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几种人生的户部

作者: 亞眠 | 来源:发表于2023-09-04 23:12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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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在东京帝国大学的小说写作课堂上,西村教授给出一个故事梗概,要求学生写出两种不同的结局,一个是快乐圆满的结局,一个是艰苦悲凉的结局。教授从二十多篇作文里,挑出了两个人的作品,一个是代表前者的中国留学生司马愚的作品,一个是代表后者的日本学生田宫的作品。很多年后,司马愚和田宫都成了作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司马愚的人生就和他的小说结尾差不多:有个和睦的家,有个勤劳、善持家务的妻子,有几个听话、有出息的孩子……过着不紧不慢、平淡清苦的日子,但也不乏一些不足挂齿的乐趣。他成为一个狭小圈子里的作家,只有很少人知道他的存在,他有时也很享受这种生活。他喜欢说大话,吹牛,但行事却细谨而低俗。像人类中的大多数,他正常地生活着。“正常地”——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和概括自己的生活,于是就想到这个词。他说。司马愚先生懒惰而寡欲,喜欢鸦片和烈酒。夫妻为此也少不了争吵,但从不因此伤害夫妻关系的基础。因为这种不温不火的争吵常常成为他们生活中相互交流看法的有效方式和途径。自然,司马愚是长寿的,且暮年之后偶遇商机,发了财,他的命运也因此变得有些扑朔迷离和多姿多彩。他活了一百岁(也有人说是一百二十岁)。死的时候牙全掉了,却蓄着长胡子。眼神厌倦而空洞。人们说,他如果不是因为过度厌倦生活,本可以活得更久。

    至于田宫的生活吗,也和他的小说所描述的差不多。相比司马愚而言,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以下是当年西村教授给出的故事梗概,据说当时二十多个学生为故事中的主人公户部给出的结局林林总总,稀奇古怪。有的说户部升仙了,站在一片芭蕉叶上飞上天;有的说他就是二次大战中的岗村将军的副将;有的说他出家做了京都万福寺和尚。西村认为这些结局过于离奇,不具有典型意义,他只采用了两个在他看来最符合户部性格的、也最符合日本人生活常情的结局。一个是司马愚叙说的结局,一个是田宫叙说的结局。

    天麻麻亮,户部便起床,他把昨晚收拾好的行李掂了掂,穿上大衣,走出了门。他没有回头,在他今后大半生中都没再回头看看他出生的家,哪怕是意念中的回望。他径直走往母亲的墓地,他长跪墓前,咬着舌头不让自己放声大哭。一直到膝下的硬冰融化成水,他才起来。他在墓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点了一根烟。他从口中吐出的烟雾里看见了昨夜父亲的嘴脸。那是和他吵架时的嘴脸。他厌恶那张嘴脸。于是掐灭了香烟。

    户部体羸善忧,寡言少语。十八岁入东京明治大学农学院学习兽医专业,大学学费全靠母亲支出。但大学还没毕业,母亲溘然离世,户部不得不终止学业,流落东京街头。这种境遇自然很不利于他寻找工作。回到家里,等待他的是和父亲之间几乎没完没了的争吵。他从父亲丑陋的嘴脸和恶毒的咒骂中看到了人生的不幸。

    他往镇子上的火车站走去。路上一个人也没碰见。也好,他不希望碰见任何一个人。他坐在寒冷的车站里,等待第一班次火车的到来。不管那一班车开往哪里,他都将毫不犹豫坐上去,到终点下来,再计较一切。

    他在半睡半醒中想起八年前的事,那一年,在大学毕业前夕,他想到了自杀了事。和别人不同的是,他不是因为失恋而萌生死的念头。他就是在一个夜里半睡半醒的床上忽然间萌生死念的。死亡的影子异常高大,他清泪涔涔。如今,他二十五六年纪,落得一身病,在这荒凉的城郊小站再度萌生死念一点也不奇怪。

    一声鸣笛惊醒了他。他上了冬月二十九日城郊小火车站的第一班车。他都没问是开往哪里的。

    下车的时候差不多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冬季的太阳早早失去光亮和温暖。暮色比预想的还要快地掩杀过来。好在他赶在天黑之前走到了一个叫清水的小市镇。他在镇头找到一家客栈,那是一家常住货郎、佛寺巡礼者和寻死者的小旅店。

    户部把自己关在二楼的客房里。掌灯时分,老板娘端来晚餐。她本该放好餐盘就离开,但她却站在户部的床边,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户部。

    你有事吗?

    户部意识到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我怕你做傻事。老板娘说。

    做傻事?

    从你走进我的客栈,我就知道你是来寻短见的那种人。

    户部看了看老板娘,心想,我既然不是货郎,又不是佛寺巡礼,那自然就是来寻死的了。

    我要吃饭了。户部冷淡地说。

    老板娘叹口气,无奈地走开。

    或许是太疲惫了,户部倒是睡了一个好觉。临睡时他曾想:估计老板娘一家夜里会竖着耳朵听我的动静。

    用过晨餐,户部问附近有没什么好玩的地方?

    老板娘说,这是偏僻农村,哪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不过到野外走走,散散心,对你也有好处。

    再往南走二里地,就到海了,那里有个足摺岬,倒是风景不俗。老板娘的女儿八重说。八重虽出生在小市镇上,由于身在客栈,见识过南来北往各色人等,倒也气质不俗。户部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就有点惊艳的感觉。他看了一眼八重,心想,这偏僻海隅倒有如此女子。

    户部问清路径,便一人独自前往足摺岬。起先,老板娘倒是好心建议让八重陪他一起去。但他坚决不肯。他不想任何人来干扰他。

    足摺岬在清水町大字伊佐,它突出海中五里,遥望如海中浮岛,花岗岩石被万年波涛冲击成了数十丈高的断崖绝壁,绝壁之下不积寸土,但有汹涌澎湃的怒涛,雪沫四溅。户部临崖观海,心下暗喜:这不就是我曾经梦想过无数次的死亡之所吗?他盘膝坐在礁岩上,把眼睛眯成一条缝,遥望着大海的极深处。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将瞬间被海涛卷走,干干净净地消失,永远消失。他忖度着死亡的意义和境界。

    一连几日,户部都来到足摺岬。老板娘心想,他可能是被风景迷住了。不过,过分着迷风景,也是死亡的极大诱因。因此,老板娘倒是希望户部的心情只停留在观光客的愉悦层面。事实上,户部一再地犹豫,他还没做最后的决定,他最恨自己的就是做事不果断。

    多日的徘徊,户部心力交瘁,加之狂风暴雨打湿全身,致其病倒在了客栈里。他躺在客栈的病床上,发着高烧,抽搐着,尽显谵妄之症,成了住店旅人参观的对象。老板娘故意把户部生病的消息放给住店人,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救助。一位寺庙巡礼来到病榻前,对户部说:人在倒霉的时候,有时就是想死也死不了。有一位小药商用他的灵丹妙药把户部的病治好。倒也奇怪,病愈之后的户部倒是不再想死的事。老板娘退还了所有的住宿费,打发他回老家。服侍户部多日的八重见户部没死,又见他要离去,眼中竟自闪着泪花。

    户部在东京找了份差可糊口的工作,如是数年,他回到了清水。他娶了八重为妻,两人一起在东京生活了十多年。

    第一种结局(司马愚所述):

    户部和八重结婚后,尽管日子过得清苦、平淡,倒也不失幸福和乐趣。他们选择在东京西郊落脚,凭借着夫妻二人的勤劳,他们在一块砂石地上盖起了一座小楼,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他们还把一块贫瘠土地变成每年都能获取庄稼丰收的良田。拿八重的话说,只要户部想做成一件事,就没有不成功的。他们一共生了三个子女,眼见着子女一天天长大,户部也开始衰老。他的背有点驼,耳朵也有点背,但眼里总有笑容。年轻时的多愁善感仿佛一扫而空。他每天早上八点出工,十一点半收工回家,八重会为他温一壶清酒,炒几碟小菜,自然是荤素搭配。户部喜欢吃生河豚片,八重特地到城里学会这门手艺。每次宰杀和清洗河豚都会花去很多时间,但八重一点都不敢大意。她准备了至少六只白瓷碟子,然后把河豚籽、肝、肾、油、眼、鳃分别放入写好对应名称的碟子里。并至少检查三遍。户部吃过午饭会睡个午觉,一般下午三点起床,喝一壶茶然后去镇里澡堂泡温泉。他晚餐都在温泉酒店吃,他照例还会喝一点中国酒。酒后,温泉老板会来问他要不要小姐。户部喜欢年轻女子,但他很有节制,一个礼拜只要两次。温泉老板曾建议户部找个固定的相好,户部说那样会成为负担,更重要的是会侵占到他对八重的感情。温泉老板则把户部的话理解为户部喜新厌旧的托词。户部有个奇怪的习惯,每次找小姐时,都会想起死去的父亲。当他和那些妓女忘我地嬉戏时,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或者说他以为是自己父亲在寻欢作乐。他认为这是不洁的,但他又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他意识到他还是多多少少继承了父亲的一些特质,比方说喜欢嫖娼。每次完事,他都深深地厌恶自己,憎恨父亲。他会口中念叨着“造孽啊”之类的自责之语躺在温泉里,像个漂浮池面的溺死者。好在八重并不过问他在温泉怎么过的,也从不去温泉打听。户部说,八重具备了人们心目中一个贤惠女人几乎是全部的要件,她的主妇智慧无人能及。所以他们一家的日子一直都过得风调雨顺。他们的三个孩子也都挺有出息。大女儿在早稻田大学做老师,二儿子在国民自卫队做军官,小儿子还在上大学。他的志向是做一个快乐的农夫,像他的父亲一样。户部很赞赏小儿子的想法,他认为能生活得轻松惬意才是最幸福的。

    第二种结局(田宫所述):

    户部和八重结婚之后回到东京。户部不愿意重回故乡,他在一家热电厂担任司炉工,工作辛苦,报酬低薄。八重在家照顾三个孩子,为了贴补家用,同时为三户人家提供家政服务。终于积劳成疾,未满四十之年就离世了。户部十分悲痛,把八重送回清水安葬。他对岳母说:是我害死了八重。岳母摇摇头说,一切皆有定数。户部寄宿在岳母的小客栈,闭门不出,躺在床上吸烟,差点引燃家什。如此数日之后,他告别岳母,回到东京家里。

    又九年,户部最后一次来到清水,他把三个孩子也一起带到了清水。长子棘岛当年已经年满十八岁,他拜见外婆之后便别过父亲和两个弟弟离开清水回了东京。不久户部收到棘岛的来信,信中说他找到一份工作,在琉球远洋公司一艘名叫东京丸的货轮上做海员。他对父亲说,“我行踪漂泊不定,自己也不知道明天会在哪一片公共海域、哪一个外国港湾。”他让父亲不要记挂他,他会寄钱到外婆家。他最后说,“如果我不再寄钱,也不回到清水,你也就无需打听我的行踪了,我想,那种情况下我多半因为得了霍乱、鼠疫或是梅毒,已经死在异国他乡。”户部读到最后这句话,哽咽了好一阵子。他把棘岛的信折叠好,装进信封,放在他从东京带来的那只枫木箱子的底层。不久,次子英夫就因身染恶疾不治身亡。户部悲痛难当,生了一场大病,僵卧病榻足足有三个月。一个凄风苦雨之夜,户部感觉身体似乎好了一些,他下床走了几步,脚步也似轻了许多。他思念刚刚死去的英夫,同时更加思念八重。他想,如果八重活着,棘岛当不会离开他,英夫也不会夭折。他一个人走到清水镇西北方一个红土小山岗上祭拜了八重之墓。他在脚边拾起一块圆扁石块放在八重坟墓的最高处,就像是给她戴上漂亮的石冠。然后他又在英夫坟茔边的松树下小坐了一会。深夜,他回到岳母的小旅店中,无法入睡。他在墙角一个旧木箱子里找到一本被蠹虫蛀过的《土佐名胜志》,用朗诵的腔调和音节读着上面的字句:“足摺岬在清水町大字伊佐,它突出海中五里……遥望如海中浮岛……花岗岩石被万年波涛冲击成了数十丈高的断崖绝壁,绝壁之下不积寸土……岬上的古刹蹉跎多山补陀落院金刚福寺……补陀落之名,诚非偶然也……”读着读着,他睡着了。梦里,他见到一个神情阴郁悲伤的男人走过来和他打招呼,他们二人相互端视的眼神,倒好像他们是认识的。那男人告诉户部,他写了一部小说,讲述的正是户部的身世。户部听了,并不感到吃惊。那个讲述他身世故事的人递给户部一支烟,他自己也点了一支,就不再和户部说话。他用薄薄的嘴唇叼住香烟,径直走到悬崖边上,口中似乎高呼了一句什么,简直就像是深夜孤雁的哀鸣。然后,户部看见他的人影腾空而起,从足摺岬高耸的焦岩上坠落大海。落海的巨响惊醒了他的梦。他走出房门,外面漆黑一片。他凭借着对往昔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朝足摺岬方向走去。渐渐地,足摺岬下那旷古寂寞的海涛撞击声隆隆传来,震天动地。他站在悬崖顶上,澎湃的海涛声似能把心肺撞碎。恰在此时,一股海底暖流流经足摺岬,回旋焦岩丛中,湿暖的空气随海涛升腾。他感到一阵惬意的眩晕。然后他想起年轻时站在这里,八重来叫他回客栈吃饭的情境。八重站在一棵冬青树下,她那关切中透着害羞的神情令他喜悦而又悲伤。他想起八重的轻柔嗓音,想起年轻的八重妩媚姣好的面容。他的心里产生一阵短暂的幸福感。

    户部记得第一次站在足摺岬上,下临无地的情境。他想如果当时跳下去,或许是对的,至少不会产生之后的新的额外的苦难:八重的苦难,棘岛的苦难,英夫的苦难……最终都叠加在一起变成他一个人的苦难。如果没有这些新的苦难,他当初的跳崖难道不显得过于轻率吗?反过来说,他如果现在跳下去,分量就不一样,对跳崖的理解也不一样,跳崖意义也不一样,往生彼岸的距离也会不一样。于是他在心里下结论说:没有哪一种世间苦难是徒劳而无价值的。户部不想让岳母和孩子为寻找他的踪迹而浪费时间和焦躁愁苦。他把鞋留在了岩石上,留在了此岸。为了不让大风把鞋吹到海里,他在鞋上压了一块石头,他倒是想找一块八重墓顶上的那种石头。

    田宫的结局

    二战刚刚结束不久,东京有一位叫田宫虎彦的作家以户部的身世为原本写了一篇小说,叫《足摺岬》。小说发表于1949年。亦或是受第二次大战日本战败的影响,一些天性忧郁的日本人怀抱着种种不可言说的破灭梦想,循着《足摺岬》小说给出的路径找到足摺岬跳崖寻死。因为人们喜爱足摺岬的美景,能死在这里自是一种慰藉。《足摺岬》小说卖得越好,田宫的收入越多、名声越响,前往足摺岬自杀的人也越多。有一天,田宫躺在布沙发上想起老师布置作业时的情境,他想:如果我写一个幸福快乐的理想主义的浪漫结局,足摺岬还会有那么多人去自杀吗?他寻思,《足摺岬》并非自己写得最好的小说,也不一定是卖得最好的小说,但它对日本人的真实生活的影响却是最为巨大的。这难道不是一种罪过吗?但他转念又想到户部的岳母所说的话,一切皆有定数。于是他意识到,他不写《足摺岬》,也还会有其他人写。因为这是偶然里所蕴含的必然。就像叔本华说的,我们的生活里,没有不自觉的事。足摺岬客观存在,它的美和它对生命的诱惑客观存在,连几万年咆哮不止的海涛都不能将它粉碎和磨灭。尽管如此,负罪感并未真的从他的思虑中消除。那个时期,他时常想到当年和他的作文一起被老师挑中的中国人司马愚,他很想知道司马愚的近况,但迫于那时邦交多变,音信阻塞,没能打听到司马愚的消息。为了排遣心中苦闷,他开始日夜写作。自《足摺岬》之后,他写了《菊坂》、《幼女之声》、《银泉悲剧》、《异母兄弟》、《梅花抄》、《一个女人的一生》、《千惠子的生活》等一大批有分量的作品。他几乎每年都有重要作品问世。1978年,他发表了《荒海》,之后似再无写作的欲望,脑子里不再出现那些伤感愁苦的故事情节。而与此同时,《足摺岬》给他带来的负罪之痛却重新聚集力量,汹涌而至。1988年4月9日,田宫虎彦喝了酒,他站在十一楼阳台上,他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变成了户部。梦里,户部要完成自己年轻时的未竟之愿。他夤夜走到足摺岬,面朝大海,跳了下去。

    深夜,巡警在楼下发现了田宫虎彦的尸体。邻居说,他们在将近十二点的时候,听到了响声,响声很奇怪,就像技术高超的运动员从高台跳入池塘,由于水花压得很好,落水声显得沉闷内敛。而十一楼的邻居——一位站在阳台上吸烟的失眠者则告诉警察,当时他清楚地听见田宫虎彦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被砍下脑袋的应该是我。”

    司马愚的结局

    又十年,也就是1998年,田宫自杀的事才传到司马愚的耳朵里。此时的司马愚已昏聩老迈,年逾古稀。但他的脑子还是很灵活。当他听到田宫自杀于1988年的消息时,他震惊于时间通道如此淤塞迟滞。他在心里丈量两地的距离。他作出决定:去一趟清水镇。他把决定告诉妻子和三个子女,遭同声反对。但他的决定没有人能撤销,除了死亡,甚至死亡也不能。他的次子提出要陪他一起去清水镇,但遭断然否定。他告诉家人,此行必须一个人完成,因为旅途中和目的地有很多需要内心验证的过程不能有人打扰。

    清水镇很容易找到,它太有名了。镇上的人口每年都成倍增加。这一切或多或少都拜田宫小说《足摺岬》所赐。

    司马愚好不容易打听到户部的岳母当年所开的那家客栈,它的真实字号叫忘忧。如今的客栈老板已经易主,归一个叫棱石的人经营。因为户部的岳母临死前曾托人四处打听户部和他的后代的消息。户部就像从世间蒸发,而户部的后代都不愿离开东京。老太婆只得把客栈贱卖给了棱石,出卖所得悉数寄给了户部在东京的后人。有人说,曾在田宫自杀的那一天黄昏时看到户部,他当时在田宫楼下的小餐馆独饮,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像一具干枯的骷髅。他的脸色自然很不好,穿了一件皱巴巴的土黄色粗呢西装,稀疏的白发乱糟糟的,面容十分憔悴,看上去就是个死人。因此人们揣测:户部寄生于田宫体内。田宫死则户部亡。这也符合户部当年在岳母小客栈里读《土佐名胜志》时做的那个梦。

    清水镇就一条直街,青石铺路,延绵数里。沿街房檐一律都挂着红灯笼,灯笼上图写着户主的姓氏或纹章。

    当司马愚被计程车送到清水站台时,他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又来个寻死的。说话的是棱石的小女儿樱子,她按照父亲的吩咐来站台接人。她要接的正是司马愚先生。司马愚告诉她:

    我不是来寻死的。

    樱子高兴地说:那可真叫我喜出望外。

    樱子说的是真心话,因为她来此接站,所等之人几乎都是要去足摺岬跳海的。

    樱子和司马愚从镇东头入街,一路上阴风惨惨,十分瘆人。樱子说,到了夜里阴风更甚,几能冻伤肌肤,冻硬须发。司马愚心想,夜里我一定要上街走走。

    棱石身高体瘦,深目隆准,迥异常人。他能说一口流利汉语,不过带有江浙一带口音。他告诉司马愚,他的祖上是江苏泰兴人,爷爷娶了波斯女人为妻,故其体貌略有中东人的特征。

    棱石介绍说:来清水镇的人多是去跳崖的,他们的行为不能做一般意义上的轻身理解,他们中有很多人厌倦尘世,想去彼岸佛国,而足摺岬是最好的津堠。这些人中以中老年人居多,也有少数年轻人;以日本人居多,也有少数异邦人。

    如此说来,田宫的自杀并未能劝阻跳崖者?司马愚问。

    正是这样。棱石说。

    当夜,月朗天青,司马愚查了一下黄历,是农历十月初十。他挨到亥时,披裹着棉衣,走上街道。他回望了一眼客栈,见窗户前有人影晃动,那是棱石和女儿樱子。父女俩站在温暖的窗户里,默默注视着司马愚蹒跚着走在清冷的街道上。

    满街都是哀怨、泣诉、痛吟的骚屑。司马愚理解了这些即将赴死的人为何心意决绝而又迫不及待。阴风拂面,或如针刺,或如鞭打,砭人肌骨。但司马愚无所畏惧,自顾踽踽独前。街边的屋舍里断续传来哀歌、怨弦,也有淫乐荡笑。棱石曾告诉司马愚,有些人会在跳崖前纵情声色,所以清水镇的娼妇妓女很多。司马愚听说过一种宗教的修为,那就是阴阳双修。如果你能理解和接受那种修为,则理解和接受这些即将跳崖者的放纵就不难了。一大片乌云飘掩过来,遮住了月亮。街边的灯笼顿时齐刷刷泛出血红色。

    真是一幅绝美的地狱变相浮世绘。司马愚想。

    第二天,司马愚在樱子的陪同下去了足摺岬。他为这突入湛蓝大海的半岛矶岩的孤耸而惊叹。他意识到如果你醉心于一种绝美,令你无法赞叹,就会在第一时间想到殉身。只有为美一死才能将内心的无限赞美不留遗憾地表达出来。

    海上风高浪急,站在矶石上,冷风毫无遮拦的穿透棉衣和身体。樱子担心司马愚体弱染病,便唱使还。司马愚却对樱子说,你去帮我安排一艘小船,我要下海去看看。

    樱子惊道:这怎么使得?

    司马愚说,你不去安排,我自己下去找船。

    樱子无奈,只得安排了一艘比较大的船下海,这样会平稳些。司马愚端坐船头,不肯进舱,这让船夫十分为难。

    司马愚说,你只管开船,我能保护自己。

    说也奇怪,等船开动,海上的风浪便忽然间停歇。碧海如镜,可以直视海底。但见海底白骨累累,形同珊瑚,五彩之鱼优游穿梭其间。显然,那些超生天国的人并未能真正销踪灭迹,却在此留下一堆堆垃圾。不远处一团好似沉云阴影正快速移近,是一群凶猛的虎鲨,它们每天都会来此寻找暴饮暴食的机会。忽然间,一点影子从高空急速坠落,噗通一声落进海里。那群虎鲨的阴影瞬间覆盖了落海声处的浪花。一团粉红的海水像涌泉一样滚出漾散,血腥味令人作呕。

    骤然间风吹海立,浪高数丈。船夫和樱子骇然失色,不由分说,强行把司马愚拉入船舱。

    司马愚凭窗,但见足摺岬如一只苍蝇在眼前飞舞。太阳也如一粒金色跳丸,忽在头顶,忽没海底。

    司马愚回到客栈时,几乎力竭。卧床数日方始恢复元气。这一夜觉得一切如常了,便在房间里煮了一壶茶,边喝边轻声朗读《土佐名胜志》。忽听得衣袂带风之声,抬头看时,却见一携琴艺妓推门而入。高髻云鬟,丹唇凤目,衣裙上斑斑点点,尽是酒痕。艺妓自称是棱石老板派来服侍司马愚的,名叫雪子。于是进酒换盏,服侍司马愚饮乐。又抚琴,唱宋人周清真《满庭芳》曲子,音声婉转柔切,引商刻羽,多悲凉之韵。歌至“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时,司马愚心有所动,连干数杯,不觉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闻有人敲门,司马愚起床开门,来的却是田宫虎彦。司马愚大惊,问道:阔别数十年,怎么夤夜至此?田宫说,我昔年的情人雪子跑你这里来了,我寻她而来。你把她藏哪里了?

    司马愚说,确有一女子叫雪子,曾为我抚琴进酒,但我喝醉沉睡后,已不知去向。田宫大笑说,其实雪子是我派来的,她在1988年也已殉情自杀。

    俄尔天明,司马愚起床,发现屋里空无一人,乃知所谓雪子、田宫都是梦中幻象。但桌子上却又有昨夜饮乐的狼藉杯盘。司马愚叫来棱石,问他是怎么回事?棱石声称不知,但眼光闪烁。司马愚心知这一切可能都是棱石蓄意安排,在饮食中做了什么手脚。

    如此这般情形,竟连续在三个夜晚出现。司马愚厌倦了东洋人神神鬼鬼的把戏。那一天,他又把棱石叫来,告诉棱石,他要在清水注册一家旅游公司,专门接待来自中国大陆的游客。一切手续托请棱石去办。棱石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因为他知道,司马愚的游客一旦踏入清水镇的长街,这里的一切都将改观,甚至被颠覆。

    他不想帮司马愚,但又无法拒绝。因为司马愚答应他的报酬实在太诱人。

    执照办下来了,办公室就设在司马愚居住的那间客房。司马愚往家乡的协作公司“瀛洲旅游”打了电话,很快,清水便迎来了第一批来自大陆的游客。他们热闹的喧哗打破了清水长街数十年惯有的死寂。街旁屋舍里来寻死的人、娼妓、客栈老板、咖啡馆女侍,纷纷走上街来,他们惊讶地齐刷刷呆立街边的长廊下,像接受检阅,头顶上的红灯笼无声地旋转着。

    随着一批批大陆游客的到来,淹于阴风蓝雾哀吟之中数十年的清水小镇沸腾了。小镇周围新建了至少三家五星酒店,而原本开在长街两侧的客栈多数变成了喝酒、唱歌、跳舞的夜店。无论白天黑夜你都难得看到有面带忧伤的人走在街上或端坐酒肆。有人说,清水镇一洗往昔的颓废忧伤,变成了大陆游客的喧嚣乐园。不管这话的真实意思是什么,来这里居住的人中,确再难寻跳崖自杀的了。另有一些喜爱清水风光的大陆人,他们来到这里就不愿再离开。他们多是大陆有钱的商人、退休官僚和艺人,所以他们能轻易在清水镇定居。大陆人喜欢聚集在一起,因此没几年,清水镇的西南角(因为那里有一方十亩左右的大水塘,那些有钱的大陆人认为西南有水属上好招财风水。)就建成了一处热热闹闹的唐人町。

    慢慢的,有很多日本家庭举家前来拜谒司马愚。他们排队在忘忧客栈的楼外,等候司马愚的接见。其实他们来这里主要是为了感谢他,因为他的努力,挽救了无数家庭——那些本来抱着必死之心到足摺岬跳崖之人,由于足摺岬不再适合跳崖而不得不放弃死亡之选。那些希望在足摺岬跳崖结束生命的人——正如忘忧客栈的老板所说——并非选择简单的死亡。他们要在足摺岬这样的地方完成自我超度。既然足摺岬不再适合自我超度,那就只能放弃。司马愚会乐呵呵对每一位前来拜谒的家长说:

    我是一个乐观的人,一个具有浪漫情怀的人,我这一切都是替田宫做的。

    著名记者横路敬二在朝日新闻上发了一篇文章,专门介绍清水镇目前的旅游业、唐人町的兴起和足摺岬跳崖现状,还刊登了司马愚的巨幅彩照。此时的司马愚已经八十七岁。但看上去比来清水时还要年轻。那篇文章的标题是:我做到了田宫虎彦死都没能做到的。这句话是横路敬二采访司马愚时,司马愚说的一句话。

    有天晚上,司马愚正在卧室喝茶,来了三个男子,一个是北海道的中岛一贵,一个是东京的佐藤琢磨,还有一个是大阪的小林可梦伟。小林可梦伟代表另外两个人告诉司马愚:司马愚的行为破坏了扶桑自由者联盟的活动空间。司马愚问什么是自由者联盟,什么是活动空间?小林说,联盟是一个关于自我超度的非注册组织机构,从注册这一点来说,你可以说它是一个非法组织,但这不影响它的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至于活动空间,就是这个联盟里的人的自由行动权力,当然,权力的主要内容是关于如何自主选择结束生命。

    司马愚问他们:我能做什么?

    小林说,你什么也不需要做,我们今天来是送你回老家的。

    然后,三个人带着老司马愚乘着月色走到足摺岬下面。海边的岩石边拴着一个木头箱子一样的小船,小船的长度大概就是司马愚身高的两倍。船舱里仅容一人起坐睡眠。

    小林可梦伟对司马愚说:小船里准备了十天的食物和饮水。

    司马愚站在海边,听着海涛有节奏的拍打焦岩的声音,几乎要睡着了。

    然后,佐藤琢磨和中岛一贵把司马愚塞进小船。司马愚未作任何反抗。小林可梦伟解开缆绳。司马愚在船舱里喊道:十天之后呢?我的食物和饮水用完了呢?

    那时候,你老早到家了,你老人家就不用愁了。三人哈哈大笑。小林松开缆绳,一个海浪便将小船卷走。

    假如到不了呢?司马愚问道。

    信风能把你吹送到琉球群岛,甚至普陀山。佐藤琢磨的左手在嘴前握成喇叭状喊道。

    谢谢你们!司马愚说。尽管他的声音已经被海涛和距离大大削弱,但三人还是能隐约听见:其实我老早就想回家了,只是下不了决心。

    这件事被记载在文学家井上靖1989年再版的《补陀落渡海记-补遗》里面。“补遗”写道:10月中旬的一个上午,天气阴沉寒冷,司马愚师被三名弟子强行送上渡海船,并把他钉在大木箱般的狭窄船舱中,由伴船用纲绳拖到距海岸三里多的棱石岛。纲绳被切断,渡海船开始逐波漂流。司马愚听到海底潮流的声响,内心开始有点踌躇,但他很快就有了睡意,因为那是一股强劲的海底暖流,暖意让他的心变得宁静和安逸。他在心里默数着海浪撞击小船的声音,然后他就开始做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家乡,他见到了自己的家人。他在家小住数日,接受了亲朋好友的来访和问候。然后他告别年届八十的老妻和三个子女以及他们的后代,在一个冬季的清早,搭乘一辆丰田牌小汽车去了远在普陀山的普济寺。

    但坊间也还有着另一种说法:司马愚在海里漂流不到五里,小船就被一群虎鲨攻击,很快瓦解,司马愚漂流在海上,鲨鱼群没有吃他,而是在他的身躯底下顶戴着他追逐一股海底暖流,快速前行,一直往西南方向而去。三日三夜后,他被一艘中国商船发现,救起了他,把他送回老家。他和家人一起度过了他120岁生日,他喝了差不多三两茅台。是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第二天早上,他的长孙首先发现了他无疾而终的尸身,静卧在一床柔软的缎面棉被下。

    (注,本文参阅田宫虎彦《足摺岬》和龙升《补陀落渡海-日本高僧自杀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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