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伶琏一
粗算,不过十三年载。众人便笑,且是短命之人,许是糊涂,常醉了生。
一.
都说这骆少爷因一只猫失了心智,不仅是将那无主猫儿放在屋中养着,更甚是还要治好它这怏怏之态。分明是一捡来之物,且还患了病,他却视若珍宝。
可医治兽物的大夫哪能轻易找到,下人寻了几日,也未见得那般本领的大夫。无奈之下,小厮只得胡乱投医。
见终有大夫登门,骆品儒面上雾霾尽扫,亲自开门去迎。哪是料,那大夫竟是被“骗”上府的。一听是给猫看病,脸色即刻大变。
“大夫若不懂兽疾,进去看看也是好的。”
郎中连连摆手,惶恐道:“老夫平生……最怕的便是猫。”
“林瑶村处有个九归堂,那处有大夫略懂兽疾。”半响,那人道。
颠簸数时辰,才至林瑶村。这医馆隐于山中,极是偏僻。原以医堂就在山顶,便是绕了叠叠山路,至了顶处。哪是知,未见屋落,反是入了竹林成片。只得下轿,徒步而行。
翠竹密密而排,直是绕了人眼。行了半刻钟,却如打转似的,不得门路。小厮便道:“会不会是那郎中糊弄我们的,此处,根本就没甚麽‘九归堂’。”
说罢,却见骆品儒停了步子。竟真有一草堂,隐在丛中。走了近,屋无门匾,木门亦闭,似无人住般。
“且看看,是不是这间。”
小厮应声,去叩竹门。且敲三番,无人作应。怕是荒宅了,骆品儒不由垂首,失落道:“看来……”
“喵——”笼中白猫突是作唤,低微而出,那门且吱呀开了。
往里探去,这堂内竟是比屋外还要静谧。
“可来探疾?”
那男子正靠在椅上小憩,听得人来,眸眼仍旧未抬,只倦声幽问。
“听闻九归堂可探兽疾,便特来访之。”骆品儒立在门口,拱手道。
嘴角似扬,这才望去,“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骆,名品儒。”说罢,环屋作看,他问,“请问坐堂大夫是……?”
男子上茶,且笑:“公子无需四处寻探,鄙人段井常,是这陋堂大夫。”
不由讶异,只看这郎儿面白粉傅,刚及冠般,哪似治得偏疾之人。便问:“段大夫可懂兽疾?”
未答。转眼至小厮手中提物,道:“关着笼中,我又如何探疾呢?”
骆品儒便笑,将猫中笼中拿来。此猫通身雪白,双瞳玲珑翠绿,极是好看。但双目无神,似无魂魄般,不见灵气。
“还劳烦大夫看看,此猫患了何病。”
段井常取来银针,几针施去。倒是妙,未出半刻,此猫目中竟添了神色,混浊尽去了。又写了药方,“熬成浓汁,外敷其肚中。其效果如何,还得再探。”
“多谢段大夫。”他拱手,欲取纹银。
段井常却拒,不收银两。语落,眼至了骆品儒腰间白玉上。顿了半刻,他笑道:“诊金不急,且作后议罢。”
未出三日,段井常不请自来,寻了骆家宅邸。入了内,开门见山,便问:“可有见好?”
骆品儒抱来猫,笑道:“多亏了大夫,用了那方子,感觉它已好多了。”
彼时,它绿瞳炯炯而探,尾巴轻而扫着,似已如常,未再病中。
哪知,段井常见之,面上竟变,“毛无光泽,小肚微隆……精力虽是好了,但內疾却未有半分改善。”
说着,他将药箱拿来,施针而下。入其背脊,银针竟变了赤黑颜色。
“委实棘手。”未多语,似无再治之意。
骆品儒面上亦惊,便是抱拳,道:“只要大夫能将它治好,多少银两我都愿出。”
“在下不收诊金。”
声顿,他面上变幻,眸至了那人腰间玉上。竟是想以此相抵,“此物不可。”骆品儒眉头一蹙,凝声笃道。
“罢了,”见之,他便起身欲走,“毕竟是一捡来之物,公子且无这诚意,我自也不必费心。”
“段大夫请留步!”
听之,眸间便隐上了笑,似胸有成竹了。哪料,那人仍旧执拗,说道:“我这宅府中,任何一物都能相抵。”
“就这玉,骆公子不愿相舍?”
骆品儒咬着唇,重重点首:“它于骆某来说,是极重要之物。”
斜阳入屋,直照段井常面上微怔。他恍然半刻,生了长笑,“这般,还真是……”
二.
午时,骆品儒趴在书案上,竟是睡去,连带着,还做了好些怪梦。醒时,猫儿正睡其旁,且压着宣纸,将其上墨迹扫得横七竖八。
“你呀你,将我的丹青都毁了。”
“喵——”猫儿轻唤对之,耳一动,眸便作移门处。
骆品儒随之看去,竟见了一人,正倚门处。段井常一身白袍,衣襟、袖口且绣水绿暗纹。倒是映了猫儿着色。他笑道:“心血之作付诸,公子怎还不怒反喜。”
只看他手中未提药箱,反是携了坛酒,“段大夫这是……?”骆品儒犹疑问去。却未察,自己这话外之喜。
“讨了些好酒,一人喝又无甚乐趣,便是想了公子。”眼微眯起,他挑眉问,“骆兄可否赏脸?”
“不胜酒力。”骆品儒谦笑,道,“不过,一坛,抵能应付。”
院中,梨花满开。
茶碗满盛,骆品儒持酒起身,“猫儿能好,还多亏大夫妙手回春。”
半响,又露愧色,他道:“到头来,大夫不收诊金,又未取物。这,直是让我过意不去。”
“府中珍宝尽是,但无一物可比此玉。”
听罢,手中一滞,杯中酒水险洒。段井常便昂首作笑,道:“玩笑罢,公子莫往心里去。”
对酒三巡,骆品儒面上微醺。半响,他道:“我总觉不是我捡的这猫,而是它来寻的我。”
“公子说何胡话。”段井常笑。
“倘若猫真有九条命,那定是……”欲语还休时,眸愈怅然。他一顿,摇首道,“醉话罢了,段大夫莫见笑。”
未饶,段井常一双眼定去,问:“莫非公子与这猫,有所渊源不成?”
生了苦笑。他隔了手中酒,提起陈年旧事,“儿时读书的学堂,曾养一猫。某日,我玩心使然,用迷魂药和鱼肉捣在一起,给它喂去。哪是知,竟使它失了性命。”
“这只猫,它与儿时那只生的一样,直如同一只……那时,它确实是去了。但不知为何,就是觉得……”颤着声,还未说尽。他眉上一倦,身子竟倾,醉倒了去。
“骆公子?”
未答。
“如此不甚酒力。”段井常喃喃自语,好些戏谑撇了嘴角。放了酒,他细细端详起这白面公子。只瞧这削尖的下巴,峰挺的鼻,倒是风貌得很。
一笑,手欲探他腰上,“我曾救你一命,此次拿走这物,算是相抵了。”动作间,段井常又是自语,嘲道,“怎是抵了。这本就是我的东西。”
这玉,他本打算以猫作挟,光明正大换之而来。几番作提,皆不成,便只得出此下策。
只看方要得手,且差半寸,那醉去之人竟是醒了。
微睁了眼,骆品儒看上他面,笑渐添了痴。许是酒至人迷,他眸中似着水,尽拢着雾。半响,他起身,竟是将自己玉饰,从腰间下了下来。
“这玉,是我珍贵之物。”骆品儒之递去,放了那人手上。他指间温热,呈在玉上,话亦轻,似飘着。
“今日,赠段公子你。”
天色未亮,又是一天白日。他极力撑起身子,神色半刻恍惚。
薄被作掀,穿上了衣,去摸腰间时,竟是空空无也。才想,昨日对酒,他将那物,赠了那人。
“段大夫呢?”
“少爷,段大夫早走了。”
“走了啊……”骆品儒眉宇一淡,似笑似叹。
早膳罢,他且叫下人备轿,去林瑶村。下人面上一疑,问道:“少爷,又要去九归堂吗?”
见骆品儒点头,他便嘟囔:“可猫儿的病,不是好了麽……”
不理只笑,道:“将猫带上。”
下人恢恢而去,虽怨这路途遥远,但也不能插嘴作阻。哪知,更让他发难的还在后面。
那猫去了哪处,他且府上府下,柜中塌下,将自己寻了个晕头转向。
“还未找到?”一盏茶过,骆品儒不由生急,疑道。
“奇怪了,每一处到找了,还未见着。”下人擦着汗,纳闷道,“我昨日还见到了,就在少爷屋中打盹呢!”
“今早呢?”下人讷讷,摇首不知。其他下人亦都说昨日见得猫儿后,便未再遇到了。不由小心作疑,啧啧作议,“段大夫也是昨日来的,莫不是……”
骆品儒眉头一蹙,斥道:“胡乱猜测!”
又是寻了半日,且连根猫儿毛发都未见着。直是这府上,从未有过猫一般。
“少爷,不然去问问段大夫,他说不定有法子。”
“也好。”骆品儒点首,便是片刻未搁,出了屋。彼时,天落了小雨,淅淅沥沥。下人道:“雨天山路必然湿滑,少爷不必亲自去……”
未理。骆品儒撩袍,踏脚而上。半身已是入轿,突是无缘无故,双目一黑,人便摔出了来。非是他踩偏了地方,也非这轿子出了差池。大夫一脉把过,又说,非因昨日酒醉。
“少爷他,是旧疾复发。”半响,生了长叹,似无愈之疾。
雨数日未歇,屋中那人,亦是数日未醒。无人再寻猫了,大家忙里门外,只求能寻个在世华佗。这日,终是来了个妙手回春之人,且还是半夜登府。
说是“妙手回春”,可这回人命的,却是医兽疾的大夫。
三.
似梦,隐约有猫儿做唤,其声轻柔,声声近耳。迷糊中,人便渐醒。
“偌大的雨声吵不醒你,几声猫叫便将使你未睡了。”声中似笑,懒怠作嘲。骆品儒心惊而去,只看来人正倚门处。
段井常一身白袍绿纹,手中抱着一物——白色皮毛,翠绿双瞳,正是他丢的猫。憔悴面上瞬是胡乱变幻,颤声而去:“你……它……”
“嘘——”放下了猫,将房门合上。隔了屋外的守夜人。他进了屋中,递了杯温水给他。
骆品儒未接,只问:“你,你怎……怎来了?”
“知你生病,自来探望。”
若是探病,哪有三更登门的人。骆品儒疑虑不消,抬眼去看那猫儿,问:“怎在你这?”
段井常笑而不答。且是顷过身子,扶上那人肩膀,“喝口水罢。”
骆品儒微愣,被扶上的肩,也一道滞着。他作喃着:“不……我不渴。”
“你音这麽哑,比猫儿叫还难听。”段井常又道,声中似责,“启开唇,我喂你喝尽。”
烛火幽亮,暗了二人半边侧身,“男子作喂,段公子倒是是第一个。”应着水,骆品儒哑声笑着。
“骆品儒。”半响,他开口而去,且直呼其名,礼数尽丢。低首,段井常从袖中探物,对他道:“这东西,还是你戴好看。”
竟是那玉。他几次欲讨,他酒后相赠之物,“你不要?”骆品儒略微失神,蹙眉相问。
“它是好物,但于我无用了。”正如那日,骆品儒赠他一般。这次,他亦是拿过那人的手,缓缓展开,放了其掌上。
玉本凉,这刻,归了骆品儒手中,才有了温热,“你将它戴之左右,愿它护你岁岁平安。”
“改日我病愈,便与你再对酒。这回,我绝再不醉。”笑着,眉目作扬。
却似梦语。醒时,那人与猫,俱是不见了。
这回,他又如少时一般,不愈而好。
那年,骆品儒一病不起。他才十岁,便是缠绵病榻,日夜昏沉。长安的名医都寻遍了,皆是无果。哪知某日,他突病愈,无药而好。直是还生了般。
“真是蹊跷啊,竟和十载前一模一样。”大夫欣然作叹,又转了个满面犹疑。他看着眼前这男子,问,“莫是没有甚麽征兆麽?”
“你是大夫,为何能愈,阁下也该比我清楚才是。”骆品儒失笑。
大夫摇着首,惭愧道:“这世间疾病,哪怕华佗神医,都难参透。又何况是我这一平平医者。”
十岁的事,他大多忘了。但一直记得,他醒来时,大哭了一场。猫儿死了。病愈再返私塾时,听他们说,那猫儿在前几日去了。迷魂草该不至失命,先生亦说,猫是患了病,怪不得他。
但骆品儒不信,猫之前一直生龙活虎,怎得无故患病。
打着马,驶出了纵横街巷。无尸骨无青灰,他便以袍上沾染的白色碎毛,埋之土中,而做其坟。且为它死后有穴而归。
如今,坟头仍在,如初模样。墓旁那树,却已万顷苍翠,枝叶如盖,“你们长得极像。我还以为,是你来寻我来了。”风过,将他长袍急急撩起,玉且压着,未任其肆意乱翻。
他低首看着腰间白玉,又看向其旁大树,恍惚了来。
生了困意,他便倚着树合眼睡下。那时,树干比他还瘦。他倚上时,总觉会倒,于是,梦都做的混淆。醒来后,顶上瘦瘦枝丫上,竟多了一重物。
那物挂于其上,直如倚着树桩的人一样,岌岌可危。
玉上刻纹,似虎。但细了看,这兽炯炯灵气,又温软懒怠,反更似了猫。
骆品儒便觉得这玉,是它留下的。戴之于身,便从未离身。
如今枝繁叶茂,干也粗壮比值。靠此入眠,倒是生得清晰幽梦。梦里有段井常,一身白袍素衣,墨绿暗纹;亦有那猫,一身雪白,眼中着绿。
眼前却迷,只看猫成了人,人又化了猫,变化不定。末了,人与猫,竟皆化了飞烟。
四.
醒后,本回至府前的人突是一个调转,打马又离。往林瑶村的驶去。路虽难走,但只要到了山顶,绕过那竹林,便能到九归堂。那人定在里面,这会,许是如猫一般蜷着,在凳上小憩。
至了山顶,他又下山,反复在这中曲折来回。马累了,行不动了,他便下马徒步。鞋踏破了,也未停。
“小兄弟,我见你来来回回好多次了。夜都这麽深了,你怎还在?”山脚,劳作而归的老汉问他。
“我在寻一片竹林。”骆品儒止了步子,道。
“竹林?”老汉面上犹疑,复声嘟囔。顿了半刻,他摆手道,“那竹林,早就被伐了。”
“‘九归堂’呢?竹林里的那间医堂。”声中着颤,似累乏而至。
老汉盯着他,眼生了怪异,道:“这医堂,数十年前就被拆了。”
那人似怔,半步未移。老头摇首,道:“你定是寻错了。”
“未错的。”骆品儒咬唇,笃道。
夜又深了些,老汉早走,那人却仍来回山中。又至了山顶,仍无青竹。便笑,喃喃自语,“未错的……若是错了,这玉,怎又回了我处。”
骆品儒握着白玉,直是捏的指腹生疼,青紫了去,也仍未松。
“你为了他,又失了一次命。”
泥地上,且有马蹄着迹。树旁,人坐痕影,亦能隐隐而见。但这些皆经不得久留,几道风便抹去了。
眼收了回,亦收了神色惘然。男子笑,淡道:“那麽多年前的旧事,又何必再提。”
其实不久,十载,于他来说,眨眼之间罢。
“就差一步了,你便可回仙界,不必再留这人间受苦。但,你竟然……”作哽半响,那人无奈喟叹,“你来人间历劫三载,罚便抵了。哪知,却是多事,救了那小子。好不容易过了十载,躯身才复修得。现下,拿回那玉,你便可回去了。”
说话人眼落了地,话锋便变,转凝了去,“但你,却将命留了此。”
只见,地上那猫通身雪白,好不灵气。而彼时却是瘫之了去,俨无气息。
“你明知他阳寿已尽,却违背天数,用猫身之命,又救那人。如今无得猫身,你亦散去了魂魄。”话至此,不忍再说。
段井常面无所动,仿佛是听旁人的事。未语,手摸上那树干,只说:“若要怪,便怪那人,太宝贝我的玉。”
当年犯错,被贬下凡尘。这千余日,他便在这私塾里,浑浑度日。又化不得人形,变不出法术,自是成夜盼着,早回仙界。
眼见只差数月了。段井常却竟以猫身之躯,救了那凡人。这是他自寻的劫数。而后无得猫身,便行如孤魂野鬼,四处游离。
所幸,那小子有些良心,给他了堆了个坟。坟头不小,委身一入,便能遮风避雨,可当归处。心之一动,段井常便以玉作礼,相赠了去。
直是让人匪夷所思。
当年,这人为一黄口男童,救了命,给了玉。如今,他再遇这男子,竟如了十载前,又复赠玉,又是舍命。
不过这次,段井常是彻底失了修为,不得复生了。
他拱手而去,竟还说着玩笑:“坟中只有零星碎毛作埋。如今,总算是可以填得尸身了。还劳烦你了。”
那人刚想作骂回去,哪知,已再见不得了那魂魄了。怕是方才那道风,将之散尽了。
散了这人于凡尘,短短千日,又十载。
常年途径此地的人,都知这树旁有个坟,极小,不知所埋何人。如今,却见这坟头竟高,且多了碑。
其上且刻:“大醉千余日,微醺又十载”。
粗算,不过十三年载。众人便笑,且是短命之人,许是糊涂,常醉了生。
又是哪知,这坟中所埋是一猫物。更是难信,本是仙,却甘愿失舍千年余寿。
丢了躯身,了去魂魄,不过是动了凡心罢。
网友评论
虐!!
给我吃糖,我也会甜到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