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胖胖小鱼儿
孟曾第一次对方梅朵黑脸是为了傻根。
傻根的原名叫做孟梗,是老孟头的第一个孩子,是孟曾至亲至亲的亲兄弟。傻根生得并不丑,皮肤黝黑、体格健壮,面容刚毅,像极了孟曾。只可惜傻根的脑袋浑得厉害,还比不上一个十岁的娃娃,因此也就落下了“傻根”这个称号。
那一天正值村中祭祀,小村子里上上下下都热闹得出奇。一大早方梅朵便被锣鼓和鞭炮声闹醒,她趴在小小的窗口往外张望,入眼的是村间小道上打扮得怪模怪样的村民们。
他们一改往日的朴素,穿上了色彩艳丽的衣裳,脚上踏着厚厚的木板鞋,每每踏下一步便会发出整齐的踢踏之声,远远看去宛若滑稽的舞蹈。
方梅朵感到既好奇又兴奋,她是从未曾见过这样的祭祀的,只想马上跑到近处看个究竟。匆匆套上自己的花布衣裳,打开房门,却正对上孟曾那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朵娃,喝药!”孟曾说道。
“呀!”方梅朵尖叫了一声,嘴角勾起的弧度弯得好似月牙儿。
“咋了?”孟曾被吓了一跳,手上的药碗险些打翻。
但这怪不得方梅朵,因为她实在太惊讶!太欣喜了!
她眼前的孟曾分明和村民们一般打扮啊!红蓝相间的花衣裳,脑袋上和腰上各系着一条红色腰带,最引人注意的当然还是孟曾脚下那一双厚厚的木板鞋!这与平日一身粗布衣的孟曾实在太不一样了!这样的孟曾让方梅朵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既好笑又有趣。
循声而来的老孟头正欲问问方梅朵发生了什么事,却听到她兴奋地叫起来:“孟曾!孟曾!你这样真好看!真俊!”
老孟头看到孟曾黝黑的脸蛋上泛起了一丝红光,他知道他家混小子这是害羞了,毕竟这也是孟曾第一次参加祭祀的表演。
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男子参加祭祀队伍,则代表着他不再被大家当作一个孩子,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老孟头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也同时为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担忧,他看向孟曾身后正傻傻笑着的傻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知道傻根是永远没有机会加入祭祀的队伍之中了。
“曾娃,你带着朵娃和你梗哥一起去看看祭奠吧!”老孟头朝着孟曾说道。
孟曾挠着脑袋应了一声:“哎!”
小村子里实在热闹得厉害,似乎每一条小道上都挤满了人,原本空旷的小路边上更是多了许多小摊贩,他们或卖些芝麻糖、绿豆糕或卖些草编蚂蚱,更有甚者竟支起大锅,现场炸起麻花来。
村里人淳朴,摆小摊并不为赚上一笔,仅仅是图个热闹罢了,所以即便是这般热闹的日子里,东西也并未提价,反倒比平日里还便宜几分。
孟曾一手牵着方梅朵、一手拉着傻根在人群里穿梭着,在靠近麻花摊时,孟曾停了下来,他早看出方梅朵和傻根眼中的期待。
“老孟头给了我些零头,我去给你们买几根刚炸好的香麻花!”
“呀!”方梅朵又喊了起来,她今天实在太过于兴奋了。
“呀!”傻根也学着方梅朵的样子喊了一声。
方梅朵看到孟曾笑了起来,依旧眼睛黑亮黑亮,牙齿白光白光。孟曾说道:“朵娃!你得看好我梗哥,今儿个人多,你得牵着他些。”
“得嘞!”方梅朵举起手行了个不标准的军礼,逗得孟曾咯咯直笑。
孟曾把傻根和方梅朵领到一旁的大石头上坐下,又把傻根的手塞到方梅朵的手里,这才朝着那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麻花摊子挤去。
方梅朵看着孟曾那抹鲜亮的身影逐渐被人群隐去,一瞬间的,感到心里头甜得发腻。这种感觉对于方梅朵而言是分外陌生的,是甜蜜而压抑的。方梅朵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心里头有股甜蜜的暖流正顺着小腹向下流淌着,仿若要将她所有的理智和思绪全都带走。
这种感觉很奇妙,微微的疼痛却甜腻得厉害。
在很久很久以后,在方梅朵逐渐成长起来之后,当她再次回忆起这一天、回忆起孟曾黑亮的眼睛和小腹微微的胀痛感。她会恍然大悟般的明白,那感觉的名字叫做爱恋、叫做成长、叫做悸动。
手上轻微的痛感将方梅朵的思绪抓了回来。
“痛啊!”方梅朵叫了一声,她看到自己的手上被傻根掐出了一道道印子。
“你干嘛!”方梅朵质问。
傻根并未回应方梅朵,而是憨憨的笑着。他并不懂方梅朵的痛,他只觉得好奇和有趣。要知道傻根从未曾见过这样白嫩的手,像是香香的大白馒头,轻轻一掐就浮出一条红红的印子,这些印子交错着重合在一起,又像是甜甜的红豆沙。
方梅朵有些想发怒,她瞪大眼睛看向傻根,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与孟曾过分相似的面庞。
傻根比孟曾要年长三岁,所以他的面容是更加成熟的,这有些像是成熟之后的孟曾,黑短头发下的那张面孔已经棱角分明,鼻梁坚硬、嘴唇干裂、目光中却已经有了几分男人的味道。
方梅朵猛地到有些发慌,她听到自己的心脏不自然地“砰砰”直跳,像是要从喉咙口跳出来。那只与傻根牵在一起的手仿佛正被灼烤着一般烫了起来。
很突然的,方梅朵站了起来,她听到自己很大声地嚷道:“滚!你滚!滚!滚开!傻蛋!你个大傻蛋!”
傻根愣了愣,松开她的手,惊慌失措地跑走了。
方梅朵停在原地用力地喘着粗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生气,只觉得自己的脸颊也和那只被傻根牵过的手一样灼灼发烫了起来,而心头的那股子甜腻则化作了一种奇异的羞耻感。
就好像……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但……究竟是什么呢?
方梅朵突然想起了阿妈生二妹时候的画面,那个时候阿妈身子弱,怎么也无法把二妹生下来,这可把产婆和阿爸给急坏了。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钟头,方梅朵看到产婆从房间里匆匆跑出来,脚上的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先生啊!夫人这是难产啊!”产婆焦急地说道,脸上的汗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方梅朵看到阿爸的脸黑得厉害,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眉头亦是皱成了一团,末了却像是做了某个重大决定一般,说道:“我去把刘医生请来!”
方梅朵知道刘医生是小镇里唯一的洋医生,也是这儿唯一一个替女人接生的男人。小镇里人人都称赞刘医生手段高明、极少失手,但却不知为何却鲜少有人找刘医生接生。
片刻功夫后,刘医生提着医疗箱匆匆赶来,方梅朵看到刘医生进了阿妈的门,不多久二妹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产婆喊了声:“太好了!生出来了!生出来了!刘医生真厉害啊!”
方梅朵也跟着喊了起来,她朝着阿爸看去,却看到阿爸的眉头依然皱得像团破布。
方梅朵不明白,小娃娃明明已经生出来了!阿爸这是在愁什么呢?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方梅朵也总是在阿妈的脸上看到这副表情,就好像是在忍受着什么耻辱一般。
而现在,方梅朵也突然有了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一股子麻花的香味把方梅朵的思绪打破,方梅朵看到孟曾朝着自己跑了过来,他咧着嘴笑嘻嘻地对着自己喊道:“朵娃,我买了芝麻和桂花味的大麻花!可香着嘞!”
方梅朵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然后她又听到孟曾疑惑的声音:“阿哥呢?是不是躲在大石头后面闹呢?”
方梅朵没有回答,她感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小腹也痛得厉害。
“梗哥呢?”看出方梅朵的表情不对,孟曾声音中的笑意开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加着急的语调:“梅朵!梗哥呢?梗哥跑哪去了?”
“他……我……”方梅朵咬了咬唇瓣,眼眶红得厉害。
孟曾手中的麻花摔到了地上,碎成了好几半。孟曾抓住方梅朵的肩膀,他那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慌张和怒气:“我梗哥去哪了!我不是让你看好他的吗?他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方梅朵喊了起来,“凶什么凶,就这么点地你还怕把他丢了不成!那傻子再傻也不至于不知道回家的路!”
“你浑!”孟曾把方梅朵推倒,他的脸色沉得让人害怕,他喊道:“方梅朵你浑!是!我梗哥脑子是不好,他是傻!可他再傻也是我孟曾亲亲的亲兄弟!是我的亲哥!你方梅朵不傻,你方梅朵聪明!你认得回去的路!那你自己回去吧!我去找我梗哥!”
孟曾说完话头也不回地走了,方梅朵坐在地上,眼泪哗哗地往外流。她听到自己小声地说了一句:“孟曾,我疼,我的肚子好疼啊。”可是孟曾没听到,他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人群中了。
那一天孟曾很幸运地找到了跑走的傻根,但不知为何直到月亮爬上山坡,方梅朵也没有回孟家。
老孟头用力摔了孟曾一巴掌,对他呵道:“要是朵娃娃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跟你方叔叔交代啊!”
少年孟曾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他说:“老孟头,你放心,我肯定把朵娃找回来。”
孟家父子一夜未眠,把小村找了个遍却始终为寻得梅朵的身影。天微亮的时候,村子里落起了雨,雨水砸在孟曾身上冷得他直打寒颤,然后他终于在村子西头的大榕树下找到了方梅朵。
他朝着方梅朵跑过去,声音因疲惫而沙哑,他说:“朵娃可找到你了!你把俺和阿爸吓坏了!”
他说:“朵娃!你是不是傻啊!怎么能在树下躲雨,要遭雷劈的!”
他说:“朵娃!都是俺的错!”
末了,他说:“走!朵娃!俺带你回家!”
方梅朵仰着脸呜呜哭了起来,她朝着孟曾伸出手来,“孟曾……孟曾……我好疼……我好疼……”
孟曾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方梅朵的脸苍白得厉害。他把方梅朵背到背上,却蓦地看到地上那一抹刺眼的血红。
孟曾慌了神,一双早已磨破的脚在小村泥泞的道路上快速地跑了起来。
方梅朵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感觉到温热的气息一点点渗透进自己的皮肤,她听到孟曾那急促的气喘声以及他那自语般的声音,他不断重复着:“别怕!朵娃!别怕!没事的!没事的!有俺在。”
方梅朵闭上眼睛,小腹的疼痛奇异般地缓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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