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玫瑰,一共有几种颜色?”
我第一次见到阿友的时候,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两种。”我说。
他粲然一笑,说不错不错,答错了。
我当时有点蒙圈,心想这诗人就是不同,我已经才思敏捷到下意识地按着张爱玲的套路出牌,结果还是错了,于是问他:“哪里不错,哪里又错了?”
他收敛起笑容,嘬了一口烟,神情颇为落寞地说:“你没像其他人一样走开或是回答‘我他妈又不是学生物的’,已是我的知己了。”
他说到做到,从此视我为至交。
忘了说了,阿友是我念大学期间校园里最有名的先锋派诗人。
他有着那些自诩后现代主义诗人的所有特征:矮、清瘦、长发、穷困潦倒、畏畏缩缩到似乎有点猥琐……总之和乞丐的唯一区别在于,他总是写一些难看的句子。
阿友出过两本诗集,一本叫《一X到底》,关于这个名字,我曾经和他进行过深入的探讨,我说一爱克斯到底,说白了就是一操到底呗,你还不如直接点,反而更能吸引目光,你看宿舍里那些整天盯着A片流哈喇子的家伙,肯定会认为是黄书,没准儿抢着买。阿友说不不不,你这样想就狭隘了,X就是字母X,可以指代一切,又什么都不能代表,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贤者看到的都是时间,你好好读读我的诗,你就知道X可以是操,但绝不仅仅是操。
我带着被忽悠后的崇拜心情翻开书,第一页的诗是这样的:
“我坐着文印社的门口
把精液射向天空”
我立马把书合上,抬头看见阿友殷切的目光:“怎么样?”
“你把谎言射向天空。”我结结巴巴地说:“一个女人掉了下来。”
“知己!知己!居然我这句是化用尼采的。”他兴高采烈地说:“写小说的也不全都是下三滥嘛。”
坦白地说,我和阿友处于一种互相看不起的状态,我们学校文科盛行,男女比例接近一比九,阴盛阳衰的结果就是女生都特别喜欢比较man的男生。举个简单的例子,只要你篮球打得好,就可以做种马。像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财无叫鸡之能,长得还不好看的男生,就只能搞搞文学创作,其行为类似于意淫。因为处于食物链的底端,所以我们这些写小说的普遍看不起写诗的,只是没想到写诗的也是如此,虽然阿友在写诗界也算是个异类。
我看不起阿友的另一个原因在于他是个注定要肄业的人,在他把我当成知己的时候,他的专业课已经挂了不下十门,而按照我校的规矩,累计挂满五门,是不能发两证的。其实他之前的成绩一直很好,但不明白为什么放弃了一整个期末考试,有传言说他在所有的考卷上都只写四个字,前三个是名字,第四个字是“解”,然后加个冒号,这样的卷子当然都是零分。对于这件事,我非常不解,所以在成为他知己后的第一时间就进行了求证。他大大咧咧地承认了,继而故作神秘地问我:“你在数学大题不会做时,是不是也很装逼地只写个解?”我说对啊对啊,可文科大题不是都该写答吗?
他说这就是关键所在,我在考试的时候,突然想以理科思维去解构文科试卷,所以我就写了解,其实传闻也不全对,有些题目我当做几何来做,写的是“证明”两个字。
我说但是你并没有答题啊。
他说对啊,实验失败了嘛,事实证明用理科思维是解构不了文科试卷的。
我说那你多少写一点,都会给分的嘛。
他严肃地摇摇头:“不对,理科思维要求严谨,不会就只能空着,怎么能瞎写呢?”
我大为叹服,说:“阿友你太厉害了,不仅能写诗,还会玩行为艺术。”
他冲我摇了摇手指:“你要知道,写诗本身就是行为艺术一种。”
阿友的另一本诗集名字比较反动,将“人民日报”四个字进行了错序排列,从而把里面的名词变成了动词。起这样的名字,可想而知不可能出版,其实所谓诗集,也就是他自己花钱印了两本小册子而已。我总怀疑阿友穷的原因就在于此,因为他印的太多了,一摞摞地堆在宿舍阳台上,时间久了,就散发出纸张受潮的怪味。但阿友死活不承认,他指着复印店门口的广告牌说:“复印这么便宜,能花多少钱?”
阿友给出的理由很充分,我国人民向来具有一种你开加油站我也开加油站他还开加油站的团结精神,大家都开加油站,开成了一条加油街,然后集体喝西北风。在我们学校,加油站就变成了文印社,几乎每个店面都配上了复印机,导致供严重大于求,复印价格一落千丈。我曾看过两家相邻的店铺接连几天利用手写的牌子打广告战,一家写着“复印一角”,另一家立马贴出了八分,第一家不甘示弱,咬牙贴出了六分。大家激动地坐山观虎斗,盼着复印免费,结果八分的那家用毛笔写了几个红色的大字贴到隔壁,写的是“贱人不正当竞争”,最终以两家大打出手告终,文印社竞争的惨烈程度大抵如此。不过阿友说其实他印诗集一分钱也没花,有一次我们路过一家偏僻角落里的小店,他抖抖索索地躲在我身侧,指着坐在店门口的一个年轻姑娘说:“当年出诗集时她是我女朋友,所以印刷什么的才没花钱。”
提到阿友的女人缘,简直是一件神人共愤到咬牙切齿的事,这货虽然矮搓穷,却一直能在花丛中优哉游哉,据说他在进入大学后短短的两年内,有过不下十个女朋友。但我始终秉持怀疑态度,因为自从我和他成为知己之后,再没见他身边主动接触过异性,每每这样一想,我就觉得屁股有点凉飕飕,为了确认阿友是个直男,我开始求证那些过往女友的真实性。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居然都是真的。我转而死缠烂打追问阿友泡妞秘诀,他言简意赅地丢下一句至理:
“真心以待呗。”
按照阿友的理论,他对每一任女友的爱都是真心,相对的,分手时的不爱也是真心,总之恋爱次数虽然多,但每一次都是奔着海枯石烂去的。因为是真心,所以总能得到回应,这就是他桃花运旺盛的缘由。
“女孩都是很聪明的。”阿友说:“真心还是假意,她们都门儿清。”
但光有真心还不够,阿友有着针对大学女生得天独厚的杀手锏,那就是浪漫,他曾经花了所有的生活费给一个爱吃甜食的姑娘买了一大包各式各样的高级棒棒糖,我问他室友那个月阿友是怎么度过的,室友朝桌角的二锅头瓶子努了努嘴:“这个配压缩饼干,吃到两眼放绿光。”他还曾给一个热爱英国文学的姑娘叠了五百二十个带翅膀的爱心,每一个里面都写上或者抄上一两句雪莱风格的情诗。还曾经跑遍校园,设计了无数线索和机关,只为给一个学逻辑的姑娘送情人节礼物。除此以外,阿友还有着非同寻常的胆量,那日路过文印社,他淫笑着对我说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和店里的那位姑娘在这门口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你以为那句诗是朦胧的隐喻吗?那是最直白的描写啊!”他哈哈大笑,骗到了人般地乐不可支。
总之在大学前两年,阿友情场得意,游戏花丛,恋爱经历简直就是一本风月宝鉴。但这一切都戛然而止于大二的期末考试前夕,用他的话说,他是个滥情的人,总是很容易陷入爱情,这是他从青春期开始就无法控制的事,在进入大学以后,没了早恋罪名的约束,没了师长父母的管教。他索性肆意妄为地闪耀着恒星般的恋爱光芒,只不过他光顾着散发着光和热,忘了黑洞都是怎么来的了,所以很快就遭到了报应。
我知道夏瑶的存在,但阿友从来不提起她。我觉得夏瑶长得很一般,但我不敢这么跟阿友说。她是终结了阿友荒唐岁月的姑娘,也可能是终结他一辈子爱情的人。
故事其实很简单,阿友的多情心性让他爱上了邻班的夏瑶,于是迅速和当时的女友分手。可奇怪的是,恢复单身的阿友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立刻对夏瑶展开攻势,而是从心底里涌出一种想见又怕见,不见又想见的复杂心情,就好像是初恋一样的感觉,虽然他真的初恋时都没这么羞涩而忐忑。
我在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不以为然地对阿友说:“很简单啊,你之前都是玩玩而已,不过夏瑶是真爱罢了。”
阿友听了很生气,如同受到了侮辱般地冲我咆哮:“我得每段恋情都是真心,你怎么能这样亵渎?”
我不为所动地说:“那你就去追啊,把夏瑶追到手不就行了?何必如此纠结呢。”
他立马泄了气,丧得如资本家的乏走狗:“我追过。”
“然后呢?”
“追到了。”
“啊?那现在……”我非常疑惑。
“和她在一起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还是会喜欢上别的女生,我觉得这是不对的,我不想再这样下去,因为每次分手,不管是我甩人还是被甩,双方都会受到伤害,而我不想她受到一点伤害。”
“所以?”
“所以我和她说了分手,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会背着她出轨。那时我突然明白了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为什么会是许多男人的渴望,但这不是我的渴望,我的爱情是纯粹的,可不能掺杂这些污浊的东西。如果继续在一起,我就无法纯粹地爱她,而我还是很想爱她,所以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离开她。”
阿友说到这里的时候,狠狠地吸了口烟,他坐在空教室的桌上,脚踩在窗户边,夕阳把他杂乱无章的长发映成了红色,因为背着光,坐在教室另一边的我只能看见他黑黝黝的剪影。
真像个要饭的。
阿友告诉我和夏瑶分手对他的打击出乎意料的大,为了逃避这种打击,他必须做点惊世骇俗的事来排解一下情绪,于是他在所有的试卷上都只写了名字、解和证明,彻底放弃的期末考试,也彻底放弃了毕业。
“和你说话那天,我刚从辅导员的办公室里出来,坐在墙角晒太阳抽烟,每当有人路过,我就问他们,这世上的玫瑰,一共有几种颜色?我挨了一下午的白眼,终于有人说的很接近答案了。”他用夹着烟的手指着我:“那个人就是你。”
“可你说我答错了,正确答案呢?”
“这世上的玫瑰,一共有几种颜色?”阿友苦笑道:“张爱玲说是红白两种,未免太粗砺了些,在我看来,每个姑娘都是一朵玫瑰,这世上有多少姑娘,玫瑰就有多少种颜色。问题就在于,别的男人或许顶多只爱两种玫瑰,而我却觉得,每一种颜色的玫瑰,都值得爱,爱情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哀愁、痛苦或甜蜜,也不是得与不得,而是更复杂的事情,是一场残酷的战争,我与玫瑰之间的战争。”
直到今日,我都不能理解阿友的爱情是一种什么东西,也无法从道德或是情感方面去评判他,更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精神病,是不是该看看心理医生。我只知道自从和夏瑶分手以后,阿友再也没接触过异性,到现在还孑然一人,我始终记得他最后说的关于夏瑶的话——
“我这种人,不可能爱谁一辈子,可我想一辈子爱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