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波炉事件

单位发了两张消费卡，八百元，一直没有用。每回经过商场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两张卡，心里计划着，什么时候把它花了。八百元钱能买什么？这是一个问题，普遍的意见是买个微波炉，也大致是这个价钱。编辑部的同志还因此展开过有关厨房设备方面的讨论，老张说，家用电器里，两样东西最体贴人，一样是洗衣机，一样是微波炉。微波炉好在哪里呢，隔餐的饭菜不用到锅里去重温啊，又干净又方便。我听了很受启发，心里做了决定。

周四那天，我和菲依去一百转了转，将一款韩国品牌的微波炉买回来了，颜色是灰调子的，看着喜欢。第二天早上用餐时，我把一个生鸡蛋放在盘子里，就交给微波炉处理了，我觉得它应该完全胜任这个工作。我给自己洗了一只苹果。苹果还没有洗完，微波炉里传来异样的声音，我隔着玻璃观察了一会，还没有反应过来，里面的鸡蛋爆炸了，说得准确一点，是鸡蛋中央的那个“黄”爆炸了！

之后，我足足用了半个小时，才把微波炉的内壁清理干净。后来坐下来，享受爆炸之后剩下来的半个鸡蛋，心情很复杂，很有失败感。我分析了一下原因，大致是这样的，鸡蛋熟了以后，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皮，里面的热量出不来，形成爆炸。我看过说明书的，上面好像并没有说鸡蛋要爆炸的事情，于是再看说明书，居然有这么一条“不得在微波炉里搁鸡蛋”的说明——我觉得这不是我的过错，厂商应该把这一条说明加粗，并且改为四号黑体。

为了不再犯类似的低级错误，我认真仔细地阅读了说明书的全文——这本说明书没有给我任何的阅读美感，我也没有这样的期待，但我的心里显然踏实多了。一个人一生要阅读的书实在是太多了，特别是遇到这样的说明书，一定得看，看了以后你才会知道，微波炉原来是这样的，里面可以烹制一只烤鸭。但是有了鸡蛋爆炸的经历，让我把一个鸭子塞到这里面去，我是有心理障碍的。我想，这只是一个传说。

周日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把一杯牛奶交给了微波炉，我已经做过这样的实验，让一杯牛奶热起来，微波炉需要四分钟的时间。我把电插头插好，正要调节时间，发现显示屏上毫无反应——厨房的灯是亮着的，没有停电，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有一架电梯在迅捷地往下掉，我对自己说，TMD，微波炉坏掉了。

菲依听到了，她过来看了看，主要是看我，她说，把牛奶拿出来吧，你还等它热呢？
我把牛奶拿出来，当然它还是冰凉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把说明书和保修卡找出来，上面有该厂商设在本城的售后服务的电话，这个电话，把一个安徽籍的修理工找来了，修理工说，什么地方坏了？我回答说，不知道，插上电后，显示屏没有显示，也不工作。我举了牛奶的例子，我说你看这杯牛奶到现在还是凉的——我发现我的回答很荒唐，我把这杯牛奶拿出来很久了，即使原来是热的，现在也早就凉了，不过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修理工一边检查线路，一边回头看了看牛奶。

我这个人有一个毛病，有时候莫名其妙地话有点多，我说我在里面烧过一个鸡蛋，鸡蛋爆炸了。修理工笑着说，鸡蛋是要爆炸的。听起来，鸡蛋要爆炸是一个常识，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在书房上网的菲依听到我的招供，心里跳出来两个字：完了。我这边还没有完，我还在问修理工，微波炉不工作的原因，是不是鸡蛋爆炸引起的？

这时菲依听不下去了，她叫了我一声，我以为她有什么事，连忙过去。

菲依说，你还有什么地下组织没说的，我看你统统都招了吧？

好在修理工也是混饭吃，他的立场并没有站在厂商那里，他说，你的电脑板坏了，这跟鸡蛋没有关系。因为这句话，我好像翻身得解放，摆脱了干系，心情大为改善。

我连忙跟一百公司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的，这个女的又叫另外一个人。电话里传来人们谈论西门子洗衣机的声音，于是我的脑子里浮现一百公司的情景，想象着大致的方位，冲那女的说马上就来的，是一个男人，他需要绕过一些家用电器来接这个电话。

我对他说，我三天前刚买的一只微波炉坏了，要求退换。当然我说的时候没那么有条理，我的语言是零碎的，虽然理直气又壮，但情绪上还有点悲怆。

那个男的说，退换可以，需要厂商指定的修理点出一张正规的证明。我把这个意思传达给修理工，修理工说好吧。他说好吧，我也就放心了。我骑自行车跟修理工去拿证明，修理店在白虎山路，路并不太远。出小区的时候，修理工说，这房子很贵吧，我说我买的时候还好，现在再买就不行了。修理工后面的话令我大跌眼镜，他居然说，这个小区完全是按照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建造的！他把这句话表达得很完整，但没有情绪上的支持，只是判断。我大为吃惊，我说这只是普通的小区，住在这里的都是平民，买房子的钱都是问银行借的。修理工对我的解释没有任何兴趣，他说他挣的钱只能让她回家去花，这里东西死贵。我点了点头。修理工看看我说，你老婆很爱干净，地板很清爽啊——以后不要在微波炉里搁鸡蛋了，鸡蛋会爆炸的。我说我知道了，鸡蛋是要爆炸的。

到了修理店，修理工让一个女出纳给我弄一份证明，是有固定格式的那种。出纳给我开了，开好以后，她说领导不在，无法盖章。我说不盖章，一百公司不会卖帐。出纳说，现在什么时候了，已经12点了呀，领导老早下班了。她这一说，我才醒过来，原来从上午9点发现微波炉坏掉，到这个时候，我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本来和菲依说好的，中午到文化路气象局旁边的一个小吃店里去吃西安人做的油泼扯面。我们去吃过好几回，味道不错。

没办法，我无法再等下去，等下去也没有结果，我又给一百打电话，跟他们解释无法盖章的缘由，我说我没有时间等这个章，我得回家吃饭是不是？一百说，我们都让你退换了，你还发什么牢骚？不盖章怎么行？我说是啊，你们都已经让我退换了，真是大恩大德，我是不是应该比买到一台好的微波炉还高兴？对方听着有些异样，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说，你们让我退换，好像开了一个额外的恩，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但我的时间呢？我的手机费呢？我的来回打车费呢？我为此劳神费力、饥肠辘辘之类的损失呢？一百的同志说，你不会让我们亲自给你送过来吧？我立刻表示：这其实一点都不过分。我的话让一百的同志太吃惊了，他怀疑我的心智有问题，因为他一直在夹叙夹议，跟我说两句，再跟他电话边上的人说两句，他对他的同事们说我是“一个大糊一样的人”，这令我愤怒。

这个漫长的电话让他丧失了耐心，他说盖章算了，让修理店的负责人签一个名吧。我居然没有发觉糖衣里裹着的炮弹，我说好吧，搁下电话才发觉其中的荒唐——开票的女人看着我，她说，如果负责人能够签名，这个章也早就给你盖了，这不是一回事么？我哑然失笑，想想自己的智力可能是有点问题，还不是一点点的小问题。我对开票的女人说，还是你给我签个字算了。出纳迟疑片刻，似乎在考虑我的请求是否合理，她看了我一眼，似乎得到了鼓励和支持，立刻在那张纸头上涂上了他们领导的名字。我接了单子，给一直埋头干活的修理工过了眼，他笑着对女出纳说，你以前一定当过医生吧？医生的字都写得龙飞凤舞的，一个字也不肯让人看出来。

拿了单子，我回家提微波炉，幸亏我没有扔掉包装箱，原封不动地弄好，像掩盖一种事实。打的到一百公司，接待我们的显然不是接电话的人，那个人已经下班了。给我换机子的人说，他认识的那个谁，是我的同学。好像我换机子的事，全看在那位我已经想不出眉目的同学身上。我很认真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和菲依把新机子（包装箱很大）提到电梯口，然后顺着电梯到了门口，这才发现外面大雨滂沱，路人纷纷躲到商店里来，他们本来是来躲雨的，也顺便买一些什么，充满额外的发现的喜悦。

雨一直下着，我让菲依看着箱子，我跑到雨中去打车，因为下雨，出租车生意格外的好。我来来回回地，像袋鼠一样跳，既怕让雨淋得太湿，又怕叫不到车子。车子来了，我们把箱子塞到了车屁股。从一百门口到出租车有一段台阶，纸箱上迅速出现斑斑点点的雨滴，悄悄地扩大，是“润物细无声”的那种。

上了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跟司机说了要去的地方。司机说，又买了一台微波炉吧？我笑着说，没有又，第一回接触这个东西。司机乐呵呵地，他说，刚搬进新房子吧？他的口气很豪迈，很感染人。我说住进去大半年了。司机说，你那个小区还是不错的，主要是环境，环境不错。我笑笑，没话找话地，你房子买在哪里？司机长叹了一声，他说他本来有两处房产，因为没有一时找不到工作，就把一个房子卖了，买了一辆车子，自己开出租。没料到，房子一出手，房价就噌噌噌地往上长，我再没白天黑夜地干，也赶不上房子的涨价啊。你替我想想呀，本来我可以在家里翘着二郎腿闲清福的啊，每天搓搓小麻将，这日子怎么不好过啊。现在我怎么做，都做不回这套房子了。

后来我一直在想这位司机，人要倒霉，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