。店小二见他这样,也怠慢起来,都乐得忙里偷闲。客栈靠婉娘一个人打点,生意虽一如既往的热闹,往来客人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容。我知道,这是因为客栈里有两个女人的缘故,更何况塔丝娜如仙子般美丽,轻盈地穿梭在每个桌子之间。但是爹还是心事重重,总也快乐不起来。我和婉娘每天晚上在油灯下数着日益增加的盈利,心里乐开了花还要压着不敢笑出声来。
终于在五天后的一个早上,吃饭的时候,爹咳了一声,低沉着声音说,圣上驾崩了。
圣上驾崩了?我和婉娘都大吃一惊,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饭碗,什么时候的事儿啊?爹说,圣上夏天的时候就驾崩了,我们却现在才知道。他喃喃地说着,朝塔丝娜看了一眼。塔丝娜还在吃饭,伸出筷子要去夹菜,爹伸出筷子拦住她,塔丝娜,圣上驾崩了。塔丝娜傻傻地哦了一声,瞪着一双大眼睛,知道啊,您说了三遍了。爹说,那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塔丝娜困惑地看着我,如水,我该怎么做?我说,爹,塔丝娜不是咱大明朝人,她是漠北……我还没说完,爹拍案而起,他气得胡子发抖,不是大明人怎么了?她现在不是站在大明的疆土上吗?她吃的不是大明的粮食吗?穿的不是大明的布料么?没有圣上能有大明吗?大明朝的一切都是圣上的!吃圣上的,喝圣上的,住圣上的,穿圣上的,用圣上的,圣上驾崩了,她屁都不放一个!
我不知道这叫什么逻辑,看着爹气得面红耳赤,兀自颤抖着,我不由得笑起来。爹问我笑什么,我说你这根本就是狗屁不通,塔丝娜吃穿住用那都是她自己挣来的。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这不是找抽吗?我还没反应过来,爹面前的饭碗就砸在了我胸口上,汤汁洒了我一身,胸口火辣辣地疼。我站起来顺手掀翻桌子就走了,爹在后面跳起来,你要造反吗?啊?你这好吃懒做的兔崽子,孽障!你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了你!
我走出很远了,他的斥骂声还在后院里响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么大脾气,只是碗砸在我胸口的那一瞬,我觉得自己在塔丝娜面前颜面尽失,我怎么能让她觉得我懦弱胆小呢?我就顺手掀翻了桌子。
塔丝娜追上来,跟在我后面。她怯怯地问我,如水,你要去哪儿啊?我没好气地说,胡杨林!我还能去哪儿?我一辈子都被死瘸子囚禁在这屁大一点鸟不拉屎的羊石镇,我还能去哪儿?我倒是想远走高飞,可是离开这儿我又能去哪儿?耍完性子我又后悔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暴躁而且反复无常。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对塔丝娜,就回头看看她,想解释一下我不是有意的,刚一开口就被她堵了回去。她说,如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陪你去胡杨林坐坐吧。我点点头。
我枕在一段枯木上,身子下面是软软的黄沙,塔丝娜就抱膝坐在我身边。如水,你们圣上是不是叫朱元璋?我点点头,不过你可不能在别人面前这样直呼他老人家的大名,要被杀头的。我说着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塔丝娜吐吐舌头,这么厉害啊?然后她扑哧一声就笑了。我问她笑什么,她说大概他要饭的时候没这么威武吧?我大惑不解,谁要饭?她说,你们皇帝啊,他做过和尚还要过饭,你不知道吗?我望着蓝蓝的天空,摇摇头。我从哪儿去知道这些啊?
塔丝娜拢一拢嘴角的长发,你们皇帝以前叫朱重八,长了一脸的麻子,才难看呢,而且他为人十分苛刻阴险,杀了人还要扒下皮,里面填满草料又缝起来,放在宫殿门口杀鸡儆猴恐吓百官……
我听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既然圣上这么残酷,死了不是挺好的吗?爹还难过个屁啊!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因为你们皇帝出身卑微,所以就能理解老百姓的疾苦,他对老百姓很好的。那个被扒皮的是个大贪官。
我点点头,哦,那活该!塔丝娜看着我愤愤不平的样子,扑哧一声,她说,那就不要生你爹气了。他白手起家,在这么荒芜的地方经营这个客栈也真不容易呢。这么好的皇帝死了,他当然会担心啦。听说要即位的是个小毛孩子,他叫朱允炆,是朱元璋的大孙子。不知道他会不会治国呢。她顿一顿又说,说不定他已经即位了呢,你爹能不担心吗?
我听得膛目结舌,作为一个大明子民,我居然对这些一概不知。你怎么知道的?她笑一笑,我叔叔告诉我的啊。我问她,你叔叔在哪儿呢?她仰头望着天空,晚上你就能看见他了。说着就流出眼泪。
看着她难过的样子,我又想起我爹沉痛的声音,他说,圣上驾崩了。我突然不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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