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w！

Wow！

大冰站在月台前，背着包，像只两只脚的骆驼。他很瘦，但以前要比现在胖许多。我们一起经历了很长的一段时光，高中三年级，我们同级。现在我大三了，他刚刚高中毕业。大冰不是学习不好，对大学也没有什么特别高的要求，只是在高考之前的最后几十天里，他被查出不好的病，倒下了。

此时月台人很多，大冰站在人群里，显得遗世独立。“好歹也是鬼门关走了好几遭的人，连死都不怕了害怕什么说走就走的旅行？”他临行前放下豪言，势必以身试水。我们都曾有过美好的青春，曾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想着凝固在思想深处的侧影。我想了三年，而大冰就只想了一天。因为第二天他就只能住在医院了。

“这很让人无奈。”大冰经常这么说。

这次只有我一个人为他送行，作为他此生的挚友。尽管我知道这么做有些不对。临走前他说，“我那个断脚小书桌里有一封绘着巴黎铁塔的黑色信封，在我走之后你帮我送给那个漂亮姑娘。”

我点点头答应，“那姑娘叫什么？”

大冰看向别处，叹口气，“不记得了。”

“真巧，我也不记得了。”我问他，“那还送么？都不记得了还有什么意义。”

他说：“没关系，你就送给一个长的好看的姑娘，我要把它作为告别青春的界物”

我点点头，心里已然有了人选。

那是二零一八年的春季，樱花凋零，新芽绽放，天气渐渐由冷转暖，虽然冷空气时而回头杀个“回马枪”，但总要比冬天里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轻松，就像是人的如释负重，一下豁然开朗起来。

此时大冰常住在医院，我们带着很多人的慰问去探望他。刚做完化疗的他面色有点憔悴，体重直线下降，他带着倦意为我们打开电视，上面正播着经久不衰的《西游记》，很多人寒暄几句就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谁都不曾注意到这会儿病房门口路过的那个小女孩儿，除了大冰。

我顺着大冰视线看去，午后温暖的阳光正好打在小女孩儿的侧脸，她穿着跟大冰一模一样的病号服，或许是因为这个房间里的嘈杂，她正顺着门缝好奇的窥视。没多久她离开了，跳呀跳的走着或者跑着，冷冰冰的医院楼道里回响着她的声音，应该是马上就要出院了吧。

大冰说，“你知道吗，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原来你从她的身上就能看到希望，早知道就不来看你了。”

“啪！”

“你打我！”

夜晚的医院像只匍匐在华北平原迟钝的巨兽，这里聚集了无数想要讨伐病魔的人，他们依偎在巨兽的怀抱，缓慢而均匀的喘息，渐渐与它融为一体。有无数如同高耸烟囱里冒出的苍白蒸汽般的烟气弥漫在城市的四野八方，这里也不例外。

大冰点了烟叼在嘴里，我在一边看着他抽，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的对坐着。时间飞速流逝，走廊里最后的灯光也已经被黑暗吞噬。当第三支烟抽完，大病突然开口，“我想好了，就这样吧。”

他说的很平静，就像以前在学校漫无目的开玩笑，而那些玩笑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永远也不会实现，可现在他是认真的，我作为此时此刻他唯一的倾听者，实在无法越俎代庖替他选择关乎生命的问题。

我坐近一点，像以前一样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他轻轻哼着代表青春的歌，虽然不知是什么，但单从那轻快的旋律即可听出。我抱着他，可以很清晰的感受到大冰身体的空虚，无论从精神抑或是形体，他那一身血肉和冲劲儿全都被干巴巴的化疗仪榨干了。我几乎感觉不到他在用力，尽管我知道他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

“这很让人无奈。”大冰笑着，“你都要快把我抱碎了，怎么着，要搞基？”

我没跟他扯淡，“那你的家人呢，要怎么办？”

“谁知道呢，以后的事情就留给以后吧”大冰无奈的叹气，“与其躺在这里混吃等死浪费钱，还不如潇洒点求个解脱。”

“好吧。” 我知道已经无法改变他的决定，正如人类无法挽回已经死去的生命。

第二天，大冰失踪了。与此同时，我旷课外出给他送行。

我一直看着他上了开往南方的火车，和谐号如同子弹般在铁轨上轰鸣行驶，他站过的地方投射下久久无法散去的黑色阴影，就像是灵魂一直伫立在火车开走的原地，而火车带走的仅仅是大冰的空壳。我知道的，大冰其实不想去那什么远方，他也并不崇尚旅行，只是在这个进退维谷的现实中，他选择了达到终点最快的路径。

我按照约定去找那个漂亮姑娘。于是我找到教了我们三年语文的年轻女老师，我仍然记得大冰刚入学的时候对她说的第一句话——“wow！好漂亮的妹子。” 然后大冰就成了她上课最喜欢提问的人。

她接过信看完，很久都没说话，我拿来一看，上面零零散散只写了几个字，还是英文：“hello and bye”。信的开头写了收件人，但唯独忘记了要在信的最后留下本该留有的深情的署名。

黑色信封放在窗台一角，太阳从东方升起一直旋转至头顶，向着地球投来源源不断的光亮，而这些光亮打在信封上时，全都被黑色吞没。老师问，“大冰人呢？”

大冰在重庆下的火车。当他达到时，我在这边已经把他出卖了。他在这里下车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几年前我们一同看过关于重庆楼房的实况图，大冰曾深深赞叹于它的随心所欲还有豁然开朗。原来很多我们以为已经是极限的高度，而当你在重庆抬头仰视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仅仅是通往天空的第一层阶梯而已。再往上更高的楼台，又是另外一种视角。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充满想象的蓝色浮华天空，但在大冰眼里，那白色云朵簇拥的天空，背后肯定藏着通往天国的大门。大冰拿着我给他的上了年代的相机在重庆的高楼间走走停停。给他的时候他总嫌内存太小，当时以为他再说胡话，而现在才明白，他是要把这整个充满生机的世界照下来装订进他即将衰落的生命当中。

对于正常人，是永远无法跟那些岌岌可危的生命感同身受的，也永不会理解他们在这最后时刻对这个世界所抱有的巨大需求，正如我们看不透生命，人类描绘不出宇宙，却依然苦苦渴求和探索一样， 我们应该怀揣着距离和敬畏，一直一直。

狭小的办公室里站了很多人，其中有大冰的父母，班主任，以及......大冰出事之前看到的那个漂亮女孩儿。当她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就百分之百确定了就是她没错。因为她的眼睛很特殊，就像《艺妓回忆录》里的那个小女孩儿一样，黑色的瞳孔里藏着烂漫星辰。

我问她：“你怎么就能确定大冰看好的女孩儿一定是你呢？”

她吐了吐舌头，“因为当时他直勾勾盯着我看的眼神跟贴在公告板上的寻人启事一模一样。”

“好吧，你叫什么？”

“钟雯雯。”

大冰的父母拉住钟雯雯的手，“雯雯啊！就算我求你，一定要救救大冰。”这时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看向她，似乎有什么沉重的责任在钟雯雯身上被强行承担，赋予了一种新的意义。

“好......我...尽量。”钟雯雯有些无措，急促、慌张甚至诚惶诚恐，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重庆有一条很特殊的公路，从侧面看，它是波浪形的。大冰坐在通向重庆火车站的巴士上左右摇晃，这让他下意识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睡在摇篮里的感觉。原来生命的最后真的要回归起点吗？大冰不知道。他买上了去往云南大理的火车票。大冰一直记得，在大理有一处小景点，其中的一块巨大石壁可以光明正大的刻印上自己的名字而不被任何人责怪，因为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记录，录入某个人曾来过这里的痕迹，这让大冰心安，或许以后会有哪对小情侣牵着手把两人的名字刻在孤零零大冰名字的身旁，并把这个孤零零的名字当作一个活跃气氛的小玩笑来增进两人的感情。尽管如此，大冰并没有感觉到类似于凄惨、悲凉的消极情绪，反而让他觉得虽然自己已经离开，但却依然可以为这个世界做些事情，一些小小的奉献，哪怕它只是一个名字，仅仅是小小一点。有那么几瞬间，大冰忽然有些理解雷锋了。

我们一行人坐上了去往重庆的火车。同样是那个人山人海的月台旁，我甚至还能察觉到那根柱子身旁的黑色阴影。钟雯雯显得很活跃，对周遭的一切都显得很好奇，她的打扮更像是来游玩的旅客，而不是为了去追寻。忽然，她那一刻也不停的脑袋凝固在了一边，目光正冲着我愣神的方向。钟雯雯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转而用手指向那根柱子旁边，那里正有名保洁员在清理卫生，“那就是大冰临走之前徘徊的地方吗？”

我呆呆点头，转头看她，她看向窗外。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你要知道，女人的觉察力是相当敏感的。”钟雯雯轻描淡写，“你一上车就盯着那儿看，不用想也猜到了。”

手机响了，是大冰给我发来的消息，上面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小情侣名字的石壁。在角落里，“陈大冰”的名字孤零零地呆在一边，与其他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我正想给他回消息，而钟雯雯却一把抢过手机去，快速浏览了什么便归还过来，紧接着继续看向窗外。这会儿她已经没有了以前的活跃，就像是一块被压在深沉海底的石头一般沉寂。我回大冰：“现在在哪里？”

“大理。”

“我去找你。”

“肯定还有其他人吧？”

“嗯，那个女孩儿，也在。”我看了看大冰的父母，从始至终他们一直坐立不安，于是不忘了嘱咐大冰“别做傻事。”

“这样啊。”过了许久大冰才发过来这几个字而当我再回复的时候微信却提示“请先加对方为好友”。大冰把我删了。我对大冰的父母说，“大冰现在在大理，我们直接去大理。”

大理的傍晚很美，大冰随便找了个地儿就坐下来拍。他并没有穿很厚的衣服。因为大理四季如春，这让人感觉不到季节的交换，仿佛在某一刻永生在了哪一个迷人的春季，就这样一直延续下来。从遥远天际蜿蜒出一条火河，夕阳的昏暗余晖渐渐迷离在空气里、白云各处。大冰站在高处，默默用相机记录下了火红夕阳沉落在地平线的那一刻，从那会晦明变换的光亮里，大冰仿佛看到了不久后的自己。于是他收起照相机，扶着天台上的栏杆缓缓向下走，亦步亦趋，小心翼翼。

就在楼下，有家闪着霓虹灯的酒吧，而旁边不远处还有家便利店。大冰突然想喝酒了。

我们抵达大理。晚上七点整，我们来到那块刻有大冰名字的石壁前，我用手指去触摸这几个凹凸不平的痕迹，像是信奉者朝圣般虔诚。我看着大冰父母那么焦急的四处张望、寻找，心头微紧，觉得我可能做了这辈子最蠢的决定——默许大冰出走。

钟雯雯凑过来看，她一路走来，撞的挂在空中的风铃叮当响。她摸了很多刻字，最后去触摸大冰的，她对我说，“你知道吗？这些刻在石壁上一个个看似情真意切的名字其实也是有猫腻的，信奉这段感情的人刻的深而有力，而无所谓的则刻的浅而薄情。”

“大冰是我摸到的刻的最深的一个名字。”她顿了顿对我说道。

我沉默，不知该说什么，这些事情也就只有她才能注意到了吧。

“其实我一开始就是闲在学校太无聊，想跟你们来玩玩打发时间的。”钟雯雯有些沮丧，看不出悲喜，但带着丝丝颤音，“对不起..... ”

“看出来了，”我说，“其实这些本就不应该由你承担，这件事的原因始末可以说都源自于我。”我示意钟雯雯不必自责，也就是在同一时刻，我认定了她除了有些俏皮以外本质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女孩儿。“我们就在这里四处找找，大冰那样子，自己走不到很远的地方。”

一支笔，一张信纸，一个信封。大冰拿着这三样东西出了便利店，径直走向酒吧。来到吧台，他只要了一杯白兰地，加之这昏暗静谧的光和轻柔的音乐，大冰有种在吃烛光晚餐的错觉。他边喝边开始书写，旁边喧嚣的不可开交，大冰在其中沉默，对于他们，大冰是羡慕至极的。

一个小时以后，大冰依然杳无音信，我们只好求助于当地警方，可这么做的意义并不大，因为大冰应该不会住宾馆，我了解他，他再那张两米见方的小床上躺够了，也躺烦了。

大冰默默写完最后一个字，像是终于完成了某种使命般解脱出来。喝完那杯红酒，他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倦意和困乏，显然大冰对这困意无可阻挡。于是他放下笔，就这样睡在了桌子上，一旁的人群都在尽情享受，谁都不曾注意到角落的大冰。

大冰想了很久，写了很久，心想就这样吧，这样就好......

大冰休克了。

后来我们在酒吧见到他，见到他留下的信。他惨白着脸，甚至都没有力气去将信塞到信封里。大冰的父母抱着大冰哭了整整一晚。我心里也很难受，但却怎么也哭不住来，总觉得大冰他完成了自己所谓的青春，找到了他的归宿。

我感觉有人在用力扯我的衣袖。

“这算什么？！”钟雯雯泪眼婆娑，眼睛里的星辰早就变成了一片汪洋，“你跟我来！快！”

于是钟雯雯与我倾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石壁前。钟雯雯几乎用尽了全身所有的气力把“钟雯雯”三个字刻在了“陈大冰”的旁边。她刻完以后坐倒在地上，头发散在前头，精疲力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她整理头发的手指像是殷出了血。

我走到近处一摸，钟雯雯居然刻的比大冰还深。

　　

  信：

　    我爱你们，永远。

　　 谢谢。

　　                              陈大冰

W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