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真正强大的人会将人生烈酒倾杯饮尽,用无数废墟堆叠的希望屹立成峰,即使命运坍塌你建造的所有房舍庙宇,你依然可以做废墟之上的王者,你依然是不败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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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代文人中,没有谁比李敖更受争议的了。爱他的人捧之为旷世奇才,恨他的人视之为洪水猛兽。
你也许知道:他特立独行,一身反骨,人生跌宕传奇,是继胡适、殷海光之后最具代表的自由主义者。他写了一百多本书,其中有96本被禁,登上了“世界禁书”之最的巅峰。
你也许知道:他嫉恶如仇,骂人无数,上至总统,下至商贩走卒,不是点名批判,就是送上法庭。在古今中外的“骂史”上,无人可与比肩。
你也许知道:他作为情场老手,女朋友很多,与影星胡因梦的短暂婚姻极尽瞩目。他宣称自己“人生八十才开始”,甚至口放狂言:
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嘴巴上骂我吹牛的人,心里都为我供了牌位。
但你或许不知道:
在乱世里,他的人生一遍遍被环境清零,在废墟之中,他年复一年地盖“小建筑”、寄“小希望”,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即使知道镜花水月终成空,梦最后化成了泡影,他还是固执地从头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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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李敖出生在哈尔滨。他的老爸李鼎彝是鲁迅的学生,在中学做校长,家境算殷实。当时的东北,正处在日寇统治的伪满政权之下,李爸爸不愿受鬼子的摆布,便带着全家十九口人逃难到北京,李敖在那里度过了童年的大部分时光。
他刚读小学的时候,李爸爸被日本鬼子抓起来做了半年牢,在里面吃尽了苦头。
等到获释后,李爸爸想埋头研究点问题。于是,他常常带李敖到国立北京图书馆来,父子俩各看各的书。李敖酷爱读书的习惯,大概是这个时候形成的。
他在学校里,功课很好,12岁时已经在《好国民》等杂志上投稿发文字了。
1948年,李敖刚进入初中,正雄心勃勃地计划写一部《东北志》的书,边搜集资料,边啃专业书。还没等他动笔,凄惶乱世便将一切中断了。
国民党在北方的局面眼看稳不住,此时的北京岌岌可危,人随境迁,无可奈何。一家人准备分批逃到上海。
这年冬天,李敖和三姐、四姐,先由北京到天津,然后再搭船走。在等船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留在北京的书忘带了,最后不顾家人的竭力反对,回去取书。
大姐责备他太冒失,“万一船开了怎么办?”好在有惊无险,他顺利登上了码头。
当船开出渤海时,远望大陆,他不禁感叹:
半个世纪前,爷爷那一代从山东北上,出发到东北;半个世纪以后,我们这一代却绕山东南下,出发到江南。好像爷爷那一代的努力,都完全作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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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上海后,一家人住进监狱对面的小房子里,苦撑过活。十九口人,没有任何收入,住房的钱又占了大部分积蓄,几个姐姐都辍学了,但爸爸坚持不让李敖的学业中断。
那段日子里,李敖只专心念书,没有任何游乐。除了学校外,他唯一常去的地方,就是商务印书馆等几家书店。在路上,成群的难民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着。他望着遍地战乱,流落街头的难童,想着他们不管怎样辛苦奋斗,结局大都是路毙街头,李敖已深知这人间的疾苦和不公。
1949年,淮海战败,国民党大势已去。那时候人心惶惶,人人逃难,家家逃难。
逃难的人群5月10日,14岁的李敖背着自己的藏书,终于挤上了轮船。一家人带着仅剩的几两黄金,朝着台湾仓皇逃难。李敖晚上就睡在甲板的行李上,第二天清晨,六叔赶来挥泪招手,船缓缓地开了,远处炮声依稀可闻。
大江大海的1949啊,历史就此分野,裹挟着包括李敖在内的大批流民,离落孤岛。
少年尝到了万事皆空的滋味,一切又要重头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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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台湾后,一家人挤在台中几十平米的老宅里。父亲出去谋职,但生活总是入不敷出。
李敖进入了台中一中念书,在他的整个中学时代,穷困是生活的主旋律,但他不以为意,反而全身心地埋进物质之上的世界里。
他在家里开辟了一桌一椅四壁书的小天地,专心地读书写作。一中图书馆的藏书非常丰富,李敖以义务服务生的资格在里面泡了四年。最令他得意的绝活是,他甚至只用鼻子便能鉴定出一部书是上海哪个大书店印的。
李敖在一中时,最令其难忘的老师是严侨。他是严复的长孙,才华横溢,洒脱磊落。两人交往愈深,李敖愈加佩服这位亦师亦友的先生。在中国现代的狂飙运动中,他身上那种属于革命者的气质,九死未悔的殉道者精神,都令李敖神往不已。
严侨说:“我不相信国民党会把中国救活,他们的根儿早就烂了。我想带你回去,带你去参加那个新尝试的大运动。”
李敖相信他的话,答应跟他回大陆,梦想着投身于重建中国的大运动。可是,他们还没走,梦就碎了。严侨作为中共地下党,被捕了。
那一年,李敖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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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时,李爸爸过世,正在台大念书的李敖赶回台中。
李敖20岁生日因为他的父亲当时已是台中一中的中文科主任,桃李很多,因此公祭时,场面很大,有两千人。当时的李敖受了胡适的影响,坚持改革葬礼。什么烧纸、诵经,拿哭丧棒弯腰做孝子,他统统不来这一套,而且一滴眼泪也没掉,颇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味道。
结果可想,触犯众怒,在数千人前,他背上了“不孝”的骂名。甚至有人说,李敖把他老子气死了!
但这次经验使他深深感到: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读起书来容易,若真正实行起来,可就需要大勇气。这次经验使他一生受用,他一生特立独行,都伏机于此。
在台大时,李敖认识了“罗”,两人很快陷入热恋。但他们的恋爱,却遭到了女方父母的反对。原因是李敖太穷,又没有宗教信仰,而“罗”一家是虔诚的基督徒。她的母亲甚至将话说绝:
你将来阔到了做总统,我们也不上你门;你将来穷到讨饭,讨到我们家门口,请你多走一步!
最后,李敖不得不和“罗”分手,这使他非常痛苦。他在晚上吞下一瓶安眠药自杀,幸亏被同学发现,才保住了一条命。这次失恋的打击,使他决心要做一条千锤百炼的硬汉。
在日记里,他一遍遍地用“第一等人”勉励自己。
又是三点多钟就醒了,一直未能睡着,躺在床上冥想‘第一等人’的境界(如富兰克林见到伏尔泰,胡适见到罗素),的确使胸怀宏伟,多想想‘第一等人’自处与对人的态度,会使我心中长存着第一等念,而把第二等以下的思想、言论与行为全抹去了。”
“一个人的伟大不凡能有进步,就在于他能从‘此路不通’的失败中,杀出一条‘放弃故我’的新路,能够变化自己的气质、旧习与生活方式,咬牙冲向一个‘不复做此等人’的蜕变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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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李敖毕业,他乘火车南下,开始了自己的军旅生涯。
这时的李敖,以文坛硬汉海明威为榜样,去努力过一种新生活,他不愿虚度时光,而将之视为最好的磨练机会。他非常珍惜时间,从不睡午觉,抓紧一切空闲读书,上课偷读英文,下课写日记,留心观察军中的一切,并事无巨细地记下来。
有一次,他队友看到他又突然停下记着什么,便大声对众人说:“李敖又发现什么卵叫,记下去了。”还有队友说:“李敖专门发现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用严格的要求实践着对自我的期许:
集中所有的时间和脑力,用在达成一个里程碑的工作上,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像我预期的那样好。
在受训期间,国民党千方百计拉学生入党,并威胁说,不入党的会被发配到金门前线,那是极危险的地带。
金门大部分人都入党了,李敖却坚决不入党。
辅导员对他说:“李敖你不怕去金门?”他说:“我不怕。”指导员继续说:“你很优秀,我们国民党没拉到你,很可惜。”李敖说:“你们拉到一个贪生怕死、为了怕去金门而入党的李敖,才真可惜呢!”辅导员还想劝说:“你不入党,你在台湾活下去,会永远不方便。”李敖说:“我准备死在金门,没什么不方便了。”
结果,李敖没去金门,倒是一些临时入党的人去了。
他们气地质问指导员,指导员说:“前线需要忠贞的人,把李敖送前线,他会影响民心士气,所以还是你们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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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后,李敖结束了军中生活。
他先是在台大附近觅了间小屋,不久搬到新店一间陋室,背山面水。李敖装了一车的书,从此开始了他的山居岁月。
李敖的陋室那时的李敖依然很穷,月租是向朋友借的,迫于生计,他给姚从吾做委员会的助理。薪水很少,而且由于该会刚成立不久,制度不理想,薪资总是拖欠。
有一次,他只有一张吃一顿饭的票了,他给了一位朋友,自己挨饿,却谎称吃过了。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就给姚从吾的老师——胡适写信抗议。胡适给他回了信,并送了一张一千元的支票,作为“赎当”救急之用。
这样的雪中送碳,令他终身难忘。
后来李敖写《胡适评传》和《胡适研究》纪念他,70岁时,李敖到北京大学做演讲的时候,又捐出35万人民币为胡适立了座铜像。
在胡适和姚从吾的劝说下,李敖进入“中华民国五十年文献编纂委员会”,勉强糊口。
1961年,李敖开始在《文星》 杂志上发表文章。仅《老年人和棒子》《播种者胡适》《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这三篇文章,便在思想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刚出狱的严侨看了后,严肃地对他说:“我真的不要你这样写下去了,这样写下去,你早晚要去那个地方!”
可是,若因为怕去“那个地方”便缴械投降,这便不是李敖。
他在给胡适的信中透露了自己的心志:
也许我值得骄傲,为了我始终未曾放弃我的信仰,虽然受了不少苦,得了不少不方便,可是我不在乎,如果我有点才干而不能找我的意思来‘行道’,我会毫不费劲地背起我的‘自毁主义’下乡去。
吴相湘等多位老师也嘱咐他“切忌多言”,潜心做学问,不要树敌太多。但李敖根本不听,反而给《文星》源源不断地写文章。
结果,他被文献会扫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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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9月,文星出版了李敖的第一本书《传统下的独白》。书刚一上市就销售一空。在李敖未进《文星》之前,它只是一个正派普通的刊物。但在李敖的带头下,它逐渐具有了“自由、民主、开明、进步、战斗等鲜明色彩”,仅在1965年的香港书展上,《文星》的参展图书就占了总数的十分之九,成了通吃的局面。
李敖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赶写近万字的文章。他批判高等教育、揭露政治黑幕、主张改善妓女生活、甚至鼓吹“一个开明思想的新时代”……
一时间,《文星》呈如火如荼之势,文化论战此起彼伏。
而此时的一张禁网已悄然而至。先是《文星》以“卖国”为罪名,连遭两次查禁,接着就被搜索,没收印刷厂稿件,停刊一年。最后,在官方的压力下,《文星》终于难逃一死,关门了。
在《文星》最后一天,读者们将书店挤得水泄不通,疯狂抢购,以此宣泄对当局的愤怒。
李敖苦心孤诣建成的自由之厦,在政治权力的铁蹄下,化为一片废墟,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多年后再回首《文星》的生前死后,那些在一起追寻理想的战友们,或隔世,或变节,或离开。
李敖写道:
不论怎样地浮云事变,我李敖绝不心灰意懒,我不在乎那些战友的来去,不在乎个人的浮沉,我关心的只是理想的追求,在追求理想的大目标下,我不怕孤立,照样勇往直前。
可是,《文星》的“星沉海底”并不等于李敖的“星沉海底”,因为国民党并没有停止秋后算账。
31岁的李敖走投无路,准备再印点书做本钱,改行去买牛肉面。但没想到,这些书在装订厂就被查禁,曾经被他批评的学者也趁此开声讨李敖大会,国民党“司法行政部”部长亲自下令侦办,以“妨害公务”提起公诉。
当时的李敖已被官方完全封锁,他被迫做起了旧电器买卖。每次转卖时,他都亲自搬运,与苦力无异。
有一次被熟人看到了,那人问:“怎么大作家做起苦力来?”
李敖开玩笑:“大作家下放了,正在劳动改造啊!”
-09-
1970年,李敖在台大法学院认识的老师彭明敏在出狱后,神秘偷渡到瑞典,取得了政治庇护。因为李敖和他的关系非常好,当消息传来,国民党立刻将李敖软禁起来。
一年后,他就以“明知彭明敏有叛乱前科,其叛乱之念未泯,仍秘密与之交往”的罪状,被逮捕入狱。
他先是被安排在询问室进行疲劳审问,特务们一组两人,四小时轮班,夜以继日地审问。然后他就在这讯问室里住了下来。在这间几平米的小室、五年八个月的监狱生涯中,他历经了国民党特务的凌辱、好朋友的陷害出卖、亲弟弟的趁火打劫、女友的黯然离开、终年不见阳光的孤单岁月,胃和关节也因为坐牢变得很坏。
监狱中的李敖但在这方寸之地里,他坚持做锻炼,冥思,写日记,多少黑暗的日子里,他噙泪为自己打气,鼓舞自己不要崩溃。
1979年时,好友许一祺来台北看他。
他问李敖,牢里的日子可好?他没有回答,而是指着客厅里的钢琴说:“这是我在牢里赚的钱为女儿买的!”
许一祺很诧异:“在牢里能赚钱?”
“我为其他的牢犯写状子。”
“能赚这么多?”
“其实不止这个数,其他的都分给难友了!”
李敖和女儿李文是啊,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弱者选择妥协,强者绝地求生。
正如许多年前,李敖在翻译劳伦斯的文字时,说的那样:
困难当前,我们正置身废墟之中。在废墟中,我们开始盖一些小建筑、寄一些小希望。这当然是一件苦难的工作,但已没有更好的路通向未来了。我们要迂回前进,要爬过层层障碍,不管天翻也好,地覆也罢,我们还是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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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狱后的李敖,面对着故人离散,两次抄家,他过起了狱中那种平静与苍茫的生活,息交绝游,谢绝人事。
两年半后,出版的《独白下的传统》,掀起层层浪潮,宣告着李敖的复出。
1981年,朋友诬告李敖,虽然台北地方法院判他无罪,但最后还是被判刑半年。就这样,李敖又入狱了。在六个月的牢狱里,他看了一卡车的书,写了三十万言,出了六本书,完成了一篇十万字的小说。
刚一出狱,他就立即举行了记者招待会,大曝监狱黑暗内幕。接着便开始了漫长的笔墨讨伐。
他先是用被封杀执照的《千秋评论》杂志打击以国民党为主轴的魔鬼,从戒严打击到解严,一路打击不休,难分难解。国民党查书、禁书、抢书,可是这拦不住李敖。他接着办“万岁评论”月刊、《乌鸦评论》周刊、《求是报》、《李敖求是评论》杂志,正人心、布公道、求真相、抱不平。
他还将蒋介石鞭尸,将蒋家王朝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从《拆穿蒋介石》写到《清算蒋介石》、从《蒋经国研究》写到《论定蒋经国》,从《共产党李登辉》再到《李登辉的真面目》,上至总统,下至国民党特务、教授,他骂的痛痛快快,不亦乐哉!
纸上的李敖特立独行,狂妄不羁,愤世骂世,恩怨分明,而生活的李敖,却是彻底的传统文人,几十年如一日的保持着“清教徒式”的枯燥生活。
不烟、不酒、不茶,没有任何娱乐,对吃穿更是一点不考究,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有时连着几个月不下楼。
李敖的书房即使会客,也手不离书,剪呀粘呀,边整理资料边谈笑,甚至还拉客人做苦工。
有朋友抗议:“李敖是一个苦人,有福不会享,整天做工。你跟他谈话,他五分之四的时间都不抬头看你,谁吃得消他呀!我才不去他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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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信良曾问他:“你到底如何在台湾定位你自己?”
李敖说:“一个正确的人活在一个错误的地方。”
这样的回答充满了悲凉的味道。
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有朋友说李敖这样下去,迟早会成为一个悲剧角色。但他没有为此悲哀,没有忧怀丧志,更没有废然而返。
环境对于我,活像爬座雪山,愈爬温度愈冷;同志对于我,活像三轮追汽车,愈追距离愈长。虽然如此,我自己却奋然前进,继续升高与加速,我不在乎做悲剧的角色,但又何必一悲到底?因此我努力把它演成喜剧。
2017年年初,李敖被查出了恶性脑瘤,医生说他剩下三年可活。
他骂了一辈子,在人生收尾的时候却觉得,“努力都是空的”,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将大石推上高山,在大石快到顶时,又从手中滚下山去。
既然明知道最后终成空,我们为什么还要去付出?大概,付出的过程本身就是与命运的殊死搏斗,我们的愤怒和不甘并不在无数次坍塌的结果里,而是在一遍遍重建的果敢和不屈中,我们终会强大到不可战胜。
注:此篇为昔年旧作。随着年岁的增加,如今对李敖也有了不同的认识。他的一生,将界尘埃落定。遗憾的是,他的格局被自身拘囿在此世此地的恩怨纠葛中,缺少超越时空的胸襟气度。但他追求自身的不可战胜的精神,却依然值得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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