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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妈,我们没意见。你跟张叔叔的事,能定就定下来吧。”儿子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跟她说话,目光却躲躲闪闪的,不看她。
“你,说这个干什么?”她,局促地坐在还没有拆掉外包装薄膜的沙发上,有点坐立不安。
新装修的房子里透着新房子才有的油漆和板材混合的味道。这是儿子准备结婚的新房,两室一厅,她没有积蓄,首付也是女方家帮着付的,一直也是儿子的女朋友负责装修。她是第一次进来。
好几次,一起在广场跳舞的老姐妹问她,“儿子的新房装修怎么样了?”
她都是含含糊糊的回答:“快了,快了。”
昨天,儿子打电话给她,说:“妈,我明天休息,我们一起去新房看看吧。”
儿子亲口请她来,她松了一口气:儿子终归是孝顺的,没有忘记她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
谁知进门还没有坐稳,儿子突然就来这么一句。
她和老张只不过见了几次面,是一起跳广场舞的王大姐介绍的。第二次老张就直接说,大家都是成年人,既然她没丈夫,他妻子也过世了,大家谈得来,就搭伙做个伴,老了互相照顾。
她以前也不是没有再找个老伴过日子的想法,她妹妹也给介绍过一个。可是,儿子愣是跑到大姨家里闹了一场,说他丢不起这人,还说妈妈的将来由他养。也因为儿子这话,她从此断了再嫁的想法。
这意思她也跟老张说了,老张让她再想想,还劝她别信什么养儿防老的话。老张说,人啊,多会都得靠自己,否则的话,靠山山倒,靠墙墙塌。她觉得老张人不错,就是年龄大了,想找个人伺候他。她到不怕伺候人,就怕伺候不了几年,老张再把她扔了。
后来,老张又约她两回,她都没去。
她觉得儿子可能误会了,想跟儿子解释一下。“儿子,——”
“妈,你不要说了。以前怪我不懂事,没设身处地为你着想,以后,你也该追求自己的幸福了。”
板材和油漆的味道有些刺鼻,也有些辣眼。她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打开窗户透透风,感觉空气清新多了,心情也好了许多。
她又在新房子里转了一圈:厨房、卫生间、客厅,该有的东西也都差不多了。因为要通风,卧室的门也都敞着,她走到主卧室门口,床很漂亮,年轻人的眼光就是时尚。儿子说床是订做的,考虑到将来有孩子,就定了这张1.8米乘2.2米的。她赞许的点点头,过日子就得考虑长远。
她走到另一个卧室门口,里面没有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子,有拆开的,有没拆的,儿子过来拦住她,“这屋味道呛,别看了,都是装修剩下的东西。”
“这屋留作什么用的?”
“小敏喜欢养小动物,她有个宠物狗,前几天又收养了一只流浪猫。想给她们留给屋子。妈,小敏,很善良吧。”
她的心,说不出的滋味,有点想呕。她看着儿子期待而又欲言又止的表情,说:“你这屋子里味儿太大了。”
“妈,你以前还做过油漆工呢。是你年龄大了。所以,你跟张叔叔就定了吧。”
“你真的想通了,让妈妈再婚吗?”
“是的,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结婚了留你一个人在家也不放心。。”
看来,她从来不在儿子未来生活的规划里。相通了这一点,倒也轻松了。其实,她不是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
“你妈没给我们的房子添一分钱,这房子没有她住的地方。”儿子的女朋友声音很大,尖利的声音像利剑一般,穿透自诩质量上乘的防盗门,末端直指她的心脏。可能是太过锋利了,她明明听到心脏被刺破的声音,一时,没有觉得痛。
“我妈辛苦把我养大已经不易了,哪还有积蓄给我买房子?”儿子低声的诺诺解释,如同一只孱弱无力的手,想抓住那剑峰,却怕刺伤了自己的手,于是眼看着那尖锐的剑锋在她的心脏里搅动。
“她养了你,可没养我。”
血,流出来了。
那天,她在门外又站了一会儿。她想听听儿子接下来会怎么说。可儿子再也没有说话。从那天之后,她再没跟儿子说起房子的事儿。儿子也没有。
“我会好好想想这件事的,也许再婚也不错。”也许真的应该找个人过日子了。近来,她总是失眠。夜,太长了。
“当然了。你跟张叔叔结了婚,我也放心了。他人不错。”
“你见过他?”
“嗯。妈,你嫁了吧。”
她没有想到儿子对她和老张的事竟然这样上心,居然背着她见过老张了。老张居然没有跟她说,可见是在她跟回绝老张之后了。
“你别瞎操心了。我跟老张没有什么,我已经回绝他了。”
“为什么回绝他?他是公务员退休的,工资高,他家的孩子都有工作,没有人拖累他。你还想找个什么样的?”儿子不觉提高了声音。
“因为人家条件太好,我跟他不般配。”
“有什么不般配的,他以前条件再好,也老了,无非想找个人伺候他。你比他年轻,又能干。”
“可我不想到老了,还去给人当佣人。”
“怎么是当佣人呢?是黄昏恋。”
“你刚才不也说他想找人伺候他吗?”她也提高了声音。她忽然觉得以前对儿子顾忌太多了,说话高了怕他多心,走路声大了怕他瞎想。
“你既然要再婚,跟谁不行?张叔叔人那么好,你干嘛挑这么多?”
“既然跟谁都行,为什么非要是老张呢?”
儿子和她,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她站在卫生间门口。
儿子站在站在她的对面,在次卧门口。
她看着卧室里一片狼藉,突然就笑了,说:“你操心你的宠物狗和流浪猫吧,别操心妈了。”
儿子跟她到门口,还想说什么,她说:“我自己回去吧。”
“妈妈,你好好想一想。。”她已经走到楼梯转身了,儿子还跟她说。
下了楼,感到秋风带来一阵冷意。这是个新小区,并没有什么高大的树。只是为了绿化的需要,沿着路边栽植了成活率很高的黄杨、冬青什么的,在秋风中并没有凋谢,但是,细细观察,却也能看出其中叶子稀疏而且有些发黄。
只要季节到了,哪有什么冬青。她瑟缩了一下,不由得想:也许,我真该找个伴儿了,一个人对抗这寒冷,不容易。
二
踏,踏,妈妈的鞋跟一下一下踩在楼梯上,像是踩在他的心上。一声是沉重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另一声好像想轻松一点,却是艰难的,像是把他的心用力提起,紧接着,又重重一声落下。
他就站在门口。看着妈妈扶着楼梯扶手,轻一脚,重一脚,然后,再重一脚轻一脚,步履蹒跚,缓步下楼。才想起妈妈曾经跟他抱怨过腿脚不好,才记得妈妈听说他买了五楼之后,落寞地说,这么高啊。
妈妈第一次跟他抱怨腿脚不好时,他还跟她开玩笑:你才多大呀,就说自己老了,我还等着你带孩子呢。妈妈就去跳广场舞了,说怎么着也得养好身体带大孙子孙女。妈妈让他生两个。说他是独子,将来自己留在这世上太孤独了。
那时候,他和妈妈之间,多和谐啊。日子虽然清苦,但有奔头,有希望。从什么时候起,他觉得日子一天天沉重了呢?他和妈妈之间谈话越来越少,越来越不投机了呢?现在,他居然,居然,亲自劝妈妈改嫁!
他举起右手,对着自己的脸,啪啪抽了两下。好痛啊。妈妈的心里也是这么痛吧。他关上门,疾步走到次卧的窗户边,推开窗户,正看见妈妈的肩膀在秋风中瑟缩了一下。
可能是他居高临下的原因吧,这样看着,妈妈的个头好小啊。还有,妈妈的肩膀也窄了,背似乎也有点驼了。小时候,趴在妈妈的肩膀上,觉得妈妈的肩膀又宽大又有力又温暖。长大上学,有时候,晚自习结束妈妈去接他,妈妈蹬着车子,他坐在后面跟妈妈说话说话就睡着了。他一直说,妈妈跟变形金刚一样强大。
如今,妈妈真的已经开始变形了,却不再强大。他对妈妈的疏远,对生活的怨恨,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是从找工作,从交女朋友,从买房子开始的吧。别人的家长都可以给些帮助,就他没有依靠,一切都要靠自己。生活,让他觉得疲惫不堪,对着妈妈,他又不忍心说一句,太累了。何况,说了,她也不懂,她也不能帮助什么。
站在摆放凌乱的次卧房间里,他感到阵阵心烦和心寒。妈妈的心,也和他一样吧。他不是没有看见妈妈的失落,不是不理解妈妈的强装无动于衷,他也一样。他也假装不懂,他也假装无动于衷。
去他妈的宠物狗!去他妈的流浪猫!他突然愤怒起来,他想去追上妈妈,跟她说:妈妈,我来养你。如果,真的有再嫁的想法,我们慢慢找,不急。
这样想着,他为自己的孝心感动了。泪水漫过了眼眶。
电话铃声不合时宜的响了。他抹了抹眼,又把手在衣服上随意擦了一下。接通电话。
“你妈同意了没有?”是他女朋友小敏,在电话里焦急的问。
“没有。”
“你怎么这么笨,连这点事都搞不定。”
“你听我说,小敏。我妈——”
“你妈,你妈,你妈怎么了?嫁个人这么难吗?”
“你别说了!”
“你以为我想说吗?你妈要是稍微有点积蓄,能支持我们一点,我们也不至于这么艰难。”
“我妈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一个人靠打零工,养我长大,我上大学的钱才刚还完。”
“你不要跟我诉苦,我妈养我也不容易。不照样得帮我们借钱?”
“我知道了。我谢谢你妈妈。”
“口说有什么用啊,我可丑话说在前头,将来你妈不能跟我们过。”
“知道了。借张叔叔的钱我也会想办法还的。”
“你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能有让你妈嫁给张叔叔更好呢?”
“你到底还有完没完?这个话题不要再说了!”
“那你自己想办法吧。”
小敏挂了电话。他再打过去,一片忙音。
他颓然地站在刚装修好的崭新的房间里,心里空荡荡的,就像四面刚刚刮过大白的墙面,空旷而一无所有。“你自己想办法吧!”小敏的话不断敲击着他。他茫茫然想着:我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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