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

铁蛋原名并不叫铁蛋，他是我的发小，名叫张小超，因为小时候长年累月地穿着开裆裤，加上喜欢在地上摸爬滚打，蛋蛋上总是裹满了泥巴，黑乎乎的就像一块铁皮。所以大伙给他取了个外号——铁蛋。

铁蛋是家里的幺儿，上面有4个姐姐，最大的已经嫁人，他娘生他的时候已经芳龄38，属于典型的高龄产妇，他爹更是年过不惑，也算得上是老来得子。

他的到来就像黑暗里的光，岩缝里的花让人惊喜，代表着老张家的香火得以延续。所以自铁蛋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爹便把他捧在手里，笑得老泪纵横，并一反常态地宣布足月之日将要宴请全村。

铁蛋他爹是一名建筑工，早年因砌砖而远近闻名，他砌的砖牢固、方正，就像城墙，这门手艺让他的身价水涨船高，同时也让他家的经济蒸蒸日上，在大家都在住着平房时，他家就盖上了二层楼。

但他爹很吝啬，吝啬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他从不对别人慷慨解囊，也不对亲戚施以援手，就连他的老母，也被他赶到一处烂瓦房独居，只是每天给点剩饭剩菜保证她不被饿死。

为此，村民颁发了他一个“张吝啬”的荣誉称号。

所以，铁蛋的满月酒宴基本上全村的人都去了，毕竟能吃一顿张吝啬的饭是多么的不容易。

当天，铁蛋他爹笑得满面春光，抱着铁蛋挨个地敬酒，酒过三巡之后，他有些飘飘然了，他看着怀里儿子可爱的小脸，觉得这完全归功于他优秀的基因，这种自满促使他走到酒席中间，开始了一段斟酌已久的演讲。

“尊敬的父老乡亲，感谢大家百忙之中的捧场，你们的到来让寒舍蓬荜生辉，鄙人未来得及扫榻相迎，招呼不周，还望各位乡亲多多包涵。”

他本是个大老粗，也不知道下了多少功夫才把这套说辞讲得通畅流利，但至少效果显而易见，人群里开始响起了稀稀疏疏的掌声，这让他更意气风发了。于是他继续道:“今天是我儿的满月礼，俗话说...

他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只见一道水柱冲天而起，滋滋地呲到了他的脸上，又滑溜溜地流进杯子里，他定眼看去，铁蛋冲着他咯咯直笑，小鸡鸡像炮弹一样对着他的脸，而那道水柱正是铁蛋的尿液。

这一泡尿，尿得人群中哄堂大笑，尿得铁蛋他爹颜面扫地，他爹急了眼，恼羞成怒地把铁蛋摔在了地面上。

也就是这一摔，摔出了他们父子俩的爱恨纠葛。

2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爹摔懵了的缘故，铁蛋从小就身体不好，经常拉肚子，加上他娘上了年纪奶水不足，二岁还不足15斤，也不会走路。他娘不知道从哪打听到的消息，说牛奶可以强壮体质，有易经洗髓之效，为此挨家挨户地去挤牛奶，后来更是请来了村里的一个老道士，号称“吕大仙”。

吕大仙一眼就看出铁蛋命薄福浅，拿着桃木剑开始在屋子里不停的晃悠，一边晃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他从东面晃到南面，又从南面晃到北面，忽然在某个角落停了下来，手朝着上方凌空一指，大喊一声“结”，顿时剑尖冒出一团兹兹的火光。铁蛋他娘看得惊为天人，苦苦哀求大仙一定要救救他的儿子，为此拿出数张百元大钞，差点就要给他跪下。吕大仙一一笑纳，最后勉为其难地做了一场法事，并拿出一条黑色的绳索与一条黑色的开档裤，嘱咐道:“绳索叫做命运之绳，要系在孩子的手腕上，10岁之前万万不能摘下来；而开裆裤8岁之前都得穿，目的是为了接收地气。”

说也奇怪，经历了这一劫，铁蛋还真的变得活泼乱跳了起来，很快便学会了走路，除了依然骨瘦嶙峋。

但开裆裤就像传家宝一样传了下来。

他总是穿着开裆裤满村子地跑，今天抓谁家的鸡，明天踢谁家的狗，闹得鸡飞狗跳。村民们叫苦不迭，他娘跟在后面笑颜逐开，同时乐此不疲。

铁蛋他娘本是瑶族人，18岁被他爹拐下山生了娃，在经年累月的博弈中，慢慢沾染了他爹身上的彪悍之气，她经常站在村头的土墩上大叫“哪个天杀的拔了她家的萝卜，哪个短命的扯了她家的白菜”，她的嗓子震耳欲聋，把咒骂叫得回声四起，为此有了个“张恶婆”的名声。

所以对于铁蛋的调皮捣蛋，村民都选择了挣只眼闭只眼，毕竟谁也不想惹上张恶婆的晦气。

但小孩可没那么多顾忌，我们给他取外号，叫他铁蛋，说他靠娘娃，对他恶语相向，冷嘲热讽。

外号虽然是真实的写照，但在童年里，它只是代表侮辱。铁蛋虽然瘦弱，但却颇有风骨，又或者是他习惯了跋扈，受不了这样的辱没，于是他选择了用行动还击。

这个行动则体现在打架能力上，具体释义叫做摔跤。铁蛋清楚的知道谁摔跤厉害谁就有话语权，谁就是孩子中的王者。所以他毫无惧意地站了出来。

我们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跟铁蛋摔过跤，但他太瘦弱了，一次都没赢过。

慢慢的，铁蛋长了记性，开始明白他所有的实力不过是靠着他娘的狐假虎威，性情变得收敛了一些。但收敛不代表不存在，那只是暂时的妥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搁置，就像缩了头的眼镜蛇，随时准备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这个猎物自然轮不到我，而是一个小他一岁的小矮子。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小矮子只是同大伙一样叫了他一声“铁蛋”，便遭到铁蛋的怒目相斥，点名挑战，小矮子当然不甘示弱，大战一触即发。

铁蛋仗着身高的优势，一照面便使出一招神龙摆尾，他用手臂死死地环住对手的脖子，把小矮子甩得眼冒金星。小矮子则扎紧下盘，双手抱住铁蛋的单腿，作势拔山扛鼎。铁蛋被掀得脱离地面，他一边平衡着金鸡独立，一边把手臂勒得虎虎生风，而小矮子一边忍受着呼吸不畅，一边把手劲使的气吞山河。

一时间，竟然僵持不下，势均力敌。

正在这时，铁蛋他娘从远处走了过来，她一眼便看到了铁蛋在和人打架，她一边叫着”铁蛋”，一边脚下打起了小跑。

铁蛋听到他娘的声音，一时分了神，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了几分，小矮子瞅准机会，一只手托着腿，一只手来了一记猴子偷桃，铁蛋吃了痛，被撂倒在地。

胜利的小矮子洋洋得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铁蛋，丢下了一句狠话“还铁蛋呢，我看你就是个软蛋。”

铁蛋被气得满脸通红。

而这时，铁蛋他娘终于跑了过来。她看到倒在地上的铁蛋和小矮子趾高气昂的神情，一眼便认定了自己的儿子受了欺负。于是她不分青红皂白抓住小矮子的衣领，气愤地说:“小小年纪就学会打人了，走，去见你家大人。”

小矮子被铁蛋他娘拎着，大人的手像铁钳让他挣脱不得，吓得他呜呜地哭了出来。

正当我们幸灾乐祸的时候，铁蛋麻利地站了起来，他一把推开他娘，义正言辞地说“这是我们小孩的事，你少管。”然后他看向小矮子说“这次不算，你用阴招，我们再来。”

那一刻，我们目瞪口呆。

落败之后的铁蛋，没有第一时间计较对方的胜之不武，没有依靠他娘对对方进行教训，反而竭力地保证双方的平衡与公正，这让我们觉得匪夷所思，同时又有点刮目相看。

直到后来，我才从武侠小说中了解到，这叫侠义。

铁蛋骨子里的侠义精神让这场斗殴成为了一种切磋，一场竞技，在这场竞技里他虽败犹荣，更赢得了大伙的尊重与友谊。

从那以后我们不再对他挤怼，对他嘲笑，我们把他当成玩伴，当成朋友，一起放牛，一起抓虾，一起打弹珠。虽然我们还是叫他铁蛋，但那仅仅只是一个代号，再没有了其他的意味。

3

也许是离家近的缘故，铁蛋和我的关系还算不错，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来找我，那时候我们最常做的事就是去山上看别人放牛。裸露的河床下是一片幽幽的青草地，天空总是飘满彩霞，笼罩着我们的天堂。

慢慢的我发现，铁蛋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顽劣，甚至还有一种潜藏的善良。他会经常端一些好饭好菜给他奶奶，也会对他爹的吝啬嗤之以鼻。如果撤去他娘的宠溺，他与我们所有的小孩并无异样。

这种状况直到他长到了8岁，褪去了开裆裤。

我想，开裆裤对于铁蛋而言不仅仅是一条裤子，它更似一把锁，锁住了他的天真单纯，锁住了他的幻念向往，他就像一只井底之蛙，开裆裤为他塑造了一个美好却有限的伊甸园。直到有一天，他跳出了井底，脱去了束缚，看见更为广阔的世界。

而他看到的第一点便是“性”。

他开始对男女有别感到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男生总是短发女生却要留长发，不明白为什么男女厕所要分开，不明白女生为什么要蹲着尿尿，这种好奇加深了他的探索欲，致使他越过了三八线，脱下了一个女同学的裤子。

女同学哭着喊着告诉了老师，老师找到了他爹，进行了一次原则重大的谈话。

那天，铁蛋被他爹拿着棍子追了很久，最终在他娘的掺合下才渐渐平息，他滚在地上，死死地看着他爹，看得咬牙切齿，那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那时候我才发现，铁蛋与我们看似相同却又有所不同，我们几乎人人都知道男女有别，但谁也不敢逾越雷池。我不明白，他哪来的胆子。

直到一个下午，大伙去他家看VCD，他翻出一张陈旧的碟片，兴高采烈地告诉大家，那是他爹藏起来的，很好看，说着就把碟片放了进去。然后我看到了两具胴体，她们翻滚、纠缠、交媾。

那张碟片我看得昏昏欲睡，只记住了影片的名字——金瓶梅，铁蛋却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出现了勃起。

那时候我才知道，铁蛋为什么敢脱女生的裤子，原来一切都来源于影片。

孩子对于新事物有一种天然的模仿，影片为他撬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同时也催生了他的性早熟。

从此，他有了独立的世界观。世界的新奇让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也让他拥有了早熟的另一个标志——叛逆。

他拿石子砸别人的窗户，与人打架斗殴，他和他爹针锋相对，对老师公然挑衅。都是他叛逆的标志。

那段时间，他经常与他爹在村子里上演猫和老鼠的追逐戏码。他爹恨他的铁不成钢，他恨他爹的独断专行。

有一次他因为一时不小心砸了办公室的玻璃，老师忍无可忍地把他按在桌上，树条像招魂一样抽向他的肋骨，留下几条鲜红的痕纹。

那个下午，铁蛋他娘像疯了一样冲进学校，冲着肇事老师就是一顿咆哮，她把脏话骂得层次丰富，把泼耍得淋漓尽致。学校没有办法，只好把老师停了职。

从那以后，铁蛋变得更加不可一世，他似乎知道他娘永远站在背后，她会不遗余力地为他摆平一切，所以他只需奋勇向前。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娘护不了他一辈子，所有的事物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很快，我们升上了六年级，去到了更远的学校，铁蛋因为一点小摩擦把一个同学打破了头，被学校劝退并判处他赔付所有的费用。铁蛋不服气地争辩“明明是他挑的事，凭什么要我赔。”但一切早已无济于事，拍板定案。

他爹听到消息勃然大怒，提着扁担把他从村头追到了村尾，边追边嚷嚷“今天不打死你个兔崽子我就不姓张。”村民从各自的屋子探出头来，似乎对这一幕早已见怪不怪，谁也没有替铁蛋求情。

那以后，铁蛋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他总是说“学校就是狗屎，所有的老师都是王八蛋”，这是他心里对学校深痛恶绝的宣泄，也是他对他爹申辩的最后一句。

那天他爹打完铁蛋，严肃地看着他问“不读书，你想做什么？”

他不假思索地吐出两字“放牛”。

他爹想了想，似乎也觉得读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第二天便去买了两头牛。

从此，校园成为了铁蛋讳莫如深的空城，从此，他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放牛娃。

4

铁蛋的放牛生涯从13岁直到15岁，两年间他的眼里除了数不尽的大山就是吃不完的青草，他狭隘的眼界与牛的生活圈逐渐重叠，让所有目不能及的地方都成为了遥远。

他经常坐在放牛的草坪上，深邃地望着天空出神，在他的眼里，我竟然看到了一丝厌倦世俗的错觉。

但他并不觉得那是作茧自缚，相反还过得其乐融融。除了他所有的放牛娃不过都是几岁的奶娃，他们对他唯命是从，马首是瞻，领袖的力量让他的话语变得不容置疑，这让他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扭曲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从而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孩子王”。

他再一次穿上了“开裆裤”，住进了自我搭建的王国。

有一次我在学校学到了伽利略的斜塔实验，兴致勃勃跑去向他展示学费的用途。

我问他“铁蛋，你知道一斤铁和一斤棉花哪个重吗？”

他头也不回地答道“废话，当然是铁。”

我说“错，它们一样重。”

他却反问“如果下面躺个人，哪个砸得痛？”然后找来一颗石子和一堆干草，斩钉截铁地说“哪个砸得痛，哪个就重。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一股悲凉。

5

铁蛋是15岁走下的山，那时候的我早已离开了村子，开始了漫长的住校生活。封闭制度把我困守一隅，教学体系让我们分道扬镳，围墙成了一道醒目的分界线。

我很少再见到铁蛋，只是偶尔回村时得知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他后来去了一趟工地，做了一段时间的小工，但少了他娘的庇护，他很快就败下阵来，灰溜溜地逃回了家。

他以为脱离了老师便脱离了教育，却不知生活处处都是学校。社会规则将他的理想主义割的血肉模糊，那是他进入社会的第一课。

听说他后来又跟着村上的一些溜子混起了社会。每天往返于村子与县城之间，迪厅成了常驻的扎营地。

他们白天各行其是，晚上就聚在一起纸醉金迷。

他们叫那里“人间天堂”。

铁蛋发现人间天堂完全不同于放牛的世界，它光彩夺目，精彩纷呈，似乎每个人都很快乐，每个人都是生活的主角。

这颠覆了他的认知。原来人生可以这么自由，原来人生可以这么绚烂。他狭隘的视界在这场欢天喜地的盛宴中终于“开了眼”。

所以当他坐在角落看着别人舞动身姿时，他开始产生一种想法——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所以当他走进舞池随着人群一起舞动时，他开始觉得之前所有的日子都是白活。

他扭捏、新奇，到泰然自若，直至乐在其中。

有一次，他坐在角落百无聊赖地玩着酒杯，一个女生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穿着白色紧身衣，下面是一条黑色的包臀裙，面容姣好，体态妖娆，在明灭的灯光下尽情地扭动着身体，把身体扭成了一股麻绳。

他一直看着那个女生，直到眼神迷离，那个身影与他记忆深处的某岛国片女主逐渐融合，他的身体在荷尔蒙支配下开始蠢蠢欲动。

那个被扼杀在9岁的念头仿佛奇迹般复活了。

他走了过去，在她臀部轻轻抓了一下，他太想感受那层薄纱下的曼妙身姿了，他甚至闭上了眼，做好了被扇的准备。

但那个女生却对他嫣然一笑，并扭动着在他身上轻轻滑过。

那一刻，他惊呆了。过往的经验在瞬间通通夭折，欲望像洪水般彻底开闸。

于是，他很快找到了一个按摩房，并挑好了一位小姐。

他选择那个小姐的理由并不是因为漂亮，也不是身材好，而是因为她穿着校服，那正是他憎恶至极的学校标志。

所以当他把小姐压在身下时，当他把衣服如弃敝屣扯下时，他看到记忆中的学校轰然倒塌。他终于报仇雪恨。

亵渎教育的快感让他如淋天浴，并很快达到了高潮。直到那个女生站起来，他才感觉到冰冷。

女生飞快地下了床，麻利地穿上衣服，像完成了某种任务一样看了他一眼，悻悻地走了。

那个眼神让他感觉意味深长，似乎是怀疑，又似乎是轻蔑，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从那以后，他每次行事前都会服粒“伟哥”，他固执地认为那是一种强大。当他以钻木取火的方式趴在小姐身上时，当他像动物般发泄着原始欲望时，从某个眼神中他看到了满足，他觉得那是对他的肯定，他需要一场肯定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的心情在一次一次的高潮迭起下变得平静，心性在日复一日的沉沦中逐渐迷失。

欲望像怪兽的手拖着他摇摇欲坠，并慢慢让他染上了毒瘾。

6

再次见到铁蛋是在高二的时候，他来我的学校找我，我们站在铁栏外看着彼此。

他的头发染成了黄色，发梢一根根竖起来，仿佛随时都要脱离地心引力，穿着白色紧身衣，下面是一条流行的小脚裤。这让他本就瘦小的身体看着就像一个硕大的陀螺。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包子，你在学校有没有被欺负，我帮你收拾他”。

他的口气抑扬顿挫，得意中带着自豪，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认识很多人”他见我不说话以为我不信，又补充道。

“真的，我有这个实力。”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已经离家有一段时间了。他和他爹矛盾激化，他爹说他不务正业，他不服管制，说他爹朽木老矣。

他一边跟我喋喋不休数落他爹的不是，一边给我描述人间天堂的新奇。

他说震颤的DJ可真好听，跳钢管舞的女人可真妖娆，血腥玛丽可真好喝...

他告诉我他喜欢人间天堂的理由，虽然灯红酒绿，但没有尔虞我诈，虽然鱼龙混杂，但里面的人至少真实。

他自以为通过酒杯看透了人性，却不知早已跳入上帝的陷阱。就像镶嵌在玻璃球中的植物样本，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他们说他把K粉当面粉，把摇头丸当糖豆，对冰毒犹为钟爱。我想，他飘飘欲仙的时候一定看到了不一样的光彩，也许是这个世界的混沌，也许是某个女人的裸体。而这一切，正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国”。

那天他离开时，问我借了200块钱，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并不是为了找我叙旧，而是因为他缺钱。

欲望不仅掏空了他的身体，还掏空了他的口袋。早出社会的他提早明白了钱的重要性，钱在社会的地位，钱是他所有玩乐的根本。

但200块钱对他来说不过是饮鸩止渴，他很快没钱可用，以往千奇百怪的方法再也骗不了他爹，他只好掉转矛头，盯上了他家的牛。

他甚至为自己找好了一套说辞，那是他养大的牛，这叫物尽其用，对牛来说，也算是反哺报恩，死得其所。

于是，他用谎言很轻易地从他娘手中夺下了牛的掌控权，并牵到了市场卖掉。

他手里攥着钞票欣喜若狂，这代表着他能快乐好一段时间。

但偏偏好巧不巧地碰上了他爹。

当时铁蛋他爹刚从外面收工回来，手中还提着泥桶和砌刀，迎面看到了数着票子的铁蛋。他准备过去问个清楚，因为直觉告诉他，铁蛋的钱来路不正。

铁蛋看到他爹，做贼心虚地掉头就跑，他爹看到他跑，条件反射地去追。

于是他们父子间再次上演了一出猫和老鼠的追逐戏码。只是这次，猫拿的是“砌刀”。

巨大的动静闹得全村沸沸扬扬，铁蛋他娘听到消息，丢下了喂到一半的猪就跑了出来。

但犬子焉能敌虎父，在围着村子绕行几圈后，铁蛋终于被他爹逮住。在他爹的淫威之下，铁蛋只好把卖牛的事一一招供。

他爹气得头冒青烟，拿着砌刀就往铁蛋身上砸。

眼看就要砸到铁蛋身上，他娘忽然跳了出来。她一把推开铁蛋，并用手挡下了砌刀。

“当”的一声，砌刀掉落在地，他娘疼得坐在地上，眼泪马不停蹄地流了出来。

“今天你要是敢打儿子，我们就离婚。”他娘瞪着他爹，边哭边说。

他爹晃过神来，似乎也觉得自己下手过重，看了看铁蛋，又看了看铁蛋他娘，最后什么也没说，留下了一个无奈的背影。

7

为了赚钱，铁蛋跟着一个团伙干起了盗窃，他们在东莞流窜作案，因为手段高明且人员精明，一直以来倒也相安无事。

他们配置了一种新型的万能钥匙，能够随意打开任何人的车门。趁人不注意就溜进车内，把里面的物品洗劫一空，有手机,电脑，当然偶尔也会有现金。

铁蛋在团队里负责把风，作案成功后他会得到一笔不错的分红。依靠这些脏款，铁蛋的日子过得风流潇洒。

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们还是出了事。因为报案的人太多，在一次行动前他们就被便衣盯上。铁蛋因为是从犯又是未成年，被从轻发落，判处了2年管制，留家改造。

但铁蛋无法忍受安静，在家没多久就再一次过上以前的生活，落入了酒精，性，毒品的深渊。

在一次赶往县城快活的路上，他的摩托车发生了侧翻，造成膝盖表皮脱落，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他当时没当回事，去医院做了简单的包扎。

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然成了他的黄泉路。

因为长期的萎靡生活，毒品在他的体内聚集，毒素在伤疤处沉淀凝结，产生了病变。当时医生劝他截肢，他拒绝了，后来慢慢演变成骨癌。

化疗花去了他家里所有的积蓄，但这不过是亡羊补牢，延缓死亡时间而已，铁蛋最终还是魂归故里。

那一年，他才18岁。

8

其实，在铁蛋去世前我曾经见过他一次，我们在他家门口的巷子里相遇。我看到一个光头迎面向我走来，距离太远我没敢认，直到我们擦肩而过，我才发现那是铁蛋。

因为吸食毒品，他的眼窝凹陷，眼睛看起来更加深邃，铮铮发亮的光头就像一个灯泡，同时又带着一丝异样的气色。

我理解他不带帽子的理由，大概是因为命不久矣便不在乎什么形象。

我本想和他打招呼，但他经过我身边时目不斜视，仿佛我只是一阵空气，这让我叫他的想法如鲠在喉。

在铁蛋死后被那段时间里，我经常能看到他娘坐在门口，眼神呆呆地望着天空，双目无神，布满阴翳，50多岁看起来就像一个花甲老妪。

每年回家，经过她家门口时，她总是会问我“彪，你今年多大了？”待我告诉她之后她便“哦”的一声，眼神又恢复死寂。

我知道，她又在想铁蛋了。因为铁蛋与我同年，她以此方式记住她的儿子，盘算她儿子的年纪，并在心里一厢情愿地延续。

她不敢忘，也不能忘，这是她活着的唯一念想。

有一次，我经过她家门口时，她难得没有叫我，这让我感觉诧异。我转过头，发现她一如既往地望着天空，只是不一样的是，她的眼神竟然有了一丝色彩。

顺着她的目光，我这才发现今天的天空红得着了火，太阳在落山之前射出了它的最后一道光束，整片天幕被一片橘红色的颜色笼罩，云层显得格外清晰，它们飘散、重组，形成一个个美丽的图案。在一块庞杂的云朵中，我分明看到了一个孩子向我款款而来，他跋扈但是正义，他桀骜但是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