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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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海潮伸出怪舌头，开始朝海岸贪婪地舔舐。
她弓身在一礁石后，尽情地拾拣着欢乐，几乎忘记了海潮，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心里只有神秘的大海，和点点光亮闪动在螺体上的诗。光线慢慢暗下去，似在她眼前罩起一层茶色玻璃，淡淡的，匀称而柔和。她抬头朝大海望去，夕阳的余晖映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一群鸥鸟伸展长翅，忽高忽低，在光圈中嬉戏翱翔，并不断地发出“噢噢”的欢叫声。远处的东海饭店，像头蓝色怪兽，荡进海湾中，从那数不清的蜂窝似的玻璃窗口上，反射出一道道光亮，朝她挤眉弄眼。

该回家了，姐姐怎么还不来喊她？
她知道，翻过身后的礁石，就是海滩，那儿沙子细细的，软软的，像席梦思。她抓紧手中的小竹篮，爬上了礁石，朝下一望，不由得惊呆了，潮水已经截断了她回家的路。黑沉沉的海水，晃荡着朝她拥来，撞到礁石上，发出哐哐的响声，然后击起一片雪浪花，溅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四周全是海水，打着旋子，吐着泡沫，向她逼近，逼近……她清楚的意识到，眼下她立足的这块礁石，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海潮吞没，不复存在。那么，在礁石上立足的她呢？她不敢想下去。

富有诗意的海潮是可爱的，可有时又这么可怕；它会唱情歌，也能唱挽歌。

她想，姐姐一定又陶醉在她的画里，把她给忘了。在这个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里，她该怎么办啊？涉水而过，不行，她知道自己的水性，潮水非把她卷进老龙宫去不可！潮水没到了她的膝盖，慢慢向她大腿间爬行。她立在不断上涨的潮水中，双手高高提起连衣裙，警惕着每一个可能袭来的巨浪。她想喊，可姐姐离她太远了，听不见……忽然，她发现海滩上坐着一个青年，贼溜溜的眼睛在望着她。

他有二十几岁，留着长长的头发，脸儿瘦瘦的，嘴里正吐着一串串白色烟圈。他生活在这座城市二十几年，一切是美好的，但都不属于他，哪一棵节日的圣诞树，也不曾朝他投掷一片叶子。只有大海总朝他袒露胸怀，他喜欢到海滩上来，更爱偷偷看人家游泳，每当见到那些女子们，裸露着白嫩的大腿和前胸，或仰卧在沙滩上，高高挺起的乳房，像要冲破游泳衣的束缚，他的心里便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有时他也故意混到男女中间，躺下去，但头却是向一边歪着的，他心里说，看看总不犯法吧！去年夏天，就在这片海滩上，在他身旁卧着一个胖乎乎的女子，身穿紫红色游泳衣，那对大大的乳房，被沙滩挤压在游泳衣外一部分，雪白雪白的格外耀眼。正在他瞅出点滋味的时候，却从海水中爬出一个黑小子，一头卧倒在那女子身边，伸出双手推着细沙，不住地往她乳房上拥，一次一次，每次手指总能在那富有弹性的乳房上触一下。那女子全然不管，双臂直直地伸到头前，陶醉地捧起细沙玩弄着。他断定，若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黑小子的手早就伸过去了，根本不必以推沙为由。这黑小子有什么可爱之处？真是一枝花插进牛粪里，她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女友……可惜，眼下海滩还不到那个狂热的令人神往的季节……

今天他机遇不错，碰上了这个被潮水包围了的小妞，他发亮的眼睛，毫无顾忌地紧紧盯着她。她很美，红色连衣裙下露出白嫩的大腿，面似桃花，留个学生头，年龄大约有十五六岁，看样子准是个中学生，星期天来海边玩的。他听人说，这个年龄的少女，对性最有一种神秘感，他今天决心一试。可他总是个失败的导演者，这几年没导成一幕男女相爱的喜剧。记得去年春天，他在海滩上看见一个姑娘，他在海滩上看见一个姑娘，孤独一人坐在沙滩上，夕阳下在看一封信，大概是情书吧，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撕得雪片似的，朝大海扔去。啊，她失恋了！他悄悄靠上去，姑娘扭头望见了他，忙起身走了。他悄悄跟踪上去，尾随在姑娘身后，他想乘虚而入。姑娘发现他在跟踪，回过头来朝他淡淡一笑。于是，他追得更有劲了。直到姑娘拐进了一个大铁门，他才站住了，他不敢追进门去，他想，如果姑娘有意，也许会出来叫他的，他在门口徘徊。忽然，他听到铁门里的脚步声，但不是姑娘的脚步声，而是一个男子汉沉重的脚步声。他这才意识到不好，说不定会出来个男子把他这个追踪者送进派出所的。他转回身去，撒腿便跑，一口气跑回到了海边……

（贰）

看着海水包围着的少女，他在心里暗暗设计好了……
“叔叔，救我过去……”她不顾一切地喊出了口。
“谁是你叔叔！”他隔着哗哗的潮水搭话。
“叫哥不是更亲热吗？”
海潮撞击着礁石，又激起一片炸裂的浪花。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涯，她几乎快要急哭了。
“哥，救救我……”她只好改了称呼。
“好妹子，耐心地等待哟……”他却好似在唱。
“哥，快呀！”
“妹子好漂亮，莫心急……”
“哎呀，你快点……”

看看火候已到，他这才扔掉半截烟头，从沙滩上爬起来，脱掉了外衣，只穿一条短裤衩，淌过水去，什么话也不说，弯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你不能这样抱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女孩子。”
“那该抱你哪里？”
“腿弯和脊背！”
“小精灵，你什么都懂！”他在心里却说，你什么都懂就好办。
礁石被潮水吞没了。
她立在海滩上，双手扭着连衣裙下摆的海水，眼前滴湿了一大片沙滩。
他立在她对面，死死瞅着她，身上往下滴着水，心里却打着坏主意。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不知道，随你便！”
“你在水里真像只海豹，对，就叫你海豹吧！”
“随你便！”
“海豹，你是大学生吗？”
“啥也不是，闲人一个！”
“现在可干的事情太多了，为什么要闲着呢？”
“你是查户口的？”
“那好，拜拜！”
“中学生，你站住！”
她只得站住了，扭回头来说:“海豹，快穿好衣服吧，天冷，会感冒的。”
“不怕！”他朝她靠过去。
“我真该好好谢谢你！”她急忙用话挡住他。
“怎么个谢我？”他站住了。
“请到俺家做客，路不远。”
“不稀罕！”
“我为你唱支歌。”
“不听！”
“为你跳支舞。”
“不看！”
“那……你要我……”
“吻我一下。”他四仰八叉坐了下去。
她的脸瞬间涨红了，不知如何是好。
“快过来呀！”他向她招手。
她想了想，终于说:“行，可要依我。”
“说！”
“把眼睛闭上，两手别到背后去！”
“新鲜！”他依她这般做了。
她悄悄走上去，弯腰在他腮边飞快吻了一下。当他猛地伸出双手想把她抱住时，她却早已闪到了一边，望着他朗朗大笑，笑得很甜，很纯真。

（叁）

他手里抱住了一个小竹篮子，被耍了。他心中涨起的海潮，不由得落下去了一层，他狠狠把篮子摔掉，骂到:“小精灵！”然后拖过衣服披在身上，从口袋里摸出半盒过滤嘴“双马”香烟，抽出一根来用打火机点上，猛抽起来。

“你为什么摔我的篮子？”
“不知道，随便你怎么想！”
她蹲到沙滩上，扶起歪倒的篮子，伸出两只小手，拣着她猎取的少得可怜的海货，丢进小竹篮里。
“你捡这玩意儿干嘛？”
“我奶奶想吃，好不容易碰上个星期天，才拣了这么一点点，就……”
“看不出你这小嫚心肠还怪好哩！”
“是嘛？”她忽然想起安徒生那篇有名的童话，扭过脸来问，“你读过《卖火柴的小女孩》吗？”
“马马虎虎。”
“那个小女孩真可怜，那么冷的天，赤着脚在雪地上走着……她又擦了一根。火柴燃起来了，发出光来了。墙上的那块被亮光照着的地方，现在忽然变得透明，像一片薄纱一样；她可以看到房间里的东西……”
“给我背书吗？”
“那个小姑娘太可怜了……”她的眼睛似乎也潮乎乎的了。
海潮传来哗哗的响声。
“你为什么不跑？”
“我为什么要跑？”
“不怕我？”
“你又不是狼！”
“是狼呢？”
“我有猎枪！”
“小精灵！”他的心潮又落了一层。

他在沙滩上仰卧下去，望着蓝天，口里吐出一缕一缕白烟，漫不经心地问:“中学生，你恋过爱吗？”
“不到那个时候。”
“电影上像你这个年龄的中学生可是恋爱的，还从家里出走，多勇敢，多有意思，你就不想试试？”
“我还要上大学，当作家，没时间。”
“没有一个男朋友？”
“大概是。”
“你就不想？”
“那是十年以后的事儿。”
“老大嫚了，再找？”
“不可以吗？”
“那还不把帅哥给吓跑了！”
“总会有勇敢一些的。”
“你现在就该找一个，至少不会被海潮困住。”
“就为这个？”
“还可以陪你林中散步，海滨游泳，暗处接吻……”
“你有女朋友吗？”
“或许是。”
“那为什么不一块到海边来？”
“来了。”
“在……哪？”
“在这！”
“我……”
“中学生，我作为你的男朋友怎么样？”
“海豹，你坏！你真坏！”
“对了，我就不是好人！”
“你为什么不当好人？”
“当好人没意思！”
“当坏人有意思？”
“不知道。”
“那你还没当过一回坏人哩……”
无边的海潮在滚动。
“就你一个人到海边来了？”
“还有我姐。”
“在哪？”
“在那边林子里写生呢。”
“画画的？”
“艺术学院美术系的，今年就毕业了。”她坦然地说，“我就不喜欢画画，我喜欢文学，我将来要当作家。”
“你喜欢写文章？”
“嗯，我爸爸是一个诗人，上月他发过一首诗《海潮》，你没见过吗？”
“好像是。”
“我背几行你听听。”

弄潮儿走了
海滩上
留下一行行
形形色色的脚印……

他的心猛一缩，心里的潮水又落下一层，他又点燃了一根香烟。

“从一个海潮，
走进另一个海潮……”

“怎么，你不想听？多好的诗呀！你看，眼前这片海滩上，留下了你的脚印，也有我的脚印，每一个脚印，都是一个凝思……”
他默默地穿好了衣服。
“海豹，你要走进哪一个海潮呀？”
“不知道！”他望着上涨的潮水，陷入了沉思。

“看，我姐姐来了！”
他扭头望去，一朵彩云朝他飘来。
她背个大画夹，站在他们面前。身穿一件粉红色连衣裙，玻璃丝袜子直伸进衣裙深处，蜂腰上系一条金煌煌的带子，曲线美犹如画儿一般。变色镜后边的那对大眼睛，却狠狠盯住他俩。

“姐，你差点就见不着我了。”
她扳着面孔，不做声。
“真的，你光顾了自己画画，把我这个可怜的妹妹给忘了，撂在海里，海潮来了……”
“少花言巧语！看我不回家告诉爸爸，狠劲捶你！”
“爸爸可不像你，看什么东西都变色！”
“别忘了你是个中学生！”
“你不也有中学生的时代！”
“我眼不瞎，什么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看见我被潮水困住了吗？”
“你不该和坏人一起玩！”
“他不是坏人！”
“好人为什么吻你？”
“不，是我自己在他腮边轻轻吻了一下，就一下……”
“还少啊！”
“愿意呗！”
“你……”
“我是坏人！”他实在沉不住了，走上来对她说，“中学生，我不该那样要求你的。”
“是我自己愿意的。”
“谢谢你，小天使！”
“是你从海潮中救了我，我应该好好谢谢你。”
“不，是你救了我……”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留下一片海潮。
海滩上飘动着一大一小两朵红云。

海潮簇拥着浪花，一排一排涌来。
夕阳的余晖中，空旷的海滩上，留下了一行行脚印，有大有小，有深有浅。

从一个海潮
走进另一个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