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斯人已逝2

作者: 海滨公园 | 来源:发表于2022-09-24 19:43 被阅读0次
    怀念:斯人已逝2

    最近讲授完诗人昌耀的《峨日朵雪峰之侧》,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曾读过《昌耀抒情诗集》,诗人独具特质的诗歌语言和风格,给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在当时形成了独一无二的诗歌现象。而此刻,我们对诗人昌耀的深入研读,正在进行时。有幸读到陈东东的《斯人昌耀》,本文所述昌耀生平事迹主要依据昌耀诗文、李万庆《王昌耀:中国西部诗的创始人》(《人物》2006年第9期)和燎原《昌耀评传》(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08)等,在此与诸友分享。

    怀念:斯人已逝2

    1979年后昌耀屡次编集汰选自己的作品,对1967年以前的早期诗歌,往往多有删改乃至斧削,更有推倒重来的再创作,惟《林中试笛》,仍保留1957年为将他判定“You派”而刊发在《青海湖》上的原貌。

    昌耀此举,或许也为了让后世读者“甄别”,看看到底“何罪之有”?《〈昌耀的诗〉后记》里,他录入《林中试笛》两首诗的其中一首,作为“史实”,“立此存照”:

    车轮

    唉,这腐朽的车轮,这孤零的车轮……
    就让它燃起我们熊熊的篝火,加入我们激昂的高歌吧
    ——勘探者语

    在林中沼泽里有一只残缺的车轮
    暖洋洋地映着半圈浑浊的阴影
    它似乎有旧日的春梦,常年不醒
    任凭磷火跳越,蛙声喧腾

    车队日夜从林边滚过
    长路上日夜浮着烟尘
    但是,它却再不能和长路热恋
    静静地躺着,似乎在等着意外的主人……

    昌耀响应开发大西北的号召,来到青海,他的这首诗,正是忠于职守地讴歌开发者的短章,其意大概出于刘禹锡“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句。勘探车队滚过的时代车轮与废弃车轮间的新旧对比,便是昌耀的感慨所系,他赞美勘探者将旧事物燃为新的篝火。《林中试笛》中的另一短章《野羊》,则叹息林中青羊兀自格斗,而不知开发大军的到来,猎枪已经对准了它们——野羊可做成斟探者的美味鲜汤跟废胎可燃作篝火用意近似,成诗却显然更为勉强。

    他来到青海后发表的那些诗作,如1955年9月的《船儿啊》(后改为《船,或工程脚手架》)、1956年的《鲁沙尔灯节速写》(组诗)、《山村夜话》、《弯弯山道》和1957年的《啊,黄河》(后改为《水色朦胧的黄河晨渡》)等,也多赞美开发者形象和刻画具西部特征的劳动场景,并不荒腔走调于那个时代的政治旋律;即如当时没有发表,后经整理收入诗集的《鹰·雪·牧人》(1956.11)、《边城》(1957.7)、《高车》(1957.7)、《月亮与少女》(1957.7)等,也只是诗意化西部的风光人文历史,要么将之升华为一种英雄主义。反正,昌耀那时的诗,与所谓“恶毒性阴暗情绪”的“毒草”毫不相干。

    跟曼杰斯塔姆因刻意写下关于SDL的政治讽刺诗,并在朋友们中间背诵而遭流放很不一样,昌耀的因诗罹难,被监督劳动、囚禁、劳改、苦役和流放,的确显出卡夫卡式的诡谲和荒诞,让人,当然首先是让昌耀自己感到错愕、冤屈和灭顶。而他在被剥夺了写诗乃至做人权利的境地,企图申雪其诗以重新为人的挣扎,也尤其那么地卡夫卡式……

    这导致1985年秋天(此时昌耀已回到其体制里的位置),他写下一则卡夫卡式的寓言。在我看来,这篇《巴比伦空中花园遗事》的恰切,将昌耀在时代上下文语境里为其命运挣扎的心曲和境遇揭露无遗:

    巴比伦少年得知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要在空中花园加造九层别馆时,施工的刑徒们已在高耸入云的塔顶擂动铁锤,整个建筑如风中花木落英缤纷。

    巴比伦少年于是向国王如是吁求:主人,我为你的冒险惴惴不安,不只是为着原有的殷忧。其实你本该意识到悬苑底座石墙的蛇形裂隙原就是我们的心病,即便梦中我也随时听到那物蛀蚀其间如逐渐展开的预谋……

    无人应声。而激动得发抖的少年其实已近于啼哭着了,他从匍匐的地上仰面举起双臂如此吟唤道:主人啊,请加惠王国臣民!

    那时他领悟到是自己的最后时刻了,就走到那面石墙纵身飞起,将自己当作一颗铆钉铆进墙隙。至今骆驼商旅途经王城废墟时还能在夕阳西照中看到少年的身子斜攀在残壁像一柄悬剑,他对王国的耿耿忠介反倒给虚无主义的现代人留下了可为奚落的口实。

    最后那句话,既是写这则寓言时昌耀反思其命运症结的一声叹息,也是他当初沦为“右派”时蒙冤心态的又一次折射。

    巴比伦少年,正像是昌耀对三十年前自觉“过继”、相信“D就是我的母亲”的那个昌耀形象的描绘。甚至在他的诗已经遭到批判,他被判定为“You派”的时候,他还在写《寄语三章》这样的诗。其第一节:“地平线上那轰隆隆的车队/……轮胎深深地划破这泥土。/大地啊,你不是早就渴望这热切的爱情?”正呼应着那首《车轮》;而第三节里“怦怦然心动”于“古之大河”“浩浩漭漭轰轰烈烈铺天盖地朝我腾飞而来”,“于瑞气鳞光之中咏者歌者并手舞足蹈者”,真的就有巴比伦少年“纵身飞起”的姿势。

    成了囚徒,他依然在写诗。1958年正搞“大跃进”,昌耀被选为看守所里“有文化的犯人”送往青海省劳教所的新生铸件厂学习炼钢,然后被羁押到日月乡下若约村以南不到八公里的哈拉库图,作为戴罪的技术人员参加到大炼钢铁的运动中去。《哈拉库图人与钢铁》,正是其汇入铺天盖地的大跃进诗歌合唱的一首长诗,只要摘出“钢铁就要上马了”这种让人失笑的修辞,就能见出昌耀这件作品对形势的迎合。不过值得注目一下这首长诗加括号的副题——(一个青年理想主义者的心灵笔记)——其中真就有“激动得发抖的少年其实已近于啼哭着了”的表情。

    1991年在《工厂:梦眼与现实》里,昌耀确认了他参与大炼钢铁时的这种表情,他回顾说:“……这种前所未有的对于参与大工业操作的体验甚至让我感到有几分豪迈……红色的火焰就更显得是我理想中那份撩动的样子而感人肺腑了。理智与情感都让我尽量在想象中否认这是事实上的一座监狱工厂……鼓风机与炉膛的吼声都让我看作是受无产者驱动的可感豪迈的自然力、一种诗意的节奏……”昌耀又特写一位“壮实”的“佩戴脚镣的同犯”炼钢时“脸上的与其高大体魄不甚相容的温驯笑容”,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同在现场的昌耀的表情。不过,终于他意识到,“这一切,以至化铁炉、熊熊火炬在内的被我意念作用了的物象纯是出于一种梦眼中的与我身份不适的自作多情:无产者诗人的梦幻。”而这也是他噩梦的一部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怀念:斯人已逝2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kngbo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