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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拉琴我唱歌,歌声朗朗像条河…”舞台中央站着的大个子,怀里抱着个红色手风琴,他那好听的男中音,把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地送给台下观众。最绝的是这个大个子能自拉自唱。一颗红星头上戴,火红的红旗挂两边,他的那身六五式军装为他的演唱更增添了几分光彩。
与别的人唱同样这首歌所不同的是,他的演唱,既有歌曲的诙谐,可只要你仔细去听,那歌声里更多的是在倾诉和思恋。
很明显,这歌曲的有些段落,是经过他自己改编过的。那些原本轻松舒缓的快节奏,经他一改变得更加深情悠长。每当他唱起这首歌,他的两眼总是湿润,情绪也总是那么的激动。仿佛那个歌曲里的唱的那个班长,此刻就站在自己身旁。他眼望着远方,整个人都投入到演唱当中。人们在他的这首《我和班长》里,听得出这里面一定有更多更多故事。
一曲歌罢,舞台上下先是片刻宁静,继而便是观众经久不息热烈地掌声。
这里的人好像都认识他,人们都管他叫“老团长”。
之所以称呼他“老团长”,是因为他已经退休了,他的徒弟张旺接替了他,如今,张旺是州文工团的现任团长。
老团长姓严,名字很有特点:严力。这名字很像他的做事风格。他这个团长当的,无论对人还是做事都十分“严厉”。
他高高的个子,红红的脸堂,斑白的双鬓,一副天生的男中音大嗓门。
仔细看,他的背似乎有点儿驼。可无论是站立还是行走,看得出来,他都是在极力地让自己尽可能地保持站立挺直,行走稳健姿势。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人们证明,自己曾经是一名军人!
你别看如今在文工团的花名册上,已经没有了他的名字,可从他退休那天起,他压根儿就没有离开过文工团一天。就如同以前一样,每天都是到点来,到点走,甚至要比别人晚些走。他就像一名军人那样守时。
在文工团里,人们还都自然而然地喊他团长,只不过在团长前面加了个“老”字,这也是为了和他的徒弟,团里的现任团长张旺区分开来。
虽然已经退休,但文工团里的大事小情,无论是现任团长张旺,还是文工团的普通团员,还都习惯去找他。
“这事要去问问老团长,还是听听老团长的意见吧”。
“要不咱去和老团长念叨念叨?”
“这事,还是让老团长帮咱参谋参谋,拿个主意吧!”
可对于他来说,自己该怎么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在他的心里是一清二楚:“退了就是退了!”对于团里的事情他只看不说。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带着喜悦的眼光,站在一旁去享受欣赏;去大力支持;去热情鼓励!对于团里的事情,他拿捏好了分寸,不该管的事情,他绝对不去指手画脚。
这论起来,他已经是文工团的三任团长了,也算得上是文工团里名副其实的“三朝元老”了。在文工团他是领导,可在演员队伍里,他又是名普通一兵。他是个歌唱演员,男中音,还拉得一手流利的手风琴。最绝的是他能够边拉琴边唱歌。不仅自拉自唱,他演唱时候还带着自创动作的表演。
多少年了,团里的小字辈们是听着他的这首《我和班长》走进文工团,慢慢成长起来的,人们听他唱得最多的就是这首《我和班长》。
“班长拉琴我唱歌,歌声朗朗像条河…”他的演唱具有极强的“带入感”!那惟妙惟肖的表演,往往让你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节拍去一起哼唱,以至于到后来,文工团上上下下没有不会唱《我和班长》这首歌的。
如今,虽然老团长已经退休,但在文工团日常的排练计划和演出名单里,一直都有他的《我和班长》,这成了团里的传统“保留节目”。
每次登台演唱,他是一定要穿上他的那身六五式军装。演出前,他会对着化妆镜子上下打量,生怕哪里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每次他都是满怀激情走向舞台去演唱。
没退休那阵子,他是一团长之。所以,他不光是唱歌拉琴,除了排练演出业务要抓紧抓实,全团上下所有大小事物没有他不去管的!什么哪个大龄青年该谈恋爱找对象了?谁家住的房子该维修了?哪家的婆媳之间又有矛盾了?那可真无巨细,事事都操心。
他那慈祥的一颦一笑,像个事无巨细的家长,他会给人一种天然的安全感和幸福感!
那个年代,草原上的文艺团体都在学习乌兰牧骑,根据牧民游牧散居的特点,老团长常常带着他的乌兰牧骑小分队游走牧场、农庄、军营和工厂。他们的足迹走遍了雪域高原。
老团长最喜欢的颜色是红色,每次带领着小分队出去演出,他都习惯骑他那匹枣红马,演唱歌曲,他拉的手风琴也选的是火红的颜色。
文工团的团员们来自各个民族,有藏语、回族、撒拉族、蒙族、汉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民族大家庭。要领导这样一支队伍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你要问老团长为啥来到这文工团?怎么就“恋“上这首《我和班长》,为啥这一首歌一唱就是几十年?他怎么也就唱不够?这首我和班长背后究竟有多少故事?这呀,还得要从老团长当年在青藏线上当汽车兵说起。
严力来自天府之国的四川成都,入伍之前他就是名汽车修理工。那年,他听从祖国召唤,自愿报名应征入伍,来到这青藏线上当了一名汽车兵。
在汽车团给班长顾敏当了名副驾驶。从天府之国来到这雪域高原,行走在人迹罕见曲曲弯弯的运输线上。耳朵里天天塞满了汽车单调的轰鸣声。
那时候的雪域高原,空运困难,又没通铁路。汽车运输就成了部队物资供应的生命线。源源不断的军品物资,全靠他们的汽车来运送。除此之外,他们的汽车还担负着地方物资运输任务。他们的车跑遍了雪域高原的山山岭岭,戈壁荒滩。他们的车跑的近的地方不多,远的地方可不少,最远他们去过尼泊尔,那时候,他们“出国”就是平常“小菜儿一碟”!平常得很。
要说是他们开的车,那真有点儿寒酸。汽车个头儿倒是不小,可就是太“破”,是二战退下来的柴油道济车。你别看这道济车破,可它是柴油车,马力大,拉的东西多。
老车累人!好在严力是个不错的汽车修理工,老车是随坏随修。但在冰天雪地气温很低的雪域高原,汽车发动起来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每次出车之前,又是用开水烫,又是用火盆烤,鼓捣半天才让马达开始启动。
严力和班长顾敏也开过崭新的大解放。那是去尼泊尔运送物资。在拉萨,按照规定,他和班长要把开来的大道济,换成我们国家那时候生产出的最好的大解放卡车,不光是车要换,严力和班长顾敏的军装也换成了新的。凡是出国去尼泊尔的驾驶员,每人还有一副雪白的线手套。出国是代表着国家形象,当然要有个好的精神面貌了!
出国,回国,尼泊尔一个来回至少他们就要开车行走小一个月。能开着汽车东奔西跑,你一定再想,那一定是件惬意美好的事情吧。可你很难想象,每次出车,在他们这些汽车兵面前往往都是危机重重,险象环生。
什么泥石流,落石,山体滑坡,野兽袭击,汽车机械故障,有时候还会遇到可怕的雪崩!
高原汽车兵有句口头语:“上山不易,下山难!”每次上下山,尤其是汽车下山,在下山之前,严力都要和班长顾敏趴在汽车肚子底下,把每个部位认真仔细检查个遍,哪怕是一个微小的螺丝都要用扳手紧固它两下才放心。
高原多雪雾,为了更清楚地观察前方,有时候不得不探出半个身子去观察道路。坐在汽车里都嫌冷,这探出半个身子,刺骨的寒风直往脖子里头灌,一个人要全神贯注把好方向盘,另一个人要探出半个身子,目不转睛观察随时会发生的险情!
道济车实在是太老旧了,车况出毛病就像家常便饭一样。一次,严力他们的汽车半路抛锚,这抛锚的地方实在不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时候,汽车团有个规定,一旦汽车坏在了山上,驾驶员就可以根据具体情况,或搭乘其它交通工具,果断撤离现场。躲避随时到来的高原暴风雪和低温极寒天气,把保全人的生命放在首位,但每个汽车兵心里都十分清楚,这车上拉的可都是国家的物资,那是我们国家在最困难时期,人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劳动人民的血汗,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怎能弃车而逃呢!高原汽车兵有个信念,为了保全国家物资,那就是冻死在山上也不能退后半步!严力和班长顾敏的车汽抛锚的地点,在达板雪山的山巅。山风裹着雪花,吼叫着扑向他们的卡车。俩人蜷缩在驾驶室里等待着后援车辆的到来。班长把车上提前预备的麻袋和旧工装盖在严力身上,自己裹紧了羊皮大衣。“给!盖上,都盖上。赶车的盖鞭稍,多一条是一条。”都这个时候了,班长还是那么幽默乐观!他把车上但凡可以用来保温取暖的布条之类的通通都盖在了严力身上。嘴里就着白雪,两个人靠着几个冻土豆,硬是挺到救援车辆的到来。
那次,严力冻坏了右脚,班长顾敏冻坏了鼻子和耳朵。伤愈归队,俩人还在一起开车。就像空军里的长机僚机一样,当兵几年严力和班长顾敏就从来没有分开过。
在严力眼里,班长顾敏是个无所不能的全才。修车,开车,整个汽车团里班长顾敏是出了名的。班长就是他严力的“主心骨”。有班长在,严力啥都不在乎。
严力跟着班长顾敏,要翻越的眼前这座大山,山巅是常年的积雪,白天,直射的阳光照射在上面会形成融雪,融雪又成了一条条小溪,它静静地流过公路,那些砂石路面被雪水分割冲刷的沟沟壑壑坑坑洼洼。车轮行驶在这样的路面颠簸、打滑。雪水沁湿着路面,使得那些路肩变得松软,一个不留神,车轮滑出路肩,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这条道路,在当初修筑起来全靠人工,原本不宽的路面,还净是些九十度的直角弯。拉着一车沉重的物资,往往又是爬坡,又是直角转弯,这时候,驾驶员手脚并用,全部都是“连续动作”,往往“手忙脚乱”!
班长顾敏手里紧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他还要靠余光,时刻留心路面两旁随时出现的情况。他脚底下加大油门,不断地变换着档位,一鼓作气,大道济车“哼哼”着,终于顺利爬上了山顶。
来到山顶,班长和严力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即检查车况,特别是刹车部件的安全状况检查。下山更是条条险阻,道道难关!下山就少不了刹车,可这刹车可是件较劲的活!脚下见功夫!点得重了,汽车就会偏离方向,点轻了刹车又不能起到刹车作用。每次遇到这样的险路都是班长顾敏来把握方向盘。每当这个时候,班长负责开车,严力就探出半个身子全力观察。
一次班长顾敏正在下山,一个个直角转弯,只见班长手里按着汽车喇叭,换档!减油门!变方向!高度紧张地做着连续动作。严力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攥紧了拳头,脚下也在跟着班长的动作,下意识地使劲。快速下山的汽车,刹车片与轮毂的刹车摩擦,发出吱吱的叫声!车轮冒着刹车火星儿往山下冲去!
严力他们的车刚刚过了一个直角弯,汽车一露头,不好!严力突然发现前方冒出一辆正在吃力爬坡上山的汽车,严力他们下山车速飞快。只见班长顾敏脚下轻点两下刹车,手打方向盘,汽车先是“摆尾”,像是有些失控,继而再次稳稳地向下滑行。紧擦着对面的会车,稳稳地停靠在路肩上。
当汽车停下来的那一刻,严力顺着驾驶室副驾驶座位窗向右侧望去,他们汽车右侧路肩下面就是万丈深渊,而车帮左侧,几乎都要贴上了那辆会车。两辆车同时都停了下来,两个驾驶室里四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张着嘴,望着对方车辆,半天没缓过神来!
对面的会车驾驶员已经不敢再动车身,愣愣地呆坐在驾驶室里,车靠山崖静静停在那里。
还是班长顾敏胆大心细,他重新启动了车辆,挂一档,轻踩刹车。严力瞪大了眼睛,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只见那车轮紧挨着下面就是万丈深渊的路肩,慢慢调直了方向,汽车稳稳地重新驶入路面。
在他们成功会车,即将继续下山的时候,严力从倒车镜里看到那辆会车,老半天才敢重新启动。驾驶室里,那车里的驾驶员把大拇指竖得老高老高,朝着严力他们大声地嚷着什么。两辆车各自按下了气喇叭,他们在以这种方式相互致敬。山谷里回荡着嘹亮的汽笛声!
下山不久,严力他们的车又驶入了大片的戈壁荒滩。
远处,一眼望去到处都是黄沙,高低不平,大大小小的沙丘,这里俨然成了黄沙的世界。这片沙海被人们称做无人区。这里没有水源,没有阴凉,行驶在这里最怕的事情就是汽车抛锚。
必须快速穿越无人区!进入沙漠之前,班长又一次对汽车做了全身检查,确保车况良好,各部件安全可靠后,班长才加大了油门,向沙海深处驶去。一路上,严力看到路边偶尔就出现零星白花花的骷髅和遗骸,说不清是人还是什么动物留下来的。它们被风沙无情地风干,被黄沙埋没,又被狂风重新掀起。在这沙海里,严力他们能看到的唯一绿色,就是零星的一团团一簇簇的野草。听班长说,那叫骆驼草,也叫骆驼刺。它的草冠并不很大,它们的根系很长,有七八米,有的最长可以达到十多米!疾风袭来,它们经受着狂风的肆虐蹂躏,风会把它们肢解,会把它们连根拔起,可就是这些支离破碎的枝枝叶叶,在狂风小歇之间,会重新扎下根须,它们还大地以新的绿色。
在这样的道路上,每次驶离沙海,严力都会长出一口气,想想,怎么会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这样的经历随时陪伴着班长顾敏和严力,考验历练着每一个高原汽车兵!恶劣的高原环境,瞬间翻转的天气,高度紧张的驾驶。有时候,严力坐在班长身旁,他就在想,人最怕什么?要说,那可不就是孤寂了!人就怕单调地重复着做着默默无闻的事情!而在这些高原汽车兵的身边,除了那些雪山和戈壁荒滩、沙漠,就再没有什么人去来关注他们了。有时候,严力和班长开一天车,也未必能见到一个人。在他俩耳朵里,被汽车马达声塞得满满的。尤其是夜晚行车,静静地夜,他们的汽车好像是游弋在深不见底的墨色世界里。
严力渴望着蓝天白云。有时,他们的汽车行驶当中也会遇到那些跪地祷告的人。祷告人身穿破旧衣衫,胸前还挂着件皮围裙,两只手上绑着一对儿木板,他在跪趴的时候,匍匐向前,整个身子完全落地,然后重新站起,嘴里祷告着,走上两步,又重新跪趴。就这样,往返重复,他会如此这般的跪趴上几个月,才能虔诚地到达目的地。有时,严力会和他们用彼此都听不懂的语言相互打着招呼,有时也只是用手势或眼神交流。在空旷的路上能遇到人,严力总会觉得是种莫大的幸福!
“班长!我发现了一首好听得歌,我唱给你听听?好吗?”为了打破寂寞,严力想到了唱歌。
“行呀!”班长继续开着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手里紧握着方向盘。
“班长拉琴我唱歌,歌声朗朗像条河…”严力望着从他们车辆身旁飞快划过的山山水水,嘴里开始轻声哼唱。
“嗯!好听!这歌像是说我们战士的,像是说你,说我?”看起来,班长顾敏已经在听严力的歌了。
“对呀!对呀!是在说我们。这歌名也很有特点,叫我和班长!你瞧,这不就是在说班长你和我吗?班长拉琴我唱歌…”严力说着又接着又继续大声唱了起来。
歌声在道济车驾驶室里回荡,在青藏高原运输线上游走。这歌声打破了寂寞。严力在投入地唱,班长在用心地听。那一刻,无论是唱的还是听的,班长顾敏和严力浑身都觉得无比轻松。
“还班长拉琴?我可不会拉琴,更不会唱歌,哈哈哈!”听着严力唱的歌声,班长在开心地乐。
“歌词应该改成班长开车,你严力唱歌,哈哈哈哈哈”说着,班长学着严力的样子,也来了几句。歌声伴随着隆隆的车轮,砂石路面上,大道济车快速驶过,留下的一条长长的烟雾。
从这天开始,严力的我和班长歌声就陪伴着他俩走南闯北了。
小的时候,严力最爱看的电影是《冰山上的来客》和《昆仑山上一棵草》。最爱唱的歌是那首《解放军进行曲》,现在又学会了我和班长这首歌。这歌声陪伴着他俩度过一个个寂寞的时间。
在这荒无人烟的道路上开车,严力可以放开喉咙尽情地歌唱!在歌声中,他和班长开着车,一起穿越青藏线,一起到了拉萨。在拉萨城统一换上新军装。在拉萨,他和班长拿出早就提前准备好了的雪白的手套,驾驶着大解放,直接驶入尼泊尔。他和班长就是以这种方式完成了他们的第一出国任务。
高原的盘山路上行车,不同与内地的高山。坡陡、直弯、路滑、视线不好。大雾天是常态。尤其是在冬季,那可真是“山在雾里,路在山中。”班长顾敏把握方向盘,瞪大两眼。严力摇下驾驶室玻璃窗,几乎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他为班长及时观察提示着车辆前方随时出现的情况。每次俩人都抢着多开车,好让对方多些休息时间。
冬季的高原风,吹进汽车驾驶室,里面汽车发动机传上来的一点儿热气也被迅速吹散。趴在汽车驾驶室玻璃窗上,此刻的严力,在经受着怎样的冷,那是可想而知的。
难怪有人说,在雪域高原的汽车兵技术是最棒的,按照他们的驾驶和汽车修理技术,个个都可以当最优秀的汽车教练。
开车当中,严力发现了班长的一个秘密,汽车团规定,开车一律禁止喝酒,这是一条铁的纪律。严力一进汽车团就受到这方面的教育。可严力发现,班长出车时却总要带瓶青稞酒。
那是个不锈钢,银白色的小铁盒,是专门盛酒的器皿。虽说班长带着酒,可严力却从来没见过班长喝过那酒,就是出车回来和不出车的时候,严力也没有看到班长喝过那酒。
严力跟着班长跑车,翻越高山大岭是家常小菜一般。他俩路过最多的一个地方,就是那座远看黑黢黢,直插云端的鹰嘴崖。鹰嘴崖如同它的名字一样,雄浑肃穆,特别是它的那个鹰嘴,光秃秃的,直上直下。每次爬上这座山,到了制高点,班长顾敏和严力都要下车,认真仔细地检查车况,特别是刹车系统!每次检查车辆完毕,班长顾敏总要向着山下眺望。班长会默默地在那里注视很久很久。曾经几次严力想去问问班长,可看到班长一脸严肃,话到嘴边,严力又生生地咽了回去。这人那,越是闹不清楚的事情,他就会觉得越是神秘,就越是想侦查它个水落石!
大道济车像每次那样,有惊无险地驶下鹰嘴崖。在山下一片较为平坦的草地上,班长把车停在了路旁。
“等一下,我去去就来。”像每次那样,班长说完,径直向远处草坪走去。
“班长!等等我!”说着,严力关紧驾驶室,跟在了班长身后。班长顾敏迟疑了一下。然后对严力微微一笑,算是答应了吧。
盛夏的草地上,成片的小草像是为大地披上了绿色的地毯。在绿色中,间或有乳黄色的蒲公英,和粉色、红色的格桑花,还有些紫色、咖啡色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在草地上竞相开放。微风袭来,小花们争相摇曳着,像是在向经过这里的人打着招呼。
在小花和绿草的簇拥下,几座坟茔赫然出现在了严力眼前。走近观看,只见那墓碑上用红色油漆镌写着八个大字:筑路英雄,永垂不朽!
班长顾敏只身在一座墓碑前站立。他从怀里掏出那个不锈钢小铁盒,严力知道那就是班长经常带在身上,却未见他喝过一口的散装青稞酒。
“爸,妈,儿子又来看您们来了!原谅儿子,您们的儿子,今天只有和您们只能待上几分钟时间了。因为您们的儿子还有任务。儿子是个战士,国家把大汽车交到我的手里,儿要去完成部队首长交给我们的运输任务…”严力看到,班长顾敏单腿跪地,嘴里说着,一面把青稞酒一滴滴洒在墓碑前。他的声音很小,像是生怕惊动了熟睡的父母似的。
“爸!都说您爱抽烟,儿知道您工作时离不开香烟。儿子给您带来了。如今,您们到了那边,有妈管着您,您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少抽点儿,少抽烟有好处!”班长顾敏一边把摆放在墓碑前的香烟一棵棵点燃,一边嘴里小声磨叨着。
那一刻,严力像座雕像,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地,他在看着班长所做的这一切。想不到,平日里话不多说,成天乐呵呵的班长,心里头怎么还装着这么多的事情!
第一次,严力第一次看到班长在默默流泪。看到班长流泪,不知咋地,自己的眼眶也就湿润,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此刻,严力心里的疑惑恍惚一下子全明白了,静静的,他静静地在等候着,眼前自己的班长一时间觉得是那么的高大!
几分钟以后,班长手握方向盘,他们的大道济车又重新上路了。在严力的一再催促下,在驾驶室里,班长顾敏讲起了自己的父母。
班长的父亲叫顾华明,母亲叫魏彩霞。俩人是大学里的同学。
那年,王震将军帅领着解放大军进军西藏。那时候,青藏公路也进入了勘探设计施工的关头。同是学习勘探设计的顾华明和魏彩霞面临大学毕业。他俩响应祖国召唤,新婚不久,俩人一拍即合。报名参军,一同汇入到青藏公路筑路大军洪流之中。
他俩没日没夜地和战士们共同为青藏公路的早日修通忙碌着。紧张的工作,他无暇自己的儿子。他们把刚刚出生的儿子顾敏托福给了部队大院的阿姨们,顾敏父母就重新投身到了筑路勘探设计大军之中。一面是嗷嗷待哺的亲生儿子,另一面是要抢工期保质量的筑路设计。他们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
部队大院的阿姨们瞧着留下来的瘦小伶仃像个小猫似的小顾敏。她们怀里抱着小顾敏,心疼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直落。阿姨们比伺候自家的孩子还要精心地照顾起了小顾敏。
“孩子爸妈在为筑路前线拼命,我们一定要让这娃长胖,长高,长壮!好让他爸妈安心修路”。小顾敏是靠大院里东家一口,西家一勺奶水喂养活的。
两岁那年,小顾敏他的爸爸妈妈在一次工地实地测量时,突遇山体滑坡,泥石流裹挟着巨石沙泥,整个施工现场被半座突然滑落下来的山体彻底埋没了!顾敏的爸妈还有他俩的八位同事,瞬间被夺去了年轻的生命!
那个年代,我们的国家还不够强大,筑路根本没有大型机械,全靠每个人的一双手,更别说从一座大山下面去寻找挖掘几个被山体滑坡掩埋的人了。烈士牺牲,却无法寻回来他们的尸骨!就这样,部队决定,在他们牺牲原址,修筑起了几座坟茔,用石块矗立起了墓碑。
………
筑路英雄,永垂不朽!
烈士顾华明
烈士魏敏霞
在顾敏的记忆里,爸爸妈妈是高大的,是永远带着甜蜜微笑的。同时又是模糊的,因为爸爸妈妈给他留下的也只是两张他们和战友们的工作照,那还是在勘测工作现场,偶然被战友们拍摄的。照片上,俩人都是侧身,爸爸妈妈只露出了半个脸。可他们那身穿带补丁旧军装的身影,在顾敏的脑海里是如此的高大。
英雄离去,在他们的墓碑上却只留下了这样的遗像。而在他们墓碑身旁,不久,那条他们设计施工,通往拉萨的公路,却把和平和安宁带给了整个青藏高原。
当那座简陋普通的墓碑映入严力眼帘的那一刻,同时也就深深地镌刻在了严力的脑海里。
在这之前,严力总以为自己入伍来到青藏运输线上开汽车是最苦最累的兵,总认为只有他们才是在为祖国默默地做着奉献。殊不知有无数个像顾爸爸顾妈妈的英雄们,在那个年代,为了人们的幸福,为了祖国的强大,在流血!在拼命!他们才是真正的人民英雄!那一刻,严力突然明白了班长为啥每当开车经过这段路段时,他的脸上总是那么的凝重,为啥在经过这个路段时,班长眼含热泪,按住方向盘上的喇叭,让汽笛声久久地长鸣!
从那时起,严力再次唱起我和班长这首歌的时候,所有的情感,就像决口了的涛涛江水,一下子涌出心底!
那次,文工团的演员们来到严力他们的汽车团慰问子弟兵。演出完毕,军民联欢,在互动环节,轮到由汽车团战士出节目,严力和班长顾敏第一次在战友们面前唱起这首我和班长。这歌声赢得了大家的热烈掌声,也第一次拨动了一位姑娘的心弦!
“你们的歌唱得真好!能告诉我这叫什么歌名吗?”一位扎着俩个小辫儿,长的白白净净的姑娘来到了严力他们面前。
“你是?!”
“奥!我是文工团的李娟,大家都管我叫小李,手风琴小李。”姑娘大大方方,一口京腔。说完,自己先咯咯地乐了起来,一笑右腮还有个明显的小酒窝。
严力一下子认出来了。这不就是刚才那个在台上拉手风琴的女演员吗!
“这歌好听,以后有机会,我可以为你们的歌伴奏。”
“伴奏?为我们的歌?”
“对呀!用我的手风琴为你俩伴奏”。
“我不行,我五音不全,我是为了配合小严的。这事你要找我们的严力同志才行。”班长顾敏对姑娘说。
早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严力就是学校的歌咏兴趣小组成员。他懂乐理,也曾经接触过脚踏风琴。对于我和班长这首歌早已烂熟于心。他用身边一张包裹压缩饼干的牛皮纸,为李娟姑娘默写下了这首我和班长。
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年底,班长顾敏的名字,已经被写入汽车团退伍老兵的花名册。退伍之前,班长顾敏请求和自己多年的搭档严力出最后一趟车,往拉萨运送一批冬季物资,这是顾敏穿着军装执行的最后一次运输任务了。用班长顾敏的话说,那就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运输任务完成,顾敏就要脱下那身难舍难分的六五式军装,回到地方,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喽!可谁成想,这次任务却成为了他和战友严力俩人的永别!
天蒙蒙亮,班长顾敏和严力开车来到军供站,把物资满满的装了一车,他们用军用帆布小心翼翼地把物资盖了个严严实实,俩人再次检查了车辆,便马不停蹄地由西宁出发,直奔西藏拉萨而去。
在翻越鹰嘴崖山峰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路面有些湿滑。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路面,开车下山是对每名高原汽车兵的最严峻考验!对于鹰嘴崖,对于这段路,俩人不知道要跑过了多少个来回,班长从严力手中换过方向盘,胆大心细的班长,把这里的每一个直角弯,对于这里的每一段警示路,早就烂熟于心。为了保险起见,班长和严力给汽车轮子安装了防滑链,汽车缓缓地山下。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汽车行驶到半山腰的时候,由于连续使用刹车,加上汽车老旧的机械件,突然刹车失灵!当故障出现又不能让汽车停下来的危机关头,班长顾敏沉着冷静,他果断采取变换档位和斜擦山帮减缓车速等补救措施,但下山车轮飞速下滑的惯性,让汽车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呼啸着直直地往山下冲去。
班长一脸严肃,他已经清晰地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照这个速度继续下去,将意味着什么!他大声命令严力立即从副驾驶方向跳车!他用最大的努力稳住方向盘。迅速地让汽车转过一个直角弯路,牢牢控制着汽车前行方向。可车速丝毫不减,反而越来越快。弃车!只有一条路——弃车!严力大声向班长说出了弃车想法,他要和班长一起跳车!班长何尝不知弃车,但为了这一车物资,他不能弃车!在一个直角转弯车速暂缓的瞬间,不容迟疑,班长一把把严力推下车,驾驶着以更加快的速度继续下滑的汽车,只身冲下山去!
当战友们把遍体鳞伤的顾敏抬出驾驶室的那一刻。担架上,满脸血污的班长微微含笑,一车物资保住了,一辆汽车保住了,而班长顾敏,却因汽车快速下山连续经受冲击颠簸,造成脾脏破裂大出血!
临终前,他拉着站在身旁严力的手,从怀里掏出那个银色不锈钢小盒,里面满满的青稞酒还温温的。……
按照班长顾敏的遗愿,严力和战友们把他的遗体埋葬在了鹰嘴崖山峰下,那片烈士坟茔多了一座新坟,班长顾敏静静地睡在了爸爸妈妈的身旁。
从那天起,这片坟茔时常就有了熟悉的歌声——我和班长!
第二年,已经是二级伤残的严力也将要脱下军装,退伍回到成都老家去了。
在鹰嘴崖山峰下那片烈士坟茔,接到退伍命令的严力来到这里,他静静地站在班长面前,从怀里掏出那个银色的不锈钢小酒盒,轻轻的,让一滴滴青稞酒,伴随着自己含泪的歌声一起洒向坟茔。
久久地,严力傻傻地矗立在那里。
“班长,我的好大哥,我也要退伍了,我就要回成都了,我……”此时的严力,站在空旷的坟茔草地上,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天空中,那只俯瞰翱翔的雄鹰,那雄鹰似乎通得灵性,它来回在空中盘旋,一次次向这里俯冲。带着撕裂的鸣叫,久久不愿离去!
“留下来!我要留下来!我要为这片烈士坟茔扫墓,我要永远永远陪护着这些最了不起的英雄!”
就在严力为怎么能够让自己留下而动脑筋的档口,文工团又一次来到军营,他们是专程来慰问子弟兵的。
严力在演出后台见到了文工团领导,他自我推荐,他要做一名男中音演员。严力和班长顾敏和事情,让文工团员们落泪,令文工团领导动容!他给父母写了封长信,把他和班长的故事说给父母听。严力说了自己的一辈子打算。打好背包,严力第一次走进了文工团大院。
“班长拉琴我唱歌,歌声朗朗像条河…”排练室里竟传来了严力最熟悉的那首歌。
“原来是你!”看到推门进来,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严力,姑娘又惊又喜。
“还记得这个吗?”姑娘从书箱最底下轻轻取出一个小布包,她的手微微在颤抖。打开了,那是严力写给她的那首歌,那首写在牛皮纸上的我和班长。
一切就像是上苍早就安排好了似的。在文工团,严力成了一名歌手,他和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姑娘,北京来的下乡知青李娟,如愿以偿地结为伉俪。
舞台上,那个身穿六五式军装,胸前演奏着手风琴的青年,正在充满深情地演唱着我和班长:“班长拉琴我唱歌,歌声朗朗像条河……”
鹰嘴崖山峰下,人们常常看到骑着枣红马的大个子,身上穿着已经摘去领章帽徽的六五式军装,久久矗立在那里。那歌声轻轻地掠过山峰,回荡在无垠的草原上。
慢慢的,后来,在那匹枣红马身旁又多了匹雪白的高头大马,她和严力并排站立着。再后来,这片烈士坟茔被这里的人们修了一条通往外边的路,在坟茔的入口处,修筑起了一组雕像。这里便成为了人们学习英烈,受革命传统教育的基地。那些当年用石块做的旧墓碑也都被换成了大理石碑。
在班长顾敏的那块墓碑背面,严力找来了这里最好的石匠,他把那首班长最熟悉,也是班长最爱听的我和班长镌刻在了上面。
斗转星移,一条天路通往到了拉萨,一列列宽敞明亮,银色的高铁列车从首都北京驶来,飞驰在青藏高原的原野上。已经是列车乘务长的严力女儿严晓燕,正在向围在身边的旅客讲述着鹰嘴崖山峰下那片烈士坟茔的故事。她在向人们动情地歌唱,歌唱着那首父亲当年最熟悉,最爱唱,唱得最好听的歌——我和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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