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新嫁娘,院外唱桃夭。
屋外缓缓而来一娇娘,众人不觉,只叹她姿色好,来新嫁的门楣沾沾喜气。
那女子却是折了院里一枝桃花,递给新嫁娘:“如此骨相生的甚好,定是有福的人。”
众人不察,随枝递过去的还有一帕红绢。
新娘子盖头覆面,闻其音,只在盖头下窥见那人一双手,生的莹白可人。
“若你他日有难,可燃此绢,便有人引你来遇我。”
新嫁娘皱眉:“你是何人?”
“无间城池,苏氏,单字瓷。”
但看她俩说了会儿话,旁人却不察觉,竟似是忽略了苏瓷这个人,话毕,苏瓷便出了院儿再也不见,后来只觉得方才有个女子梳着妇人发髻,颜色竟再也想不真切。
那年苏瓷也是如此新嫁娘,十里八乡传遍了她的貌美和巧手,山野乡村中竟生出了这样天仙般的姑娘。
苏瓷的郎君叫陈青云,曾军帖招去打过仗,不安稳的岁月里死了很多人,外有番邦土著,每里还因苛税逼的很多人成了匪。
很多人都死在了沙场上,陈青云是为数不多安然回来的,众人都说他悍勇,能保住自己不伤回来的便已经是大胜了。
陈青云和苏瓷虽不算青梅竹马,但也是彼此家里也是知根知底。
苏瓷成婚的第二日,村里便进了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彼时院儿里的桃开的正好。
那树似乎是很久了,根系深切,所以圈在了院里未曾动过,每年都得一树桃夭。
末了土匪进了院儿苏瓷才知道陈青云并非是在沙场上战返,而是逃回来的。
那日陈青云在桃树旁瑟瑟发抖。
“你们想要什么便拿了去,休伤我性命。”
也是在那棵树下,苏瓷衣衫破碎,泣不成声。
匪类大笑:“小娘子姿色甚美,滋味儿也可人,只是郎君趁不得你,如此便放你一条性命。”
那时的贞洁大概和命一般重要吧,随之而死的还有苏瓷对陈青云的一腔爱意。
她在树下整整哭了七日,双眼皆再看不真切,模糊间她听到陈青云说:“如此,你还不如死了。”
她死在那棵桃树下,亲手织的粗布拧成一股绳,脖颈吊在上面,好像是一个茧未化成蝶便失去了性命。
引魂铃声阵阵,她踏过一足宽的黄泉路,前后的人皆无法回头,接踵而至,一旁的彼岸花喝足了众生的泪,开的越发鲜艳。
她上了望乡台,看着鬼吏一个个为人们斩断三千烦恼丝,看众生对着生前的家乡或笑或者呜咽,她听到冥府特有的空旷之声对着众人说:“去吧,看过三生石,入了冥府批阅功过,便喝孟婆汤去投胎吧。”
她拒了鬼吏削发,也拒绝再投胎,鬼吏本不从,却看到孟婆氏曳着蛇尾而来,挥退了他们。
“这是你第八次入冥府,我许过你,若是你还可来此地,我便成你一愿。”
“我不愿再投胎。”
孟婆氏带她去了三生石前,前世今生历历在目,无一寿终。
第一世为皇女,远嫁和亲,国破被屠,死后挂在城墙上风吹雨打整整三日,后被扔在山野被食腐的野兽啃食。
第二世生为山精,一生未曾作恶,却被人活活剥了心。
第三世为凰鸟,化人去往人间,为一个凡人褪下凰衣救他心爱之人,自此失去了性命。
第四世为一娼妓,为屠妖龙以身祭刀投身窑炉。
第五世为一女婴,生来便被希望生个男孩传香火的父母溺死在水缸中。
第六世为一个僧人,抱琴而修,终不得解,郁郁而终。
第七世为一棵断肠草,灵智方成被天雷劈下身死道消。
第八世,她便成了苏瓷。
第四世她为娼妓时本该随刀而亡不入轮回,据说是一个僧救了她,度她超度,费尽此生修为。
那时她断了三千青丝,却对盛汤的孟婆氏一笑:“我愿终此,不入轮回,人间不比孟婆汤甜美。”
从未有人说过孟婆汤甜美,孟婆汤以七情六欲的血泪加上忘川的河水熬成,滋味苦涩难挨,若非投胎的诱惑,众生皆不愿喝。
孟婆在她即将踏过奈何桥时许她。
“你入冥府八次,我便成你一愿。”
这就是她的第八次,她依旧说不愿转世。
孟婆让在忘川河摆渡了千百年的无名撑船渡她前去无间城,那里甚是荒芜,不愿投胎的魂灵因为机缘汇在此处,等着不知何时的灰飞烟灭。
苏瓷便在哪里住了下来,都说无间城无花,连曼珠沙华都在此处不能成活,苏瓷来的第二年,此地却生出一株桃来。
城中的人形色各异,有耄耋的翁,黄发的稚儿,貌丑的姑娘,如仙的男子……
城中声音皆寂,偶尔有新来的人会痛哭或者大笑,却在年复一日的漫长中沉默,不再做声。
苏瓷的眼睛在死后便清明了,她闲暇时候只是坐在城墙外的平地上,看着忘川的水发呆,日子久了有些事便恨得不再那么深了。
那棵桃便长在那里,让苏瓷想起了前世家中的那棵桃树。
又过了百年有余,冥都依旧是这种不变的模样,苏瓷隔着河水向孟婆亭看去,依稀能听到魂魄们嘶哑的声音。
又过了数年,无名撑着船到了无间城,船上是一身红纱的孟婆氏。
“有人替你待在这冥都,你便去投胎吧。”
百年的时光,无事可做,爱恨都好像干成了沙土被风吹散,也向往过人间繁华,却知入了无间城便再也出不去,未曾想过今日孟婆氏会来。
“是何人替我?”
“是你前生院中的桃。”
他本是妖,才开了灵智,看她嫁人,娇俏的宛如他开的最好的花。他看她鲜活,又尝了她哭了七日的泪,他也看她死去,终不得忘。
如此百年过去,终究修成了大妖,生平未曾害人,眼见要修成仙人,却来此地寻她。
无间城的那棵桃树是他的一抹灵,在此地陪她度过无数光阴,却越发难忘。
孟婆氏来前,无间城唯一的那棵树却枯死了,化为了一片飞灰。
“他以己替我,如何替?”
“以他仙骨,愿归冥都做一鬼吏。”
“鬼吏?会是何等差事?”
“冥王将其体貌化为飞灰,又以冥蛇为其塑体,司地府刑罚,吞恶人入腹煎熬。”
“如今他还好么?”
“他本是花妖,甚美,冥蛇阴损多毒,如今他人首蛇身,面色丑陋,恶人入腹挣扎,身心皆痛。”
“那我不愿去轮回,求冥王放生于他。”
“晚矣。”
“他可有名?”
“桃花无名,今在地府司职,冥王赐名,玄都。”
是梦惊醒了沉睡的姑娘,姑娘起来揉了揉眼却摸到了一手泪。
梦里有个男子笑的十分温柔,她看到他却是心痛。
恍惚间似听到有人声音沉闷:“如今再借你们一世…”
地府深处冥王以指叩着桌案,却抬首问堂下蛇身红纱的女子:“人间当真如此好?引得他们个个流连不得返?”
那一世她为凰鸟,本是不死,不入红尘,仙寿悠长。
那一世他为僧人,屠妖龙渡众生,功德无量,成佛只是一念。
她以一生爱慕,他又以一生回报,无所休止。
她和亲那天他是身边的仆从。
她为山精,却最后被他挖心救人。
她为凤凰却许他以凰衣。
她为娼妓,他不成佛。
她年幼被溺死,他也终身未娶。
她为僧人,他是她怀抱中的琴。
她是断肠草,他却以血肉抗了天雷保全她魂魄完整轮回。
最后她是个新嫁娘,而他是成婚那日的一树桃夭。
孟婆氏只是笑道:“人间并非如此好,好的是他们。”
冥王扶额:“本想她在无间城过了千年便顿悟归于九重天去,未曾想还是如此麻烦。”
“不妨事,毕竟她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只希望待她九死能勘破天道之意。”
“我自小便认识她,这天道于她来说不过也只是人间的一个轮回。”
“孟芜,你可曾想过去寻三笙。”
“孟婆汤熬的多了,雾气混着汤水不知吸进去了多少,有些事早就不记得了。”
孟婆氏摇了摇蛇尾福福身便往殿外去,却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大殿上的王。
“世间不甚美,有趣的是情,却又不好解脱,你在这里许久了,真没打算再去人间走一遭?”
冥王苦笑:“我自掌管地下年岁不计其数,大概是那人给我的惩罚吧,我自是不愿走,在此地等一个重聚。”
孟婆氏以蛇尾游出殿去,似是听到了一首歌,唱国破唱山河,唱沙场将士以命搏,唱小女儿在闺中坐。
孟婆氏轻声哼唱了几句。
远处的孟婆亭魂魄依旧这么多,孟婆汤依旧苦涩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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