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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讲授完诗人昌耀的《峨日朵雪峰之侧》,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曾读过《昌耀抒情诗集》,诗人独具特质的诗歌语言和风格,给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在当时形成了独一无二的诗歌现象。而此刻,我们对诗人昌耀的深入研读,正在进行时。有幸读到陈东东的《斯人昌耀》,本文所述昌耀生平事迹主要依据昌耀诗文、李万庆《王昌耀:中国西部诗的创始人》(《人物》2006年第9期)和燎原《昌耀评传》(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08)等,在此与诸友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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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的生活时而让他恍惚,写于1981年的《城市》说:“未曾有过教堂十字架或喇嘛寺金顶的/新的城市,/不知道什么叫精神创伤。不知道什么叫旧的烙印。/不知道什么叫复活。”他的不适,或在于此;写于1979年9月的《乡愁》开头说:“他忧愁了。/他思念自己的峡谷。”最后说:
——我不就是那个
在街灯下思乡的牧人,
梦游与我共命运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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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归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昌耀的一个内心形象,他所思念并梦游“与我共命运的土地”的方式,则往往如《山旅》开头所写:
我,在记忆里游牧,寻找岁月
那一片失却了的水草……
正是从六十年代初“我不走了”、“我躺下”开始,昌耀将自传性赋予其诗歌。归来以后他写下的诸多诗作,包括对流放期间本子里那些诗作的删改和重写,可以说全都展开于他那段特殊的经历和记忆。长诗《大山的囚徒》演绎一个跟他一样“不是囚犯的囚犯”,嵌入了许多昌耀自己的故事细节,另几首长诗《慈航》、《山旅》和《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则直接讲述昌耀在流放岁月里的遭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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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旅》第一节里“我定要/拨开那历史的苦雨凄风,/求解命运怪异莫测的彗星”,以及“把我的相思、沉吟和祝福/寄予这一方曾叫我安身立命的/故土”,正好说出了这个时期昌耀诗歌自传性的两个动因。出于苦难命运里的精神自救,自传性被昌耀加入到对普遍人类宿命的叩询之中。
在其自传的层面上主要作为拘禁和流放之所的巍峨群山和荒蛮高原,被他转写成了仿同藏传佛教意义上的圣地和净土,以期在精神上获得救赎跟解脱。然而这更多是一种情感意义上的“求解”,它的底色,是昌耀定义自己为“这土地的儿子”和对“这土地”的信仰。从而,这种转写本身, 又是昌耀的“寄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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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解”跟“寄予”合一于对青藏高原形体的抒情,恰是昌耀八十年代诗歌引人注目的首要特征。它发展为一种崇化乃至神化的书写,1984年副题同为“青藏高原的形体”的六首中型诗最为经典。且摘录第五首《阳光下的路》:
……
他穿过朝圣者最初走来的道路。
驰过了野牛的领地和雪豹世袭的辖区。
驰向万水之源。
他说:那里正在修造一座桥
……
……穿过时光的孔隙,向上,向上,向上……
像一条被窒息的鱼。
他感到眩晕。他感到愤怒。
他看到头顶的日光蓦然向他神圣地一泻,
如一束垂落的丝帛。
如母亲的
一排牵向机抒的金线……
他的双眼璀璨如雪。
……
而他驱动这荒古之马穿过时光的孔隙
向着冰的巨型金字塔全速前进。
他觉着咽下了一团团火……一团团火……
一团团火……
他说:那里正在修造一座桥。
一座通天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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