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秘密，她的秘密

他的秘密，她的秘密

1，

天麻麻亮。

陈凤芝推辆双轮车，车上是刚刚做得的豆腐。下庄有人家娶媳妇，让陈凤芝做一泡豆腐给送去。

一个大队里有三家做豆腐的，顶数陈凤芝做的豆腐好。

陈凤芝做出来的豆腐，又白又嫩又光滑，跟她的脸蛋似的。豆腐自带一股香，很多人买了豆腐，直接摆上桌，酱油蒜汁蘸着吃，一大块豆腐，几筷子见光。凤芝做出的豆腐，还有一绝。看着嫩嫩的，水水的，托在手里打着颤，可是切块入锅炒，轻易不碎。

三家做豆腐的，凤芝卖得最快，回头客最多，有红白喜事，预定的也最多。

要说凤芝的手艺，还是从她老爸陈伯那传下来的。

陈伯做了一辈子的豆腐，泡豆子，磨豆子，煮浆，点卤水，压豆腐……每道工序烂熟于心。有人家自己做豆腐，点不好卤水，就把陈伯请过去，帮忙点卤。陈伯点卤水，是一绝，他用小铁勺搅动着煮好晾好的豆浆，勺子起落之间，点了卤的豆浆逐渐形成的豆腐花。陈伯啥时候把勺子一放，说行，压豆腐去吧，保管没错。同样一斤黄豆，他点出的豆腐能比别人多出半斤七八两来。

据说，庄里娶来个新媳妇，娘家也是做豆腐的，不服气陈伯，跟陈伯上演了一场豆腐赛。俩人各自做好豆腐，放入花色一样的盘子里，请几个口味刁钻的庄人品尝。

滑爽清香，获得一致好评的那一盘，盘底赫然贴着陈伯的名字。

可惜啊，陈伯不长命，有一天串亲戚回来，小三轮车翻到路边河沟里。河沟没水，全是大石头。陈伯头撞在石头上，不省人事。有人发现，找到陈伯家人的时候，时间过长，陈伯已经没了气息。

陈大娘一辈子家里家外靠着陈伯，陈伯一没，陈大娘神智恍惚，丢三落四。烧火做饭，想起啥事，人就出门去了，家里几次险些酿成火灾。镰刀锄头，拎出去，拎不回来，忘了放哪里。从此，陈大娘跟前离不开人。

陈伯生有两个孩子，老大就是陈凤芝，老二是个男孩，叫陈兴福。陈伯没的时候，凤芝十七八，兴福十二三。凤芝平时跟着爸妈做豆腐，陈伯有意无意指点过。凤芝见妈撑不起家，弟弟又小，还得念书。就接过陈伯的双轮车，做豆腐，卖豆腐，传承下陈伯的手艺。

2，

凤芝真能干。

地里活计不丢。起大早薅苗耪地，疏果打药，忙完回到家，做饭伺候老妈弟弟吃饭，喂鸡喂猪。打发弟弟上学去，哄着老妈搭手把豆腐做出来，推到庄子里去卖。快到中午，豆腐差不多卖完，回家做饭。中午洗洗涮涮，下午又下地干活去。

凤芝再能干，家里仍然过得紧巴巴。有点钱，得给妈妈买药，供弟弟上学。

凤芝已经二十多了，也想找个男人，能帮衬自己一把。可是，难！老妈精神不稳定，人家都说她得了精神病。有相中凤芝的，一听家里有个带病的老娘，底下还有个没成人的小弟，两人都得顾，相当于当了上门女婿，就打了退堂鼓。

凤芝开始也急，时间久了，就不急了。人各有命，能啥样就啥样吧，也不强求了。

凤芝找婆家的心淡下来，却有媒人上门提亲了。

“我不能扔下我妈。”凤芝说。

“行！”媒人点头。

“我弟还小，我不能不管！”凤芝又说。

“行！”媒人拍手。

“我家地树得管理，不能荒了。”凤芝有她打算，万一有啥变故，她能让老妈弟弟吃上饭。

“放心吧凤芝，小伙子说了，就上你家来过日子。”

凤芝眼睛亮了亮，冲这一条，她就愿意。不管小伙子长得是丑是俊，有没有耳聋腿瘸的毛病，她凤芝，愿意了。

媒人把小伙子领来，小伙子不丑，胖瘦适中，大眼，红脸膛，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妈呀，还挺帅气。凤芝脸一下红了，心慌慌乱跳。

两下都愿意，省去很多繁文缛节，结婚，过日子。

3，

好长一段时间，凤芝都好像在梦里。是真的吗？直到自己怀孕了，才把心落实到肚子里，是真的。

小伙子叫梁成，家离得不远，同一个镇，相距有五六十里地。

梁成踏实稳重还勤快，地里的活计都能上手。两人相伴着下地，一边干活一边说话，不觉得累呢，活干完了。回到家，梁成跟着烧火，打下手，凤芝做饭。饭做好，梁成让凤芝跟老妈、弟弟先上桌吃饭，他拎着猪食桶，去喂猪，喂鸡，把院子堂屋收拾利索，才上桌。

烙玉米饽饽的时候，梁成让凤芝烙个饼，弟弟念书，梁成掰多半个饼，给弟弟放碗里，小半个给丈母娘放碗里。

一家子人，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是和和美美，凤芝挺满意。

秋天，粮食都收完。梁成跟凤芝商量：“我也让亲戚给找个活，出去打打工，赚点钱。”

凤芝想想，也行，就靠这点地和树，这日子终究过不起来。

梁成外出打工，发了工资，就赶回来。给丈母娘买包点心，给弟弟兴福买点零食，给凤芝买罐脸油手油。剩下的钱，一分不剩，全交到凤芝手里。

凤芝抽出十块八块，给梁成零花。

梁成不要，“我又不抽烟，人家管吃管住，用不着花钱。”

要不，梁成就把钱给兴福塞口袋里，“装着，缺了本子笔啥的，自己买。”

凤芝成了村里媳妇羡慕的对象。

谁家爷们回家还烧火做饭？谁家男人赚了钱一个子儿不剩全给媳妇把着？就梁成一个！

凤芝的苦日子终于熬出了头。

4，

凤芝孩子三岁的时候，梁成家里托人捎信，让他们两口子带着孩子回去一趟，孩子爷爷不大好。

梁成很少回自己家，凤芝更是去的少。刚结婚的时候去过，生孩子时去过，再有就是过年的时候才回去，有数的几趟。

忙是一个原因，凤芝觉得梁成不愿意回去。

这不年不节，梁成家捎话过来，看来老爷子病的不轻。

简单收拾，一家三口回了梁成家。

老爷子见到孙子，油灯续了油，精神状态好很多。梁成出嫁的姐姐妹妹也回来了，家里挤得不行，把老屋子收拾收拾，梁成跟凤芝带着儿子住进了老屋。

梁成跟哥哥姐姐们商量老爷子的病情，凤芝就哄着儿子先睡了。

儿子白天见人多，兴奋，睡得沉，吭唧两声，翻个身，接着睡。凤芝伸手往儿子屁股底下一摸，湿的。尿床了。

凤芝赶紧起来，拉开大衣柜，把包拉出来，给儿子找小衣服。

把儿子收拾好，往大衣柜里放包的时候，不禁翻了翻里面的东西。一本相册翻出来。凤芝把相册拿出来，翻开看。

梁成回来睡觉的时候，已经后半夜，凤芝搂着儿子睡着了。

第二天，老爷子状态还好，凤芝催着梁成回家。虽然托付邻居照看下老妈，可是心里还是放心不下。

回到家，还好，老妈没事。

5，

庸常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弟弟大学毕业。凤芝的儿子也上了四年级。家里的状况有了很大改变。

大队要修路，年年有工程，梁成跟着在大队干活，守着家近。

凤芝跟梁成商量:“要不，咱也买个车吧，跟着拉料什么的，比干小工赚钱。”

“买车谁开啊？”梁成问。

“你不能开吗？”

梁成盯着凤芝，好久，忽然说，“我倒是想开，我也得会开呀！”

“不会学呀！"凤芝生气了，“三四十岁的人，也不老。”

梁成却闷了头，“我胆小。”

梁成实在不学，凤芝也没办法。

凤芝妈忽然病了，头疼，撞墙。

凤芝赶紧找车送了医院。镇里医院不收，凤芝又忙着往县里送。给梁成打电话，“赶紧去西屋衣柜里，最上面格子里，把妈的医疗本给送过来。”

梁成拉开衣柜，最上面格子里有个纸盒子，打开，翻找丈母娘的医疗本。一个黑色皮的小硬本儿，吸引了他的目光。

封皮上是“驾驶证”三个烫金字。

打开，“梁成”的名字，一下跳进眼中，连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6，

二十岁的梁成，是有两年驾龄的司机。虽然自己家里没有车，但是，出嫁的姐姐家里有辆面包车，梁成没事就跟姐夫套近乎，能用他家的车练练手。

那次姐夫答应帮人家拉点东西，但是临时有事，跟人说好，让梁成帮。梁成不认识路，跑错了，跑到了凤芝家这条沟。不见人接，只好下车问，才知道跑错了。掉头往回跑。

山路本来就窄，弯道又多，梁成怕人家等得着急，开的速度有点快。并且心存侥幸，这山沟沟里，哪来的车。

在过一个比较陡的拐弯时，一辆小三轮车迎面而来。梁成猛然往里打轮，小三轮往外打轮。错过的瞬间，梁成看见三轮掉进路边河套。

河套不算太深，应该没事吧。梁成抱着侥幸，没停车，直接开走了。

到底是心里虚，过后，梁成特地跑回去，打探了一下，就听说做豆腐的陈伯摔死的消息，一比对，跟他开车走错路那天正好对上。

这件事梁成谁也没说，但是一直在心里装着，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

尤其是后来，听说陈伯的老伴因为陈伯的事，得了精神病，他心里的愧疚更深了。

一个人，做了恶事，是要受到良心的拷问的。

梁成要赎罪。

几年后，他找人去凤芝家提亲，他心甘情愿做了上门女婿。陈伯回不来了，他要代替陈伯，养起这一家子。

至于自己的驾驶证，他藏在了老家大衣柜的相册里，就让自己会开车这件事，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7，

梁成不愿意带凤芝回家，他怕，人多嘴杂，泄露一些他的秘密。

但是，梁成没想到，他的秘密，凤芝还是知道了。

凤芝跟他一样，保守着这个秘密。

梁成拿好丈母娘的医疗本，连同自己的那本驾驶证，往车站赶去。

心里盛放的秘密太久了，秘密或者霉变，或者寻找突破口，接受阳光的洗礼。

梁成匆匆赶到医院，把医疗本递给凤芝，连同那本驾照。

凤芝惊异地看了梁成一眼，然后，转身朝病房走去。

时间，并不能抹杀一切，但是能淡化一切。

当年的那个导致父亲死亡的仇人，已经成了儿子的父亲，成了自己生活里不可分割的亲人。

就让他，继续还他欠下的债吧，用他的一辈子，来还。

梁成愣过，朝着凤芝追过去。

他的一生，已经交付给这个女人，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