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子

作者: 云依斐 | 来源:发表于2024-03-15 15:5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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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峰那年新兵下连的时候才刚过17岁生日。在山下兵站吃了三大碗长寿面之后,峰就和另外三个同年兵跟着连长上山了。

    山,很高。

    哨所人员精干,连长、指导员、班长、一个老兵和峰四个新兵蛋子。最开始四个新兵都不知道山上还有一名司务长,直到一个星期后,司务长背着一大包采购的食品回来,他们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首长。更让他们意外的是,从司务长的棉大衣里竟然跑出一条狗来!

    那是一条黑色的老狗,全连从连长到老兵都管这条狗叫“杠子”。“咱们杠子现在可是再也不能下去了。它已经不再习惯氧气充沛的环境了。唉!”司务长说着,用脚轻轻地踢了狗一下。新兵们都看出这一脚里全是爱怜,好像恨不得抱起这条快要掉光了毛的老狗啃几下。他们的“杠子”似乎对几个新兵有那么一点敌意,新兵们也没觉着这狗的地位能有多高,不就是一条狗嘛。后来才知道小看了这条老狗,它和连长、指导员、班长他们的感情都特别深,和司务长更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关系。狗通人性峰是知道的,可像杠子这样的狗,还是头一回接触到。当峰好奇地询问杠子的来路时,大家都像约好似的,重复同一句话:以后你就知道了。这个还保密,不就是一条狗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哨所在一个不太出名的山顶。每天大家都迎着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的太阳出操,站在红旗下,好不威风。没风的时候指导员带着大家迎着朝阳唱起我们的哨歌:

    在祖国边防最东端的角落,
    耸立着我们小小的哨所。
    每当星星月亮悄悄的隐没,
    那是我第一个把太阳迎进祖国……

    山上的风大部分时间都是很大,哨位上的红旗挂不了一个月就被撕成一条一条的了。所以,哨所那间不大的仓库里,很大一部分都用来搁放成箱的红旗。

    那天峰一个人起了个早,病了好几天,大家对他照顾得真是无微不至。司务长还特意给峰煮了他向往已久的鸡蛋面。峰决定在大家还没起床之前,把新的红旗换上,以一个崭新的面貌出现在大家伙的面前,不让指导员老嘀咕那一句:这小子真是个属狗的。指导员的意思峰明白,不就是说他平时拉稀摆态,不求上进,是狗肉上不了正席嘛。唉,这人肚子里有墨水真是不一样,骂人都拐了弯的不带脏字。

    哨所在山顶,一年就一个季节冬季,所以即使山下大夏天的时候,哨所人人都穿着棉大衣。所以在哨所,要换旗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你想换就可以换的。这项工作以前都是班长完成,新兵们都把它看做是一种权利和荣誉的象征。

    天还是黑的,又开始下雪了。峰怀里揣着红旗,顶着风踉踉跄跄地向哨位前进。旗杆立在那里,今天早上站岗的老兵,老远看见峰来了,一脸的兴奋:你小子来的真是时候,我都快被这泡尿憋死了。你替我坚守一下岗位,大恩不言谢。老兵嘴里一面耍着贫,一面飞奔而去。

    峰在旗杆下运了运神,伸手解开早就起毛的绳子,把旗子放下来。突然,冻上的旗子飞速下坠向他扑来,没有一点时间让他躲开,脑袋被狠狠地砸了一下。啊!绳子竟然断了!峰喊了一声倒了下去,颜色跟红旗一样的液体把他的眼睛眯住了,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头上疼得厉害。老兵怎么还没有回来,这人真是眼大漏神,峰还想再骂句,但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像一只死狗一样瘫在雪地里,等着人来拯救。

    当峰快要昏迷过去的时候,杠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它先是小心翼翼地接近峰,用它那都快要皱成一坨的鼻子把峰亲吻了一遍,确定是自己人之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峰快要被漫天大雪盖住的脸。杠子转头冲着营房,拉开架势一阵猛叫,可是收获不大。杠子的年纪大了,它的声音穿不过大雪,一片片雪花在纷飞坠落的同时,把它的声音一点点地盖了下去。峰很想伸出手来摸一摸杠子,只见它转身向营房跑去,可能是速度太快的原因,杠子跑起来的时候,给人感觉像是骨头架子在前面奔跑,松弛的皮肉沉甸甸地拖在身后。

    峰得救了。当然,峰也免不了让指导员很批了一顿,等司务长第四碗鸡蛋面端到他面前时,他的大病小病全部康复了。从那以后,峰跟杠子就铁上了。因为在吃第二碗鸡蛋面的时候,他就缠着司务长,把杠子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一个底朝天。

    杠子是司务长老婆第一次上山探亲的时候带上来的,那会儿杠子刚刚一岁,是只中华田园犬,一身黑油油的毛,很招人爱。开始的时候,它跟司务长老婆一样,有很严重的高山反应,一天到晚都晕乎乎的。司务长老婆上山本来是想要个孩子的,只是高山反应让她一直处于高烧状态,播种工程只好搁浅。烧退不下去,没办法,老婆带着失望走的时候,把小狗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五年,小狗崽成了全连的团宠并且拿战士们最喜爱的八一杠给它起名“杠子”。

    最开始,杠子的高山反应特别严重,成天都是晕乎乎地原地绕圈,看着它深一脚浅一脚的样子,大家都很是心疼。只是,杠子特别争气,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它就基本上适应了高山缺氧的恶劣环境,可以屁颠屁颠地跟在司务长身后了。它的存在,给这个几乎都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带来了外人想象不到的乐趣。杠子就在这个缺氧的哨所里待了一年又一年,每年迎新兵,送老兵,直到峰他们的到来。

    时间在山上飞速地流逝了,峰每天亲切地张着还没有长毛的大嘴叫唤“杠子”的时候,司务长今年就要彻底下山了。可是大家都知道,司务长心里全都是这个小小的哨所,全都是自己这几个毛头小子,全部都是那条快掉光毛的老狗。司务长年初把它带下山,就是想试试杠子能否再一次适应山下的环境,司务长是想把杠子也带回家,可是,结果令他失望了。

    司务长穿着那身摘了领花、肩章的旧冬装,站在冷冷的阳光底下,有一种悲壮的感觉。明天就是司务长下山的日子,杠子好像知道了什么,跟在司务长身边寸步不离,峰看见司务长的眼睛里有晶晶亮的东西在闪烁。那天的太阳特别大,晃得大家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长硬是留司务长和兵站的司机吃了中午饭才走的,司务长狠喝了好几杯,抱着杠子像孩子似的哭了很久。

    临上车了,司务长没有坐进驾驶室,而是爬进了放着他不多行李的车厢里,他说这样可以多看大家一会儿,多看杠子一会儿。

    车慢慢地开到半山腰,大家只能送到这里了。司务长身上还是穿着那身军装,大家在连长的口令下站成一排,一声“敬礼!”司务长的脸抽动了几下,举手回敬了一个极为标准的军礼。就在汽车快要消失在大家视线当中的时候,好一阵子没看见的杠子突然从另外一个路口冲了出来,以一种大家从未见过的速度在跑,不,那是在飞奔。峰不等连长下命令,就赶紧跟了上去。杠子奔跑的速度非常快,峰总是落下一截。司务长在杠子一出现就看到了,他在最开始并没有什么举动,只是伸长了脖子,静静地看着杠子向自己跑来,他让司机一直往前开,不准停车。

    车开得不紧不慢,峰开始有缺氧的感觉,速度也慢了下来,可杠子还在跑,峰相信司务长已经看出它的吃力,意识到再这样跑下去,杠子会吃不消的,他开始喊起来,吆喝着要杠子停下来,可是并没有起到作用。这时候司务长的眼睛变得像天上那轮太阳,快要喷出火来。脏话,好话,废话喊了一大堆,在司务长再也骂不动的时候,杠子终于停了下来,它趴在那条下山的公路上,安静极了,峰也终于跑到了它的跟前,司务长跳下车也跑了过来。

    杠子的嘴张得大大的,喘着粗气,看着司务长把它仔仔细细地搂进怀里,它汪汪地叫了两声,嘴里突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就咽了气。峰的心里一下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就像猛地被谁掏空了似的,他妈的,你把它带下去有那么困难吗?你走快点不行吗?它是为你跑死的,累死的,你知道吗?司务长的眼泪一颗追着一颗往下掉,任凭峰没高没低,没大没小的破口大骂。

    那天,连长带着大家送别杠子,把它安葬在红旗飘扬的哨位旁,让它可以永远陪着大家,大家也永远守护着它。

    两年后,峰从退伍的班长手里接过更换红旗的任务时候,想起杠子,眼泪又掉了下来。年底的探亲假,峰决定去趟司务长家,看看那个已经有八个月大的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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