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

作者: 醉眠芳草间 | 来源:发表于2022-11-11 05:0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丽华生长在辽宁北部一个村庄,高考落榜后没有复读,去了一家煤矿,在矿灯房当上三班倒的临时工人。

    丽华这时二十一岁,到了当嫁年龄。从小到大穷怕了,她期待能在矿山找个如意郎君,工作稳定,工资又高,成家的还能在生活区分到楼房。

    丽华在灯房窗口值班时,与她热络的工人不止一巴掌,最为引她注目的是一个大个子。那个人见到丽华总能找到话头,和她说个没完,排队领灯的人不催他都不舍得走。

    早来灯房工作的女工见到两个人眉来眼去,就半开玩笑对丽华说:他八成是看上你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外号叫大死孩子,是井下干机电维修的,工种不错,矿灯房追他的女孩就有好几个。

    丽华表面上微微一笑,看似云淡风清,实则按捺不住春心荡漾。她找到在矿上采煤的同村人打听,方知大个子名叫李树森,比她大五岁,建矿时和他家的地一起被征用,是在籍的正式工人。

    说到大死孩子这个外号,同村人告诉丽华,李树森八岁那年他妈给他生了个妹妹,刚落草就悄没声没了,他爸不在家,他妈就用稻草把孩子捆巴好,让他拎到河坝边扔掉,被一起玩的小伙伴看见了,就喊他死孩子。因为他比同龄人高出半拉脑袋,叫来叫去,又被加上一个大字,时间长了,他就成了大死孩子。

    大死孩子,丽华想起来就偷偷地笑。乡村淘气孩童太没有想象力,怎么看到什么拿过来就用?当然,喊着难听,不过也就是顺嘴一出溜的事,不是亲近熟悉的人还不能叫,再说了,从小叫到大,也没见李树森短了什么。自己在矿上只是个临时工,哪天再来人也许就会被顶走。李树森仪表堂堂,还有固定的技术工作,若与他能够结成夫妻,将来或许能够转为正式工人。

    丽华在心里暗自盘算,而李树森从见到丽华的第一眼开始,也已经动心。井下干活,清一色的大老爷们,手忙嘴不闲,除了黄段子,身边的女人也要被他们拿来调侃。而他们每天见到的,除了食堂择菜做饭几个半大老太太,就是矿灯房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说小媳妇儿不敢太放肆,因为她们有了老公,指不定就是同在井下打交道的某个工友;而拿那些姑娘开心,个个的大嘴巴就不用把门的,怎么爽怎么来。李树森听到他们议论丽华,说丽华粉腮杏眼,天生就是个桃花面;说丽华前凸后翘太惹眼,娶到家里怕养不住。

    李树森才不信那些矿工瞎咧咧,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个个神叨叨把自己当成算命先生。他喜欢丽华,二十刚出头,介于熟和嫩之间,站在那里微微一笑,就是勾魂摄魄的好风景。

    郎有情,妾有意,两个人相恋三个月后喜结良缘,搬出了矿工宿舍,在矿区附近租了一间房。

    2

    李树森基本工资虽然不高,但企业效益不错,月月能拿到奖金,再加上天天都有的下井补贴,开工资时有千元多的钞票给丽华,丽华感到空前的满足。她生下儿子李永军后,索性辞了临时工作,一心一意相夫教子。

    李永军上初一那年,李树森在矿区住宅分到一套30多平方的老旧火炕楼。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矿上最气派的家属住宅,搁到九十年代,它破败陈旧,冬天还要自己采暖,有点能耐的人早都离开了这里。但好歹是个公房,不用再住出租屋,丽华一家三口还是十分高兴。

    李永军在离矿区不远的镇上读书,虽然学校一般,但他聪明肯用功,妥妥把自己努力成学霸,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他。他在长相上也遗传了爸妈的好基因,星眉朗目,个头窜得很高。

    李永军上小学之后,丽华就到矿上一个综合商店替人卖货,工资每月百多块。李树森不让她出来干,但不耽误家务,好歹有个事做,丽华还是坚持下来。

    人们常说那句话,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先来。丽华做梦都不会想到,那个意外如同蜷伏在身边的怪兽,在毫无征兆时,突然间就闯进自己的家里。

    那是个阴晦的秋日,李树森上中班。早晨丽华为爷俩买来豆浆油条,又端上一盘水煮蛋。吃饭时丽华对爷俩说,住宅区又新开了一家小吃店,你说这店牌立的,我打老远一看,横着写三排,豆腐脑、豆浆、大果子;竖着一看最后那排,明明就写着脑浆子,真有些瘆人。丽华边说边伸出手比划,逗得那爷俩哈哈大笑。李永军对妈妈说,现在开店的人,能把字写全乎就不错了,哪还注意其它合不合适。李树森剥了一个蛋给儿子,顺势伸出手去在儿子头上摸了一把,满眼满心都是对儿子的喜爱。

    丽华在商店站柜台,上午十点时,一个自称是齐队长的人打来电话,说李树森受了点轻伤,让她去矿医院一趟。丽华一听有些发毛,在矿山呆过多年,常听人说矿上打电话给家属就没有好事。但她不愿意往坏处想。李树森不在采掘一线,不过拆卸零件,修个机器,顶多磕磕碰碰,受点擦皮伤。她边安慰自己边往医院跑。

    到了医院门口,有矿工会的几个人等在那里,一位她不认识的女干部把她领进医院小会议室。

    出事了,李树森真的出了要命的事。他上班之后,照例来到井下,一台凿岩机出现故障,需要换一个配件,他又升井去取。结果开卷扬机的工人溜号,小罐笼过卷,该停时没停。李树森从上面重重摔了下来,当时就丢了性命。

    丽华被搀扶来到太平间,大铁抽屉拉出来那一瞬,她几近晕厥。显然是仓促之间,有人给李树森化了妆,腮红涂抹在惨白的脸上,整张面孔怪异不真实;一套蓝色运动服绷得很紧,那具躯体越发显得臃肿和庞大。她想上前去摸摸他头顶带着缝合痕迹的头皮,但被搀扶她的人拽住了。

    此后多少年,丽华都忘不了那一幕,她后悔那天早晨回家说了那个小吃店的招牌,那是不是某种预兆,而自己偏偏又傻了巴叽讲给他们听。李树森在生命最后的一瞬间,会不会怨自己的乌鸦嘴?

    3

    丽华那段时间,不知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她只记得处理李树森的后事时,出面接待和给自己很多关照的是矿上主管后勤、名为柳永年的副矿长。柳永年比她大十几岁,一看就是久坐机关不经风雨之人,衣服干净得体,脚上蹬着一双纤尘不染的棕色皮鞋。

    丽华对那双鞋印象深刻,因为她有些不敢看柳永年的眼睛。丽华初看那双眼睛,温润体贴;时间一长,她就觉得那双眼睛射出一种贪婪的光来。丽华有事找他,大多时候是低着头说话,目光就盯在那双闪闪发光的皮鞋之上。那双鞋有个明显的标志,鞋底满是透气排汗的窟窿眼儿,丽华认得那是当时沈阳最流行的奥特品牌,三百多元一双,她几次张罗给李树森买,都被他拦住了。

    丽华接了丈夫的班,成为职工食堂里一名正式职工。食堂归柳永年直接领导,他的身影不时就出现在丽华的眼前。柳永年光明正大地对食堂管理员交待,丽华一个人带个读书的孩子,难免有事要请假,上班时间对她不要卡得太紧。

    柳永年的关心给丽华带来一些方便,但她也明显感觉到周围人对她的敬而远之。她从人们嘁嘁嚓嚓、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信息中得知,柳永年的妻子三年前死于肺癌,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孩在省城陪年迈独居的奶奶,身边还有一个男孩,正在读书,年龄比丽华的孩子大两岁。丽华心里猜着他的心思,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他不可能甘于寂寞。自己能入他的法眼,无非是能干、年轻,长相在人堆中,是很靓的那个。

    丽华也拿柳永年和李树森做比较。一个是矿级干部,一个是井下工人,二者身份上不可同日而语。在以前,自己根本摸不到柳永年的边,现在他主动示好,是上天要给自己补偿么?

    有一天,食堂内面相和善的唐大姐对丽华说,丽华啊,你知不知道?柳副矿长喜欢你,他对别人说,他接待过的工亡家属,你是最明白的一个,政策一摆出来你二话不说,不像有的人无底线地提条件。你说起话来有根有梢,通情达理,在食堂工作这段时间,人总不拾闲,做起活来手脚麻利,又快又好。柳副矿长以前摊上个病老婆,在家里洗衣做饭干得早已厌倦,他有心再娶,可能一直要找一个你这样漂亮能干的。也许你们俩前世有缘。

    丽华听了这话,原来那种预感得到证实。李树森去世刚刚一年,她整个人还没有完全从阴影中走出来。但生活是现实的。她才三十出头,以后有很长的生活之路。唐姐的话介于八卦和认真之间,但迎合了丽华的心思,她不反感,还听出了诚恳和善意。

    矿上新建起一幢宿舍楼,丽华有心申请,又有些打怵。多少双眼睛盯着,恨不能打破脑袋去抢,她孤儿寡母没依没靠,根本没有能力参与竞争。柳永年仿佛吃准了她的心思,说工亡家属改善住房,单位有优先照顾那一条,你家那间小房又老又破,不妨申请一下。孤独焦虑之时有人帮自己出主意,丽华对柳永年又多出一份好感。

    李树森工亡得到的补偿,丽华和儿子还有自己的公婆四人均分。但看着身在乡下、身体多病的公婆,她只留下儿子那份用以保障读书,自己那份也给了悲痛欲绝的两位老人。李永军看到妈妈这样在意爷爷奶奶,高兴得泪水盈眶,紧紧地拥抱了妈妈。

    李永军自从爸爸去世,变得更懂事了,除了购买必需的书本资料,从来不向丽华要零花钱。丽华既欣慰又心疼。收入有限,光靠省也解决不了问题。如果能让儿子的生活好一点,自己可以做出任何牺牲。她忽然想起唐姐的话,她也想好了,只要柳永年能够接纳李永军,她就可以嫁给他。

    4

    丽华申请住房的事当然落空,即便有柳永年帮她说话,可面对方方面面的关系,工亡家属这个条件就越发显得微乎其微。柳永年在食堂找到丽华,把这个结果告诉她,丽华表现异常平静。因为她早就有预料,她和儿子能得到现在这样的照顾已经不错了。

    柳永年借机对丽华说,不如,我们结婚吧。你们搬到我那里,永军离学校近,也方便照顾。

    柳永年住着一套136平方的三居室,房子就坐落在李永军上学的镇上。丽华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担心柳永年忌惮她带着这样大一个孩子。如今人家明确表态,丽华心里免不了一热。

    丽华心里明白,她对柳永年,虽然感激,却不像与李树森刚接触时那样心怦怦乱跳。她也惧怕,与这样一个年龄比自己大很多、地位比自己高很多的人在一起,那日子,该是怎样一种过法?可是眼下,没有比柳永年更好的人选。

    丽华和柳永年的婚事很低调,毕竟孩子们的妈和爸去世时间不长。李永军心里虽然不太接受柳永年,但既然是妈妈的选择,他就默默顺从,什么话也不说。

    柳永年的那个儿子叫柳放,和李永军同校,高一个年级。对于李永军和丽华进了他家,他看上去倒是无所谓,饭菜可口,衣服脏了随时有人洗,钱不少他花的,还有李永军这个学霸弟弟陪在左右。他的潜意识里,丽华不过是爸爸找来的住家保姆,买一赠一,李永军就是那个质量上乘的赠品罢了。

    柳永年女儿柳莹闻听爸爸又给她找个继母,大为光火,趁柳永年不在家跑回来指着丽华的鼻子骂:你个狐狸精,怎么勾搭上了我爸?这个家是我妈攒下的,你腆着脸擎过来享受,我妈的东西你不准动,你要不老老实实伺候我爸和我弟,看我怎么收拾你!

    丽华也不是吃素的,对付这个小自己十几岁的丫头,她自是绰绰有余。但想到刚刚结婚,不能把家弄得鸡飞狗跳。她压住张口就要喷出的怒火,伸开已握紧的拳头,默默地劝自己:演戏,演戏,演个大人有大量。任凭柳莹扯着嗓子破音尖叫,丽华一声不吭,故意捡起柳放脱在房间的脏衣服一个劲地抖。柳莹一个人干嚎实在无趣,到墙上摘下妈妈的一张照片,摔门走了。

    柳永年回来后知道了这一切,轻轻地把丽华揽在怀里,用温和的语气劝她:我知道你委屈,柳莹被她妈从小宠到大,娇纵惯了,你别和她较真。再说她不过偶尔回个家,打个转就走,你不搭理她,她又能怎样?丽华想想,也是,和她能争出什么山高水低?只要柳永年对自己好,其他的一切,算个屁事。用不了几天,他们都得滚蛋,这个家还不是自己的天下?

    相对于柳莹的张牙舞爪,柳放不说狠话,但丽华更感到这个孩子的陌生。说心里话,丽华也确实难把他和自己儿子一样放在心上。她做饭,先要想到李永军爱吃什么;她给柳放洗衣,不过是顺带手的事,反正不用自己出力,都用洗衣机。她知道这个孩子也是个喂不熟的狼,有他姐姐在那撺掇,她对柳放再好,也是狗戴帽子装人。

    柳放在家里,眼神散漫游移没有聚光点,但偶尔转向丽华,却难掩鄙视和轻蔑。他享受着丽华对他的照顾,却对丽华几乎没有称呼。农村出来的,工亡家属,这些标签贴在丽华身上,也许就是被瞧不起的代名词,何况柳放生活在熟人堆里,别人一提他的后妈,他就觉得好没面子。

    丽华再嫁后,李永军变得沉默寡言,但他尊敬柳永年,叔叔、叔叔叫得很勤。他对妈妈说,再有三年多我就出去了,只要柳叔叔对你好,我就放心。

    丽华起初对柳永年也充满幻想。嫁给一个副矿长,在矿山这个小圈子里,就如同现在的明星嫁入豪门。结婚后,柳永年很快把她调离整天脚不沾地的食堂,去机关行政科当了很清闲的保管员,身边的人也对她恭敬有加,再不是那个井下工人大死孩子的媳妇儿了,她居然心里有过欣慰。但遇到不痛快,她还是会想起李树森,想起他们那些甜蜜时光。

    过春节时,矿级领导聚餐,要求各自带上家属。丽华得知消息,早早准备好了赴宴的行头,去理发店把那头浓密的黑发烫起了流行的大波浪。但到了那天,柳永年说他要值班,不能参加。而事后丽华探听到,那天独独柳永年是一个人。

    自己虽然年轻漂亮,但没有历练,不会说场面话,可能柳永年怕自己上不了厅堂,给他掉链子?丽华的心猛地一沉,自己到底有过之前那一段,柳永年需要的是照顾,她需要的是依靠。真如人们议论的那样,她和他不过是各取所需,搭伙过日子。

    对美好的期冀是奢求么?一种卑微的情绪把丽华淹没。

    5

    柳放先李永军一年中考,成绩差强人意,柳永年不甘心,让柳放再读一年。来年两个男孩同时步入考场,结果李永军进了省重点,柳放只能去读一所普通高中。

    又三年后面临高考,柳放明白自己几斤几两,在国内要考上大学没有一点希望。他对柳永年说,有同学高二时就出国了,他也想去加拿大留学。碍于对外的面子和出于对儿子的疼爱,柳永年点头表示同意。

    柳永年把他的打算一说,丽华的心里顿时翻江倒海。柳放留学,花费要数十万,永军呢?这就不公平了,在国内学不好就要家里人勒紧腰带把他弄到国外,努力学的难道活该?永军这些年上学,基本上用的是李树森的抚恤金,你柳永年白白得了我这样一个年轻媳妇儿,还要这么明目张胆地偏心眼?

    看丽华不高兴,柳永年忙说,也不能亏了永军。你看这样行不行,柳莹已经结婚,沈阳那套正在出租的小房,老太太去世前已挂在我的名下,等永军大学毕业后我就过户给他。

    丽华权衡了一下,也行,至少能让心里舒服一点。那时刚刚时兴商品房,那房离中街很近,是人们口中最贵的地段,虽然老破小,估计也能值个十几万。

    不出所料,李永军非常争气考上了东北财经大学,临走时他给柳永年深鞠一躬,谢谢他在自己和妈妈最困难时给予的关怀和帮助。柳放拿着家里砸出的真金白银,远赴加拿大,进了一所挂在名校旗号下的私立学校。有人问起柳永年学校名称,不懂行的一听就哇塞,夸柳放将来毕业前途无量;懂行的一听就知道这是野鸡大学,转过身去撇嘴角。

    未等孩子大学毕业,福利分房便成昨日黄花,商品房方兴未艾。沈阳的房一年一个价。丽华心里在敲锣打鼓。这柳放本身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还有那个柳莹在身后站脚助威,他回来知道实情,能容忍他爹把沈阳的房子给永军?

    丽华时常在夜深人静、两人欢娱过后,去细细打量那个熟睡过去的柳永年,想她跟他的关系。要说有多爱,谈不上,当初自己是带着高攀的心态嫁给了他。这么些年来,她觉得自己在感情上总像没有燃起来的火,随时遇到风就要熄灭。她隐约觉得柳永年的心上也像包着一层膜,看着同床共枕,与自己相隔不远,但总是贴不紧。

    这些都不重要,眼前重要的是,柳永年会不会食言,那套房子能不能落在李永军的名下。

    丽华把这个担忧说给科里和自己交好的同事,同事给她出主意,不妨让柳永年写个保证书去公证一下。

    丽华觉得这有些不妥吧。突然搞这么一出儿,原本就温温吞吞的感情岂不凉凉,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丽华心下里劝自己,我干不出这样的事,柳永年也干不出秃噜反账、说话不算数的事。

    6

    柳放拿着一纸到哪都不作数的文凭回来了。回来工作没找到,却飞快地领家来一个女孩儿。

    那女孩儿头顶狮子烫,穿着露脐装,张着腥红大嘴一喊叔叔,吓得柳永年不敢正眼看。柳永年与丽华不经意间目光相撞,柳永年的是无奈,丽华的是对他表示同情。

    一连几天不见柳放他们回家里,到了晚上临睡前,丽华问老公:“柳放和那个姑娘呢?这几天怎么不见人影?”

    柳永年正准备换睡衣。他很慢地脱着裤子,脸上没有表情,不说话。丽华了解他,知道他不吭气就是肚里在措词儿。她用眼睛盯牢他。这些年来,她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有点官派尚可入目的中年人,变成一个步态迟缓、肚皮肥厚的中老年人。

    丽华追着问:“柳放和那个姑娘呢?这几天不回来,住哪呢?”

    柳永年把僵硬的面部表情调整到温和模式,嘴唇动了半天才说:“他把沈阳那套房的钥匙要去,说是他们自己住那边了。”

    “只是暂时住。”柳永年气息奄奄又咕哝出一句。

    丽华心头一个趔趄,心慌加苍凉把她摁在那里。

    柳放回来后,就知道他爸要把那套小房留给李永军,但是他不声不响住进去了,而且是在柳永年的允许下。他们至少应该征得她丽华和永军的同意。是的,那套房子现在升值了,但即便升值也远不及柳放的出国费用,那可是当初柳永年自知理亏亲口承诺下的。现在反悔可以提出来啊,他们不提,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果然人家是亲父子。丽华受到欺骗,为儿子鸣不平,真想上前给柳永年一个耳光。她忍住眼眶里越聚越大的一颗泪珠,转过身去,哐当摔了门,去了另一个房间。

    家里原本不活跃的气氛更加沉闷,丽华开始不大说话,与柳永年的交流都是单个字向外蹦,去菜市场,也不费心思怎么搭配调剂让他吃得高兴,而是自己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做好了饭也不再喊柳永年,更不可能盛到碗里递到他的手上。他们彼此心里明镜似的,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都憋着不说。

    7

    李永军也毕业了,去了鼎鼎有名的四大之一的毕马威会计师事务所。刚上班每月拿四千多块钱底薪。他告诉丽华,这是刚入职,以后只要肯努力,过万的收入都是轻飘飘。丽华一面欣慰一面心酸。没有亲爹的孩子,只有靠自己了。

    天冷了,永军用自己工资给丽华和柳永年各买了一件波士登。丽华恨不能睡觉都穿在身上。她穿着波士登在柳永年面前晃来晃去,腰板直得像绑根扁担。她就是要给他看,我儿子挣钱,给你也买了衣服,你儿子呢?除了抢房要钱搞对象,除了频繁地换工作,还有什么?

    有一天,李永军打来电话,柳永年正好在家。丽华胆气十足,直接摁了座机的免提。娘俩在电话里唠了起来。

    李永军搞了对象,征求妈妈意见。

    丽华说你看好的姑娘差不了,不知人家姑娘嫌不嫌你穷,妈也没钱给你弄个房子。

    柳永年情知这又是要向他开炮,刚站起来要走,被丽华一把拽住。

    “永军,你柳叔原本答应那套小房给你,可是后来变卦了。”没等她继续,永军在那边笑了起来:“妈妈,就是给我,我也不要,我压根就没动过这个心思。”

    丽华的心一颤,眼泪忽地向外涌。可是永军接下来的话,又让她破涕为笑。

    “妈妈,我知道你爱我的心情,可是道理我们要明白。如果我们去争,将来在家里受委屈的是你。如果我不要,柳叔会对你心怀愧疚。让别人欠着你的,总比你欠别人的强。再说柳叔待你也挺好,他不过就是偏向了自己儿子,这也在情理之中,你不也是一样吗?”

    丽华赶紧截住话头:“那你两手空空,在女朋友面前就能抬起头来?她娘家人不说什么?”

    “现在的社会生态,人都是凭实力说话。柳放哥当年花那么多钱出国镀金,现在又怎样,除了那个小房子,还有什么?用不了三年五年,我准会买一套大房子,妈,你就相信我吧。我女朋友父母都是读书人,他们为女儿好,就要作长远计,他们告诉女儿,看高郎,别重高房,他们喜欢我是一只潜力股啊。”话音刚落,电话那端又传来爽朗的笑声。

    柳永年站在那里,听着母子对话,泥塑木雕一般,脸阵阵发热。聪明懂事的李永军,现在长成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说话办事处处在维护妈妈的尊严。相对于李永军,自己的儿子柳放就是一摊糊不上墙的烂泥。说起烂泥,柳永年的耳边又响起柳放怼自己的声音:你就让我这摊烂泥好好呆在地上不行吗,别没事总拿我往墙上糊。

    丽华挂了电话以后,眼眶有些湿润,但眼皮又觉得涩涩的,没有泪水。她心绪难平,在屋里来回地走,走得脚步咚咚直响,仿佛浑身都是劲儿。不知是在对柳永年示威,还是表达对儿子说不出的爱。李永军给了丽华底气,她感觉自己像山一样,在柳永年面前高大巍峨起来。

    她忽然又想起了大死孩子。她要感谢他,带给她这样一个好儿子。她甚至也为自己骄傲。她嫁给柳永年,一心一意持家照顾他,为他付出很多,但她和儿子,并没有从他那里获取什么利益。丽华觉得自己现在扬眉吐气,当年那种攀附的卑微随风飘散,她是下嫁,伟大的下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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