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下)

作者: 海边的mumuyang | 来源:发表于2020-09-16 08:33 被阅读0次
第五章 是首俗歌
1
      人的一生要去往的地方是有限的,即便有充裕时间、丰足的金钱,也不能漫无目的四处行走。去一个地方,必须持有目标,因为丧失目标即意味对人生失去控制和约束。
      自云南回来,有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繁川又沉浸在幸福却不真实的岁月静好中。他不知道,这种平静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波澜。
      人活在自设的牢笼里面,除了自救,没有其他办法。林星已经决定自己要突破的方向。

      这天到来,是一个普通周末的清晨。她独居家中,窝在沙发里用手机编辑长信息,长得几乎像短篇小说,发给繁川时已近中午,她感到饥饿,口渴难耐。时间流逝得那样快,连发一条决绝的信息,都像历经了千山万水。
      繁川的信息直到傍晚才到。对他来说,事发突然,这次他需要、必须认真思考、面对。
      他的回复很简短,“我去谈,可以了我们会有新的生活,不可以我就此滚蛋,成与不成就止于这个周末。”
      扔掉手机,把头埋进沙发里,她感觉自己已被掏空,同时又觉得快要满溢。这世界有荒谬,宇宙明明浩瀚如星河,却要叫“太空”。有些人也荒谬,不爱你还不放过你,有些人更荒谬,爱你还要放过你。

      漫长的周末,她将家里彻底打扫归置一遍,连家具的摆设都变换了位置,折腾得精疲力竭。身体跟世界对抗,比心跟世界对抗,要轻松得多。
      周日傍晚,她开始如打禅一般,不再做任何事情,只是静静等待繁川最后的宣判。有不好的预感,很强烈,她对他已有足够的了解。或者是,习惯性消极心理暗示,总是会给她带来坏结果。但都无所谓,这就是她解决问题的方式。
      也许再多相处三两年,感情更深厚,她在他的天秤上,比重会增加。但她不会,如此卑微,不会再继续卑微。

      午夜十二点前,终于收到了长信息。她将屏幕直接划到末尾,先看到那句话,验证了预感,毫无悬念,他说我会滚蛋。眼泪奔涌如聚,顷刻打湿衣襟。崩溃,以山崩海啸的烈度。
      他说,殷岚不同意分开,情绪崩溃,发狠、怨恨,言外之意谁都别想好过。孩子要得晚,是我主动提出来的,现在揪住不放的也是这点,威胁如果离婚,孩子她不要,必须跟着我。看着大人争吵,孩子哭也不哭,就是不懂。我没办法看着孩子像个破烂一样在大人之间扔来扔去,真的对不起,林星,我是个混蛋。
      没错,你就是混蛋。
      难道当初一定要与我在一起,是经过你妻子同意的吗?难道当初一定要与我在一起,不知道自己有孩子吗?难道你相信一个母亲,会真的不要自己的孩子吗?全是借口。

      理智已经不能控制悲愤。她开始砸东西,所到之处随手抓起,刚刚被整理一新的家又重陷更大的混乱。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不能接受这种说辞,不能接受这样的侮辱,不能接受他像破烂一样扔掉自己,只有一句对不起,不能接受说深爱她又全面否定她的人,是繁川。
      她预料得到结局,不代表她就拥有了承担这结果的能力。做人的严苛,是等价交换,真心若换不回真心,连灵魂、智性都会一起赔进去。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半夜三点醒来,还感觉得到枕头上的一片潮湿。她摸到手机,给繁川发信息。
      “或许是小说看多了,总觉这样的结局,缺乏力度,明天见一面吧,就明天一天。”
      “好,我过去接你。” 早晨6点,收到繁川的回复。
      她打开衣橱,取出里面新买的一件白色高领毛衣,站在镜子前面穿好,清纯、脱俗,像一朵白莲花。不过,这样的形容,已不是什么好话。
      她想,如果今天是今生中的最后一天,那么应该穿上,自己最隆重的衣裳。

      8点,繁川准时等在楼下。
    林星才发觉,他是个极有时间观念的人,约定的时间几乎都分秒不差,林星不是这样的人。但她同时也发觉,这个年代,遵守时间已是所有承诺里最容易兑现的,并且,再用是否守时来衡量一个人的信誉,已经很不客观。
    他问她去哪里,语气镇定自若,像没有很严重的事情发生过。现代通讯工具真是限制了人类情感的交流,昨晚,她以为他是痛苦的,而现在近距离直面,却感觉不到他身上,有如她一般刻骨铭心的刺痛。这个人,怎么就变得如此陌生。
    车子开到市郊的东湖。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在湖边野餐。那天晚上回去,繁川为她写了第一首诗《野餐》,后来收录在他的《一人读》诗集里,就是那本黑色有墨水滴落的手抄诗本。
    女人,无论三六九等,只要涉及情伤,思维和手段大同小异。有大智慧的女人,也不过是一次次死里逃生中修炼出来的。
    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这是她报复世界的唯一方式。

    下车,不说话,径直朝湖边的方向快步走去。繁川逐渐跟不上林星的脚步,觉察到异样,开始有些发慌,上前拉住她的胳膊,问她要干吗。林星甩开他的手,干脆跑起来,飞快,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这样快,求死之心坚决。
    快到湖边时,繁川猛地追上她,一把拽住,已看穿她内心的动向,开始激动起来,瞪着眼睛,挥舞手臂,她听不清他说的话,但好歹看到了他的失态,内心稍觉安慰。人类的痛苦也需要转嫁,世界的能量才可以守恒。

    “你能不能冷静,还有话可以说,这是干什么?” 稍微平复时,她听清了他说的话。
    “还有什么话可以说?你说,我听着呢。”
      他一时语塞,混乱中努力组织语言。“我昨天发信息时脑子很乱,想着你在等答复,就如实跟你说明目前的情况,没有考虑太多。” 
    “那你现在好好考虑,就现在,考虑好了回答我。”
    “我现在没办法考虑,再给我点时间行吗?求你,林星。”他痛苦哀求。
    “给你的时间不够多吗?两年七百多天,你每天都在想什么?你现在只要告诉我,余生到底和谁,就这么简单。”
    “我现在没办法把她像破烂一样扔掉,她也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再怎么谈也不会有效果,她的精神完全处于崩溃状态。”
    “没办法把孩子当破烂扔掉,没办法把她当破烂扔掉,我才是破烂,对不对?”
    “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你能不能冷静点,林星。”他有了愠怒,这是对她最后的致命一击。殷岚可以绝望、崩溃、发泄,他不能舍弃,却在这里要求林星理解、冷静?
    “好,如你所愿。”

    最后留给他的眼神,是异常冷静和无畏的。她一头冲入近在眼前的湖水,思维与视线同时,浸没在黑暗里。                   

2
    睁开眼,先看到一片空旷的雪白。随后感觉到身体被碰触,繁川的脸出现在天花板的下方。
    “你感觉怎么样?”
    他的眉头上有一块新鲜的淤青和划痕,昭示着一场由她参与过的搏斗,却没在她的意识里过多停留。

    她扭过脸不看他,眼泪顺着坡度全部滑落在一侧。
    繁川走到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上来,将她抱进怀里,一只手握住被子里她冰冷的手。林星忽才发觉,身上没有衣服,繁川也一样,她的那件白毛衣,已经沾上黄绿色的水草,现眼地挂在窗户的把手上,再也不纯洁。
    很大一会儿,繁川试图用体温捂热她尸体般的冰冷,没有成效,自己也渐渐凉了下去。他慢慢翻转身体,捧起她青灰色的脸,这一次,她看到了他眼里的星星点点,所有的情绪,熟悉的悲凉。
    在繁川的眼里,她的样子是不是也跨距如此之大,爱与恨、美与丑、熟悉和陌生,来来回回不停切换。
    他开始亲吻她,始料未及。
    林星的脑子里勾现出在宏村的最后一夜,与繁川的窗前告别。那场仪式在她心中有神圣、有凄美、有完结感,不同于此刻正在进行的运动,意义不明,尽管这一次才堪称真正的诀别。
    没有过多互动,快速完结。他们的身体都暖和了过来,仅此而已。

    仍是长时间的沉默,无法跨越。
    她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用被子盖住脖子以下,还是觉得寒冷,由内而发,散不出去。比身体更冷的是他在她的一溃千里面前,依旧岿然不动的防备。
    她已成了繁川的负累,潜意识里想要甩脱的包袱,他警惕着自己不能有任何言语上的松动,否则就无后路可退。明智的处理方式是安抚、拖延、从长计议,再努力想出更好的办法处理面前的困局。
    林星对此看得透彻,失望至极。可仍是心有不甘,看人的眼光从未出现过如此重大失误,也没有真的想过自己会输得这样快速、彻底。她极力想证明、想挽回的不仅是他,更是她自己。

    “你的心里到底爱谁?都爱是吗?她比我更重一些,因为将近二十年的感情。”
    他不置可否,目光闪避。林星感到已经很难再从这张嘴里,听到任何有温度的言语。
    “但你曾说,我是你此生最爱,灵魂伴侣,都是兴之所起,不应当真,是吗?”
    “不是!你心里明明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对你的感情是不是真,何必将它说得如此低贱。不求你理解我的处境,但求你不要看低我的人格和对你的感情。我需要的只是时间,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会处理好,我不是个混蛋。”
    “如何处理得好?处理她还是我?你心理根本没有明确的想法,对吗?两年的时间仍是不够,你需要的是无限期拖延。对你来说,现在的模式是最好,两边都可以兼顾,没有任何损失代价。你清楚我不屑于搞那些女人的下三滥手段,于是这样放心地怠慢我,完全不曾替我着想。真的太荒凉了,繁川。如果今天走出这道门时,你给我的答复依然不变,那么我会死心。”
    “我答应你这次认真考虑,你答应我别再做傻事,有话好好说。你总认为我是逃避,但有些难题就是只有时间才能解决,我已经在冷淡现在的生活,但我是个男人,对她对家庭有责任,不能任性的说放手就放手,我爱你,很爱很爱你,但同时我身上也有别的负担,需要一起考量。”
    “是的,你很高尚,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我没有看错。爱不需要负责,婚姻需要,我明白。”
    他看向她,隐约流露出愧疚和疲惫的神色。
    “你先休息会,我去买些吃的,你很虚弱。”
    门被无力地扣合,这明明已是答复。

    34岁,人生从未如此狼狈,丑态毕露。她早已为他敞开,无所保留,可到最后,他所做的种种逃避拖拉,一次次伸手过来打击着她,激发她强烈的恐惧、戒备,失望和争斗,是一种无路可退,他被她的反应惊吓,更为退缩。
    得到快乐,避免痛苦,当然是俗世中人的本性。可人与人之间的考验,是在关键时刻,才看得清在对方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生病、沮丧、最落魄困窘的时候,愿不愿意与之相对。太多的关系,人只愿与之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很难。
    哪怕只是一句暂时的敷衍,承认她是唯一,明确的坚守和不弃,都可以帮她度过当下的绝境和偏执。然而繁川不愿给予,固守住最后的防线,为自己留有余地和退路,以家庭利益为先。
    他对她其实从无怜悯,也从无尝试理解她的心灵,守护她的人生,尽管他说他如此钟情于她。真正的爱一定存在怜悯与理解,但是他对她没有!
    任何人,都不必觉得自己有多与众不同,或者多重要。
    但即便如此,她也依然承认,繁川的确以他的方式爱过她,只是这种爱注定是不坚定的东西,无法与时间抗衡,也无法给予现实的生命以及未来的意义。她一直站在幻象之中,以为他们与俗世的男欢女爱目标不同,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也就是如此。

    林星走下床,举起对面桌子上的茶杯,狠狠摔碎在地,破裂的声音异常尖锐,却不会再撼动内心丝毫。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捡起地上最大的那块碎片,朝着手腕上的动脉果断切割下去,鲜血汩汩流淌出来,猛烈的撞门声也随之到来。
    他破门而入,满脸惊恐,迅猛夺过她手里带血的碎片,之后失去控制地暴怒,发疯般摇晃着她的肩膀。
    “我没想过放弃,你为什么要这么早放弃?我们相遇不易,难道没有时间了吗?难道你着急去嫁人吗?这两天我也已经无力应付,给你发的那些话,是在混乱的时候,我知道不应该是这个结果,一定会有出路,就不能再给我点时间吗?啊?我求求你,林星。”暴怒最后变成缴械式的痛哭。

    他永远不会明白她的看破。
    连用生命都换取不来的东西,从来不曾、未来也不会,属于她。时间并不是所有问题的归宿,在生命的质性面前,时间也不过是普通数字而已。
    没有怜悯,就没有长久的温柔,没有相信,也不会有最终的坚守。她的心,碎裂得,不知还能怎样重新拼凑。

    醒来是清晨,天边微亮,房间里洒满灰蓝色的光线。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睡了多少天,都不知晓,只觉身子僵硬,像被大绳捆绑,艰难坐起,却不知道要干些什么。
    床单上没有血迹,手腕上没有划痕,房间空荡荡。这次不会再有人冲进来,用毛巾裹住手腕上的血流,挽救她。此刻,她的生命完完全全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是,除了她自己,也不会再有人在意她的死活。
    而她,终究还是没有彻底沉沦下去的决心和胆量。

    爱的本质,也许是一种考验。考验彼此的明暗人性,考验时间中人的意志与自控。每个人都只能独自面对生命中的幽暗深渊、断壁绝缘,风声呼啸,自身不能保全,又有谁可以互相依仗,长久凭靠。欢愉幻觉,不过是表象的浪花,深邃河流底下的暗涌,才需要屈缩潜伏,与之对峙突破。
    她祈祷能够再次入睡。只有睡着,才能停止,才能忘记,才能回避被抛弃的事实。

3
    那段时间,繁川给她发过很多信息,说身心早已为她清空,再也容不下其他,不会放弃,未来谁都说不好,他不相信这就是结局。
    林星终于看清了他的平庸和虚伪。
    搬离与之生活2年的租住公寓,行李简单,只是些随身衣物和书籍,多余的东西留在那里,他有房子的钥匙。
    其实根本没有多余的东西,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共同的建设和积累。林星一直不肯承认,她与繁川的感情,即是俗世眼光里不光彩的婚外情,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这种关系始终是朝不保夕,无法获得时间,能够从容携手直到白头老去。
    繁川从来没有给她任何未来,只有无尽的理由、借口、推卸、暧昧。可同时,他们又都为彼此付出了那么多。

    林星又回复到很久很久以前的状态,一个人生活。身边没有人察觉出这两年她的异样。杂志社的工作仍要继续,不能同时丢了感情又丢工作,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凭靠自己。
    繁川也没有到杂志社找过她,发给她的各种信息在石沉大海之后不再继续。某些方面,他与她同样都是倔强、凉薄之人。若没有从心底生发的联结和对彼此的善良慈悲,再炽热的欲望、再确凿的誓言,也是海市蜃楼。
    林星在内心反复郑重宣告这段感情的终结。然而,潜意识里却又总有一个声音徘徊回响,挥之不去。他说未来谁也说不好,这不会就是最后的结局。

    杜拉斯说,幸亏我们遗忘,我们才活得下去。
    可她却在70岁时写出了《情人》。半个多世纪后,当她坐在窗前,手握听筒,她的情人在电话那头哽咽对她说,和过去一样,我依然爱你,至死不渝。
    很久以前,繁川也曾对她说过,大雪落满松枝,你是我生命中的精灵。
    人生本身并非总是遵循一条清晰可辩的直线在向前走。的确,人们每天经历着现实世界里切实发生的、不可改变的事情。但与此同时,记忆、过往、幻象和欲望组成的梦境,也时刻如影随形。
    放弃,从来都不是轻松的决定。
    遗忘,也不是全无痕迹。

    这一冬季,对林星而言,意味着静守、观察、分辨、收藏。心沉潜于海底,幽暗保守她的秘密,隐约可辩远处点点光斑浮显,小心屏住呼吸观望。
    不合时宜是一种选择。她选择倒退性的隐遁生活,以此对抗心存失望的世间。也许随时会被吞噬,她信任和执着过的事物,最终都与无常相关,包括与繁川的情感。
    但即便伤得如此之重,只要肉身不死,意念就难以挣脱我执和无明的控制。她的心尚且不能迅速转还,重新找到可以寄托的方向。
    情深不寿,但始终是聊胜于无。要是没有愚蠢的人,这个世界就太寂寞了。

    与繁川的联络戛然而止,像是生命中从无此人出现过。但在各类社交软件中,她还看得到殷岚的状态,她成了她新的寄托。
    林星对殷岚并无敌意,也无好感。她们有着各自清晰的辨识度,是南极与北极,而繁川地处赤道中央。
    殷岚的微博内容是时政、娱乐和美妆,新闻里还是经常出现她端庄的身影和各类拼杀所得的光辉业绩。林星与她看重的东西、生活的方式如此不同。
    从前,她以为繁川更靠近自己,因为他们有相似的癖好和性情,散步的时候能够有很多话说,拥抱在一起就觉得富足。她以为这是繁川与她之间独有的。
    但后来终于认清,这也是她一厢情愿的看法,自己为自己制造的错觉。他与殷岚也曾契合到约定终身的地步,必然是有相似的价值观、追求和需索。
    每一例相见恨晚,都有着对爱人品质的故意夸张。每一段爱情的发生,都有硬将某些偶然、共性定义为命中注定的因素。

    半年时间,殷岚不时秀出生活状态,虽无繁川身影,但林星知道,他们的联盟依然稳固。她的心随之一天天、一点点沉落,一切都是脆弱的幻觉。
    她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调试自己的内心。所谓灵魂伴侣,不过是幽灵般的存在,在时间的冲逝里,她仅仅是个远方的影子,迟早要消失不见。
    而婚姻,如同湍急水流冲刷身心,这条河流最终的方向不是合为一体,而是更加释然和自由。真正的自由是放弃对他人的要求和期望,放弃对外在形式的依赖和索取,最终也是放弃自己所坚持的意愿和妄想。跳进一条危险的河流,去了解自由的真相,让自己得到最终的释放。婚姻,也并非死路一条。
    他与殷岚,不会再拥有俗世意义上的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相濡以沫,而这些对于他们已不再重要。人生中大多时候、大多东西没有办法分享,只能自己懂得,然后任由它成为秘密,最后消失。婚姻不能拯救人类的孤独,人要学会与自己的内心从容交谈相处。
    所以,抛开肉欲和情感,人这一生无论与谁相伴,都无甚区别。在一个更为广阔、漫长的视野里,命运对众生平等相待。没人可以拥有绝对的幸福和饱足,也不存在绝对的得失或输赢。
    繁川如此,林星如此,殷岚也只能如此。

    一个人想解决问题,首先要解决自身的问题。如果她期望得到一份清淡、单纯、丰沛的感情,就得首先成为这样的人。
    所谓理想的生活,一个情感的乌托邦,根本没有力量。人最终需要自谋生路,而不是从他人处攫取。

4
    跨越一个漫长的冬季,只是倏忽一瞬。夏季来临时,她35岁。35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已经意味着衰老,但林星不再过多惧怕。惨烈的抽筋削骨之后,承受力、忍耐力都得到了魔鬼式的驯化。
    她已经领悟和接受了自我的局限,明白人之卑微渺小,承认在某种秩序面前必败的境地。
    生活逼迫人们不断删繁就简,放弃死命挣扎的身外物,但也会不知不觉,在死掉一些东西的地方,重新孕育新的生机。
    只有身心得到澄清和明确时,世界才会逐渐展露出狰狞背面的模样。
    上升虽然缓慢,但可贵。心要坚强,心要超越,因为那是为自己争取的自由。

    生日这天清晨,林星依然保留隐约的预感和切实的期望,虽然希望渺茫。她与他已失联半年,但还是幻想繁川会在这个日子里发来信息,对她说生日快乐,上班时会有快递意外降临,打开是一份独特的生日礼物,一如两年间。
    然而什么都没有,从白天到黑夜。
    人与人之间的情断义绝,有时没有准确理由和具体时间,关系破裂,心已离开,没人挽救。相爱过的人,哪怕曾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分离时也沦为事不关己的看客,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共渡的船只沉没,甚至等不到没入水面之下那一刻,就已转身离开。
    人心,均有其不可修复之漏洞。

    入睡前,打开微博,意外刷到殷岚发布的新状态,她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殷岚说,一周前手术,今日出院,索性病理结果无大碍,只需定期复诊。住院期间幸好有繁川在身边悉心陪护,这次经历像老天在给我一个教训,要懂得取舍和平衡。
    只那么几秒,林星就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T恤沓在身上,更暴露了她干瘪的身材。
    她知道繁川与殷岚的婚姻,就在她生日这天又续订了一份终身保险,此后不会再有大的波澜。繁川会对她不离不弃,殷岚也会学乖,放低对物欲世界的追逐,自此以他为重。他们才是这一世,彼此生命里最深重的羁绊牵连。
    其实与伤心绝望相比,林星更受不了不明就里,反复地自我纠葛、重建、怀疑、推翻。
    现在所有期许破灭,接受现实,承担这结局。
    这一次要发自真心,不能再故作姿态。输就输了,要承认,要面对。对待自己,永远要落落大方。

    有些人和事的出现,以及它们出现的那个时机,都是为了在我们的世界里打开一扇门,一条通道,让你知道,曾经在一个幽闭的房间里,没有烛光而固执地寻觅,是多么地徒劳。
    有一些洁白的真相和黑暗的阴影一起出现,互相映衬,生命因此获得新的提示。她看到自己带着这样的一种自知之明,转过身,离开了那扇大门。

    35岁的第一个夜晚,林星做了一个绵长而幽深的梦。
    梦里,她对繁川说,“与你分别之后,我觉得非常孤独,仿佛一个人沉没于无垠的海底,屏住呼吸,试图存活在这个已无人可以交会的世间。”
    繁川站得远远的,依旧用凄凉、无望的眼神看向她。
    “下辈子,林星。下辈子,我们一定会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真有下辈子吗?你又在骗我。”
    “有,你要相信,一定要相信。”
    他的身影渐渐模糊、褪去。
    突然之间,她心里生出了对他的怜悯。想着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劳顿和迷惘,负重和捆绑,除了她对他的爱,他的生命一样也是苦痛、匮乏、无依。他们之间其实是一体的、平等的。
    “无常逐一升起和熄灭,我对你的赤子之心永存。”
    她将会一直习惯这样寂寞地与梦境中的他对话,只对他有话,他也是如此。

第六章 重生有时
1
    人际关系有自动清理的功能。
    跟生命有深切关联的人,无论怎样折腾,他们会一再回来,好像彼此之间的亏欠还未清还,抑或要给的还没有足够。而有一些人,即便说过很重的话,但只要轻轻挥一挥衣袖,也就真的走了。都是随缘而来,随缘而去。
    人年轻时不得要领,对人性与时间未曾深入理解,很容易成为自私又愚蠢的人。爱别人,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值得被爱,死死抓在手里,妄想自己所需能从他人处得取,不去正视已经和必然要发生的改变,于是就没有珍惜、付出、体谅、宽悯,自己也难以感受到真正的快乐、热爱、富有、解脱。需要经历更长更迂回的路途,得到训示和启发,了解施舍、忍耐和奉献的价值,才能最终获得对自己及他人的释然。
    如果人们能够尽早领悟,并真心学习尊重时间与无常的规律,一期一会,缘来之时,彼此供养,好好珍惜,缘尽之时,豁达放手,互道珍重,再相逢时或者有生之年里,有没有可能学会安之若素、释放尽所有的爱和情感。

    在与繁川的关系里,她最终希望获得的是什么?
    是欢愉还是羁绊?是沉湎还是超越?是代价还是领悟?这个男子的出现是命运安排给她的意味深长的路途。
    她看清楚他与她,为前世的缘分牵扯,在今世的痴缠里纠葛,那不过是遵循偿还或继续亏欠的秩序,在轮回中不断轮回。
    而他与她今生相见的最终作用,是帮助对方在这个似迷途幻境的现实里,找到一个更接近真相的位置,不是接近对方的真相,是接近各自的真相,透过对方看到自己身心退却中日趋微弱的光芒,出人意料地熊熊燃烧起来,这样奋不顾身、这样负隅顽抗。等待花火熄灭之后,昭示出各自本质的虚弱和空洞。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情感内核还是在时间的稀释中日渐清湛透明。它诠释着:就算伤心重创,离弃失散,相爱,曾是他们对彼此必须履行的使命,也是借以窥探人生种种真相的途径。这段旅程,这一堂人生课,谁都不允许缺席。

    世间太多人,或者聪明而不善良,或者善良而不通透。
    但人若对自身有太多自省,触及到生命之深渊,便更暗更长。

2
    林星以为长久的回避、脱敏,对繁川的记忆和透彻刺骨的悲欢都已逐渐淡忘。然而,在给易阳讲述的过程里,她才意识到,与繁川的连结已经成为自己的肌肉记忆,随时随地,即刻调取。
    她相信繁川也是一样。他们不会彼此遗忘,只会彼此消失。然后要过很久很久之后,才能够明白,真正会怀念的,到底是怎样的人,怎样的事。

3
    易阳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缓缓点燃,深吸,轻吐,烟圈里华灯初上的霓虹若隐若现。他们不曾喝水、吃饭、走动,她一字一句,对他讲述了一天。
    易阳终于开口说,“如果我是他,再多的艰难、对抗、取舍,去面对、解决、承担,也绝对不会就这样放你走掉。”
    林星不以为然。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宇宙,人在各自的宇宙里存在,终其一生,或许都无法走入他人的宇宙。人永远不要站在自己的天空下,去试图踹度别人的世界。
    他的问题不是她所能解决。事实上,他对自己的生活无能为力,活在僵硬与惯性的牢笼里面,怎么可能成为那个可以承担起她的人,他连自己的沉沦都无法自控,这是他的生命。
    人的慈悲也表现在,不要拆掉青蛙的井。

    很多时候,是感觉时间流逝得飞快,生命无常。所以那段时间里特别想跟他在一起,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好好生活,享受生活,与他互为一人。就是沉溺于这样的执念,并为此执念受苦,人之所想,的确都是一厢情愿。她说。
    当我看清楚这些,有时开车,电台里放情歌,完全听不进去,没有代入感。因为可以分明地看到,在那些爱恨别离反复折腾反目成仇的故事里,除了我执、混乱,没有其他。
    有多少人对待爱人的方式,如同清点自己的衣橱。只是确认它的存在,哪怕对其已无任何喜爱,也要在可控的范围内占有它,而不是真心热爱、善待,享受彼此的存在。不谋求身心独立,只想依赖和榨取他人,无视事物在无常中的轨迹,都是受苦的根源。太深切执着的爱人,或者太深切执着的恨人,都是出于自私和怯懦。
    正确的方式不应是向外求索答案,而是去调试自己的内心。要做到的自信是,由他走到哪里,你都与自己的心平和而丰盛地相处在一起。希望他快乐,并得到他想要的,给予他一切自由,包括损伤和离开的自由。承诺是,让他圆满。
    易阳,我的生命因为他的出现,焕发过前所未有的能量和激情,我能体会。因此没有遗憾。一切原本都是自然,一切也只有尝过甘苦之后,才能坦然。

    听完林星的这番阐悟,香烟已烧光最后一截,天色也彻底昏暗。易阳明白,不需再意气地为林星报不平,她不需要多余言语的抚慰。放下、谅解、超脱,是任何宗教教义里都倡导的优良品德。时间能治愈的,永远是愿意自渡之人。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双手插兜,若有所思地说道。
    “爱一个人,攀一座山,追一个梦,做那些害怕做的事,然后发现不过如此。要珍视那些可以轻而易举伤害你的人,曾经削弱你的力量、意志,并让你深深触动、粉碎自我的人,他们是有力量的老师。其实我们不缺乏爱的能力,却不容易得到一个可以付出这份能力的对象,能够爱自己也很好,懂得怎么爱自己,才可以去爱更多的人,不是只抓住一个不放。”
    “但是易阳,也或许是我错了。人通常只相信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而不相信自己的心抵达不到的事实。而其实,人不应该只相信眼睛看到的,也要相信看不到听不到,但自己的心去试图抵达的事物。”她说。
    易阳会意一笑。“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走出去,人应该享受这个世界,而不是企图理解这个世界。”
    “可人在无法理解这个世界前,很难享受它。”她固执地说。

    易阳轻轻摇头,眼神中有思索的锐气。
    “轰轰烈烈的恋情有可疑之处,恐怕是掉入了幻觉之中,翻江倒海之后爬上岸,发现仓促之间不过是淌了浑水。如此剧烈地探究彼此内心甚至灵魂,是英雄气短的事情。有力的情感应该是从容不迫的,也是清淡如水的。相信彼此有漫漫长路可走,可以说完心里的话,做完想做的事,且还会有无数新天地逐一展开,大可气定神闲,不是星夜兼程。”
    “内心有沉实恋情的人,不会让身边的人轻易察觉,但你会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光芒,笑容里看到童真,身上散发着美好自在的暖意,像守护着一团火焰。在感情的浸润里,他们变得更加柔软和敏感。”
    “无可否认,我们的耐心和珍惜都变得很少了。但是林星,你是这样的人,你配拥有这样的感情。”

    当人毫无顾忌地暴露了自身真实,难以示众的潦倒、自私、矛盾、本性,彼此之间反而会产生新的连接,因为其中掺杂了承担和救赎的意味。

    谢谢你,易阳。
    其实经历了这些,你知道我人生观里最颠覆的修正是什么吗?是对“爱人”的理解。
    即便是人们终极追求的婚姻里,大部分夫妻也只能算搭伙过日子的伴儿,称不上“爱人”。真正的爱人,是独自荒凉旅途中,偶然邂逅的志同道合的旅伴,各自走过疲惫的漫漫长路,觉得日子寂寞又跌宕起伏,所以在相遇时互邀在花好月圆之夜,摆一壶酒,促膝倾谈。不要束缚,不要缠绕,不要企图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包括物质和情感,不要希望从对方身上挖掘到意义,更不要渴望互相拯救,那些注定都是要落空的东西,而应该是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看看这落寞的人间。很平淡,很熟悉,也随时可以离开,不会怀疑限制对方,也不太会想起对方,但累的时候,知道他就是家。应该去相信会遇到这样的人,并在遇到时不再排斥,对他人的慈悲也包括,允许对方爱你。

    能这样想很好。
    林星,你是一个特别的女人,你的好不是随便什么男人都能欣赏,并不是谁都可以像我,仅凭着直觉就能把你从人群里分辨出来。你可以继续相信你的那些宿命、秩序,但同时你也要知道,这世界运行还有更强大的终极规律。那是说,万事万物,开始有时,盛衰有时,终结有时,重生有时,这些都是令人心安的东西。别把能量耗费在无意义的缠斗里,别悲观。下次也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有机会的吧。不过直觉不可靠,即便听了,我也不会爱上你。
    可以,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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