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中伏,高温36摄氏度。
大太阳底下,一个钓鱼人站了一上午。那里有一条小沙石埂,五六米长,伸向入夏就一派沧浊的黄河水中,感觉栖一群水禽才好。那里也是雁滩的最东一角,尽管是方寸之地,但确定无疑是联系在雁滩的。
这一片黄河谷地,从河口到东岗有一百里,中间曾有过许多滩。如今大多只存在于地名里,实址早被拓并到兰州主城区了,融合得浑然一体。因为一条南河道界隔,只有雁滩还好区别,似是一片河中之地。雁滩也是好几块滩合起来的,据说早年是雁栖之处,后来是兰州人的菜园子,再后来就是一片出入拥堵的新城。南河道这条渠原来被称作兰州的“龙须沟”,大约是二十年前开始疏浚修葺的。西头在水车博览园,分出一股黄河水流了十公里长短,再汇入河中的水尾正在我此刻脚边。
青兰高速有一段长桥横跨了南河道。今晨散步,我只打算走到这桥边就折返的。有习习凉风,温柔地吹过耳鬓,尤其是拂动汗毛和皮肤那种浅浅的痒酥酥的感觉,很是惬意。走过了一道槐阴,又一道柳荫,还一道榆树影,穿过了好几座沟通河中雁滩和河南东岗的桥,青乔木、碧草地、浊水渠,在光影的明暗交替里有一种莫名的安和感。尤其水畔的护坡间,好些茂盛的野草高过了人,就像汗毛格外浓密。提及汗毛似乎不雅,但这的确是气血充盈、脏腑平和的表征,好比男子的胡须,自然要剃,却不能寸草不生。
南河道南边这一侧的步道,在青兰高速桥下基本就无路可走了,以东大半毁坏堵塞着。向前略望一望,阳光闪烁在水流上,每一痕涟漪、每一条波浪,都有着一道明亮一层光彩,连同倒影一起流泻而去,又把激石漱根的潺潺声音传送过来。我的心里忽然生出一探究竟的意思,来来回回看过几十遍的这条渠,出口在哪里呢?
远望南河道水尾的确是不好走。残留的护栏歪歪斜斜的,羊肠一样的小路转到了护栏以下的一片杂木林里,沙石斜坡上是曾经有人走过的脚窝,覆着厚厚一层尘土。高一脚,低一脚,攀住一棵树,又绕过一棵树,有垂丝的虫子半悬挂着,还有看不清的蛛网粘上头发。
渐渐是一截土岸,高出水面四五米,有些担心走过去便坍塌了。许多树木的根须露出来,都向更深处盘错着,倒好,这就踏实了,堤岸是稳固的。
再一抬头,林间望出去是南河道水尾,还有沙石埂上那个钓鱼人。顿时轻松起来,一百米而已,这便是到了。又一遗憾,望眼常常在一二十里,这才一百米,如今才到了。但更多的情绪是急迫,想直冲到黄河岸边去。
可是如今的人总是要处处摄影的,所以快不了。东瞅西瞧,左顾右盼,或选择或挑剔一番眼前的景色。在这林中拍照,容易有隐者风神。一眼就看到了远处的官山,再是黄河一片开阔的水面,还有苍黄沙土岸上斑驳树荫之间的青草,又有浊水细波上一些倒影。只是三五根树干在眼前阻挡着,多少层树冠又在头上压迫着,直觉自己不得不半眯起悠然世外的眼,半抬着道行千年的眉,善哉,也算妙哉。
这也算一种性格特征。每每要一步抵达终点了,却要瞻前顾后一番。虽然立身这一长带杂树后面有一些建筑,但这样安静、这样陌生。其实又很热闹、很熟悉,车流人声连同马路楼宇消隐了,水风声、野草花,鸟影虫踪陡然贴近,像是一步之间就从城市跨入了乡村,有点儿惊心。
南河道与黄河汇水口这是黄河穿过兰州主城而去的那一道峡口以里,我第一次这样看到。以前,或从某一幢楼里,或从某一巅山上,东眺过许多次官山,摹想过很多次桑园峡。由汇水口对面那雁滩一角,再到雁滩以北的黄河,再到黄河对岸的半包围山峦,山前的铁路桥,山下的河滩地,是从正北到正东方位九十度的开放视野,大约五公里到十五公里远近。哎呀,这里像是城市地图上一角空白,真是空白得奢侈。
这是南河道汇入黄河的水口以下地方,我第一次这样走过。我是暗暗很开心的,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出了柳林。无数次水涨水落刷洗,只在这里沉积出薄瘦纤细的一弧泥岸,还湿沥沥地渗出水来,只能停在距离河水十米外观瞻。身后算是一道台地,是那片柳林固守的阵地。向东再走一走,鞋子要湿了,柳树更密集,只是最近水边那一排许多都枯死了,根须裸露,缠挂着好些个绳草藤索一类的东西。
真是喜欢这一片柳林,不仅仅是触景生情,想到了童年故事里的柳林,想到了故乡溪涧里的柳林,还要说它自在黄河南岸,自有风调意味。隐身在柳荫里,从那些枯枝间望出去,正是好景致。
也真是羡慕这一片柳林里的白山羊。六公四母,毛色白净又细柔,这一处风光的主人大半就是它们呀。公山羊真半眯着眼,胡子有一掌长的、两寸长的,让我想起来法术这个词。母山羊们更好奇敏感,垂着鼓胀硕大的奶房,都泛着粉红。不知道有没有人和这样的山羊对视过,我只看着它们在林子里吃草,发出像人一样的咳嗽声,或卧或走,总是逍遥得很。忽然发觉有那么一只或者两只绕着柳树转圈儿,心中一凛,立刻走远了。《西游记》第七十九回里,那柳树坡下可是有一座清华庄的。
这是城底里一片野地。
水往低处流,是以说这近水处是城底。城底不是城深,城深大约在红尘深处,而城底也不是井底,虽然论海拔,这城最低处的确是某一处坐井观天之所在。
至于为什么说野地,自然和那一段荒芜之间的来时路有关,还和此一片柳林周遭并没有太多过于生硬突兀的人迹有关。再说了,这一处清净天光之下,是黄河向东流的去处。黛山青苍苍逶迤被斩截的地方,河水明晃晃、白光光深藏进去了。那山掩水、水过峡处,叫作沙金坪,再往里是桑园子。曾经淘过金、种过桑的地方?在我思索里,不在乎黄金、丝绸,在意这里很久之前就有人烟。人间的烟和火升腾起来,系数汇进了那山色一样的苍茫里。
如今峡口横亘着一座铁路桥,从南边引来,跨过河谷,接到官山中一处隧道口。不断有货运列车往来,出洞进洞都要鸣一声笛。除了船笛的悠沉,火车的汽笛最入耳。远远地传来时,强劲而沧桑的意味有说不出的好。列车行得缓慢,一节一节,来一趟,去一趟,或三四十节或五六十节,偶尔还疾驰过一组车头。
桑园峡口藏了隧道的官山,以前大概是不毛之地。迫近河边的一些山坡,陆续被开辟成梯地用来种树养林,深青一级又一级蓄积着丰沛,又从山壑间溢泄下来,就像一汪汪水灵灵。但整个山体还是黄白色调,还不是苍翠满目,不让人作一番江南之想。这些山因为黄土堆积的缘故,形状都显得圆润饱满一些,是温婉柔和的。
官山(2)那山前和桥下直到黄河北岸,并没有太多建筑,起起伏伏只见几层草树。虽然无论远望还是端详,这些平坦处在眼底总如同忽略。往往最妥帖之处就是这样,好比身体里各处不痛不痒,才算安泰。倘若那里一片楼冷眼矗在那里,以上的见闻思想便没有来处了,至少不是这样风貌。又转一念,若是谁坐在对岸看过来,只怕我这一带也是可有可无。
但我并不想到彼岸去,就坐在这里数火车,看山,还有想入非非。
要中午时,这一处泥岸边来过一个打弹弓的花白头发男人,手机里放了好一阵子民歌。还有一个女人撑了遮阳伞,领着一个小女孩在光洁细腻的河滩上画画,悄悄地相互说着什么。而雁滩那一角,下来了两个拿着手抛网的黑衣服男子,钓鱼人知趣地收竿向上游走去。
那条沙埂一侧是汇水口,一侧是洄水湾,附近应该是有鱼的。就有两只不知名的野鸟,银白色的羽翼,似乎有长喙,一直在这一片水域上巡来飞去,可能在寻找出名的黄河鲤鱼。
黄河鲤鱼据说是铁脊背,也有说是金光闪闪的。我第一听说黄河鲤鱼,大约是少年时听评书,萧逸的《马鸣风萧萧》。说书人尖细着嗓子学女子喊“寇师哥”的样子,至今还记得。这位皋兰白马门的少侠,或许就在前面那黄河峡谷里练就了“鱼龙百变”神功。那时还想鱼龙是什么呢?或许黑漆漆的大鱼,千辛万苦东游,最终跳过了龙门,明烁烁的金鳞掩入了一片朝霞之中。
不过这样的大鲤自然不会轻易被捕捉,我看到钓鱼人和网鱼人都空手而归。还看到一只鸟在半空里骤然折身,叼走了一只跌跌撞撞的蝴蝶,然后从我头顶飞过去,从这一片南岸柳林上飞过去。
它的巢和幼鸟在城里?倘若不顾及身后这座城,这里的一隅山抱水真是可心。我或许是保守的,或者缺乏安全感,那种河坝曲、溪谷地、山峡涧的形胜,有半封闭半连通的环境、若即若离的气氛、能进能退的位置,最是中意。或许天圆地方里就有这样心理,或许桃花源记里就有这样向往。
坐在林下仰身看天,真能悠然忘我。然而,有很难静下心的感觉。原来会厌倦一种纯粹、一种单调,比如天,有云、月才好着眼,有鸟翼、林稍才好用意。那样好的蓝,但我更喜欢蓝白、青金,那样高的蓝,但我只流连在枝干分割、叶片点缀的小视界里。
直到一阵急促的马达声传来,一艘快艇从沙金坪下溯流而上,开得快呢。过去才半分钟,水坡就大动起来,有十几波河浪拍得泥岸直响,都盖住了一道石坝激起的水声。
黄河在这里或洄或漩,有聚有屯,向南北扩出优美的弧面,缓缓地流过,远看只有明亮幽蓝和无数波光粼粼。靠近南岸的河床也浅,有人从南岸垒出一道浅浅没在水下的石坝,弯曲着延伸到河中央,又向下游拐了一拐,接住一个长方体乱石堆。那堆石可不小,稍稍生着一些草,不知谁堆的,却如一岛,是挺好的点缀。
浅石坝、长石堆或许有一天,雁滩那一角上起一座亭,有人在那里弹一曲琴;又有人乘舟到那石岛上,吹一支洞箫,这时月朗风清,正是天籁降临的时刻。只这边泥岸上或许可以生一堆篝火,大雪落下来,就有很多内容一时间明灭起落着。
而眼下,只一条小狗踩了一串梅花过去,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跟着,又一起走远。我又一次起身,从柳林那几棵枯树后面再看这一片水、一道山。
等我再踱回来,那群白山羊,连同男人和狗都不在了,只有火车照样来去。水面上漪纹愈加缓和从容,空气里近午的潮热气息涨潮一样弥漫,似乎裹挟着睡梦一般的沉重。该是慢慢返回的时候了,南河道水尾那里有回水推出来漩涡,雁滩之角的沙石屿也潜入了水下,好像很多事情并没有发生,很多人并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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