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雪年》

作者: 黛珂读经典 | 来源:发表于2020-07-10 08:44 被阅读0次

 

                         

    去年冬天,又是一个刺骨而漫长的雪天,我和妻子从外面回来。汽车到站后,车窗外的风雪将我狠狠地推了一把。我顶着毡帽、耐着寒气去黄花肉铺挑了一条硕大的羊腿。黄花就是杨黄花,专卖羊肉的,人送浑号:羊肉西施。杨西施的那条的羊腿在过称时足有八斤重,提在手上,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而且很快,那份喜悦感就与奶奶的手艺联系在一块了。大茴,黑椒,胡萝卜,辣子,芫荽,葱花……羊肉的香味就这样被勾出来了。

    爷爷给炉膛里加了炭,满心欢喜地问我:“这羊腿是不你从内蒙带回来的?”我说不是,只是本地卖的而已。爷爷略显失落地说:“这样的羊现在少见了。”

    一旁的妻子应和说:“知道您喜欢吃羊肉,我们就专门挑了一条大的。”爷爷感慨道:“说起羊,我倒又想起一件事来。”

    妻子立即好奇起来,烦求爷爷给她讲。她对这类故事很感兴趣。爷爷慢条斯理地装上一锅烟。我知道,他又要开始讲些陈年旧事了。

    爷爷咂着了烟,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那时候我刚二十五,家里很穷。过年别说吃肉,能吃一顿玉米糊糊都是福了……简直可以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爷爷,照你这么说,我们村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那谁还吃得起羊肉啊?”妻子认真地听着,并不时发出疑问。

    “肉还是有,但平日里不给人吃,只是在过年时候才挨家挨户分上一点儿。记得那年队里把最大的一只羊杀了,我喂的,杀了四十五斤哩。”

    “那每家也分不到几两嘛!”妻子又插嘴说。

    爷爷“嗯”了一声,说:“是分不了多少。但那年是灾害年,各个村合个队都分不了多少,也不光我们这儿。分那点儿肉还不够塞牙缝的。我们就没吃,放在香火板上供着。早上醒来却被猫偷吃了……”妻子不觉笑了,爷爷顿了顿说:

    雪一直下了两天,落地三尺,刚开始还能看见麦子被妆裹成棉球,到后来就连棉球也看不到了。到处都是厚实的雪盖。一些细柏树被压断,竹子被拗弯,就连咱们家门前那颗大桦栎树,也在第三天夜里被拦腰折断。雪太可怕了。吓得人都不敢出门。不过我不怕,我想起去田里找找,看有没有冻死的野鸡?

    等我走到前村地畔时,看见庆平的两个儿子——建明和建月,正在那儿摸索着什么。他们刨开雪,又一下下地拔,我就疑惑地喊问了一声。

    他们回头见是我,兴奋地说:“庆春叔。我们在掐韭菜呢。”

    “这年月,家里能吃顿饱的就可以了。怎么,你妈还给你包饺子啊?”

    “不是饺子,是煮肉……煮羊肉。”两个孩子纠正道。听到这里,我猛然明白了,气愤地甩出一句:“你爹真能行!”

    “叔,我爹咋了?”他们好奇地问。

    “没什么,你们快回去吧。”我抹了把屁股上的雪,掮上一捆柴走了。我并没有捡到野鸡,我也没心情捡野鸡了……

    一路上,我的心里都是忿闷的,同时又是嫉恨的。我知道,庆平当队长这几年是贪了不少,平日的一些生活用品不提,就说前年箍木缸剩下的小半捆铁丝,也送入了他家。这些事,大家伙都是心知肚明哩,但没人说。天底下没个不贪的官。大家都把这看成常事咧。但今年不同以往,今年是大饥年,挨家挨户都吃不饱饭,而他作为队长,却躲在家熬汤炖肉,这就很说不过去了。我越想越气愤,已经有了要打人的冲动,好在剥皮似的寒风使我平静了几分。

    回到家,我的两个儿子,你爸和你二爸,正饿得在炕上打滚儿。我给他们每人一小块玉米膜瓣儿,他们不吃,嚷着要肉吃。你奶奶被吵得心焦,说:“你们要吃就吃我的肉吧。”他们两个就拉着她的两条胳膊,左一晃右一晃,就把她手里的木勺晃落,玉米面撒了一地。我拿了根鞭子,一人一鞭,他们就趴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你奶奶护着他们,也不理地上的勺子和面,赌着气说:“他爹,就是吃不到肉,你动手干什么?”

    我说:“要吃肉还不简单?出去讨就行了。”你奶奶没理会我的话,两个孩子却哭得更难过了。

    我忽然心疼起孩子了,带着一腔孤愤出了门。刚出门时,我还信誓旦旦,快到庆平家却犹豫起来:我真的要上门讨饭?都是一个村的,以后可咋抬得起头?可是,就这样算了吗?家里还有两个小兔崽子吵着要肉吃。再说庆平吃的羊肉也不是他的,是集体的,上门问他要点,他有所顾忌,也不会不给。我这样想着,走进了庆平家的院子。此时,院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条煮熟的羊腿在落地生根,它们的膻味那样撩人,让人久久不愿拔足。虽然院子里的肉香已经十分浓烈,但我更想到屋里去感受一番。不料屋门紧闭着,狭窄的灯光被木板割出一绺儿缝隙。

    “庆平。”我站在门口喊道。屋里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是桂英。

    “谁?”

    “我……庆平在家没?”

    “没,他到大队去了。”

    “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今天曹支书、刘副支书,还有公社的几个人一块儿开会,探讨什么方针,庆平陪着呢。”

    “你有事吗?”桂英厌烦地问,好像在哄孩子。

    我本想讨碗炖肉,这会儿也不打算说了,扭着头就走。桂英听见脚步问:“不坐了吗?”

    “不了。”我大步赶出院子,一肚子火,骂道:鬼日的东西,关着门问人坐不坐?你等着,我见了庆平再问你。说着就往大队支部走。到了院坝外,的确听见有人说话。我又挨着墙细听,除了曹、刘二人,还有个做饭的厨子,根本没庆平的声音。好你个贾桂英,给我扯慌;还有孔庆平,关着门唱戏。你们等着。你先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绷着一脸的怒气冲了进去!

    其实,我在进去前还是经历了一番心理争斗的。这个争斗不是能不能做的问题,而是该不该做的问题。能不能做是说法,该不该做却是良心。首先,我和庆平一块儿长大,到结婚生子,再到一块儿工作。庆平当了生产队长后,我就成了会计。我们常在一块儿做活,一块儿拜谱,又一块儿在大事上提意见。虽然有时候闹点分歧,但一直都是相互容纳着,我没捏他软肋,他也没踹我一脚。但今年,这个寒冷的雪年,冰雪似乎把昔日的一切温情都冻裂了。

    我一见两位支书,就把庆平日里贪小便宜和私藏铁丝并这次偷拿羊腿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曹、刘两位支书对我的话本不在意,喝了点小酒,晕晕乎乎地听着。但一提到羊腿二字,两人的肚子里便咕咕作响,头脑也变得异常清晰了。

    曹支书面红耳赤地说:“这还得了。拿着集体的东西自己享用,损害国家利益,这种坏作风绝不能纵。”刘副支书也点点头。立即让民兵去把庆平捆来。

    其实,庆平那天确实没在家,去给他丈人送粮了。天黑了,老丈人留他吃饭,他推说不大饿,丈人说,家里还有一瓶烧酒没人喝。庆平就留下喝酒。喝了半斤烧酒,正要辞行,这时来了两个民兵。庆平认出是小周和小王,就喊他们一起喝。谁知两人二话不说,上来就要捆。庆平摸不清是什么情况,也不敢反抗。两个民兵便押着他出了门。他丈人吓得汪汪大哭,连忙叫人去告诉他女儿。

    这里,曹支书和刘副支书端坐着。没等多久,庆平就被押来了。

    曹支书开口说:“你这队长当得好啊!我问你,今年一队打了几斤粮?宰了几只羊?分了多少肉?”

    刘支书也气汹汹盯着他,吓得庆平不敢说话。但也大概知道了为啥抓他。曹书记单刀直入地说:“别人吃不上饭,你却在家里炖肉。我问你,这肉呢?”

    庆平跪在地上忙说:“支书明察!没有的事。我在家里能吃上口饭就不错了。哪还敢想肉呢?!这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污陷我。”

    曹支书说:“是不是污陷,去你家瞧瞧就知道了。”说罢,让两个民兵随我去庆平家察看。庆平这才看见我也在这里,但不敢问,只是猜疑。不久,那两个民兵回去汇报,我没跟去。后来听他俩说,草支书满脸火气地训斥到:“不管咋说,你是贪了的,偷了的。你认不认?”庆平低着头,不吭哧。曹书记说:“贪了,偷了,就该严惩!带下去,严办!”庆平就被两个民兵携下去,挨了一顿鞭。打完了,就关在羊圈反省。

    没过一会儿,贾桂英来了,见曹刘两人在下象棋。曹支书的车把刘支书的车吃了,刘支书用炮打了曹支书的炮!

    “两位支书下棋呢?!”桂英赔笑道。

    “我和老刘闲了,下几把解闷儿,你来有事哩?”曹支书疑惑着问,好像还未从棋局中走出来。

    “两位支书辛苦了。你们为了村里的发展,一年到头都没个闲工夫。这会儿要下棋,也得填饱肚子才行。天气冷,我让庆平去镇上割了点肉,煲了汤给你们送来。雪天就得吃肉才抗寒呢……”

    “唔,多谢你费心了。”曹书记满不在乎地说。

    “支书,你太客气了,你们一年到头忙活,不像我,整天闲在家里……”桂英说话间便拿出碗来盛汤。

    两人虽还没吃,但已经被香味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同时也知道那碗中确是羊肉。便顾不得再看棋,一人捧着个碗啃食起来。桂英在一旁立着,心中百感交集。等碗里只剩下骨头时,汤也喝干了,曹支书满意地对桂英说:“你回去好好劝劝庆平,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我们是一个大集体,不允许这种风气存在。他作为生产队长,更应该以身作则,以后你要常规导他,知道吗?”

    桂英连连答应,又忙着收拾碗筷。曹支书一边吩咐让人打开羊圈,一边和刘支书回屋了。厨子老汪随即也走了。

    桂英提着瓦罐,扶着庆平摇曳地往回走。庆平受了伤,桂英心疼地说:“你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我怕。”

    庆平说:“我问你……庆春去家里了?”

    “去了,你走没一会儿他就来了。”

    “你没……没把那炖肉给他……舀上一碗?”

    “他都引兵到家里搜呢,我给他吃什么?”庆平听了媳妇的话,喘得更厉害了。吓得桂英不知道怎么了,连忙拍他后背。庆平顺手抓过那只瓦罐,哗的一声摔成了四瓣……

    第二天,我听说庆平被打了,伤得很重,躺在床上吃喝都难以下咽。心里便很后悔。没错,庆平这下是受到了惩罚,他也许连队长都干不成了。但这样一来,我却成了全村的话柄。农民们都是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他们不说庆平贪了多少,而是纷纷指责着我,不该从背后去戳人脊梁骨。我想了半天,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于是让你奶奶拿出四个鸡蛋,又把自家腌的榨菜装了一罐,又去粮油站赊了瓶烧酒……

    到了庆平家,桂英坐板凳上洗菜,对我待理不理的。庆平趴在炕上,倒热情地招呼我坐下。我僵硬地靠在炕沿,说了些道歉的话。庆平听完,恳切地说:“其实这点痛不算什么。让我没想到的是,大家还愿意接纳我,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我打心眼里感激。哥!你也别太自责了,我还得谢谢你……这次的事让我明白了许多:一个队的,不是大家都怕你,而是大家都让着你。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活人……”

    桂英炒好了菜,庆平拉我在炕上喝起来。我劝他说:“你伤没好,喝一盅就行了。”庆平靠着炕头笑道:“难得躺下一次,不喝尽兴不行。”我看他高兴,便也高兴,和他一起喝完了那瓶。夜里,我从庆平家出来时,手里提着一罐羊肉,那是桂英死活塞给我的。我把肉提到门口送到你奶奶手上,你爸和你二爸就抢着去吃,你奶奶忙给他们拿碗。她自己只吃了一点儿。你爸和你二爸把肉吃完,汤喝干,他们说:“骨头都酥软了!”于是便把骨头也嚼了。后来我才知道,庆平把家里的羊肉都给了我,他一口没吃……

    我和妻子都在静静地回味着这个故事。爷爷磕了下烟灰说:“庆平比我小两岁,倒也算享福了……小儿子当了法官,媳妇是教师,常接他去县上。大儿子是个农民,但也不少挣钱,也舍得给他爹花。临老得了个脑梗,一下子就没了……人也没受啥罪……”

    过了一会儿,爷爷看了看炉上的铝锅,像个馋嘴的孩子样说:“差不多了吧?”

    我一掀锅盖,香味四溢,引人垂涎,忙给爷爷先盛上一碗。他兴奋地吃着。我们也都端上碗,围在炉边品尝着这顿难忘的晚餐!雪,在时间的推移下变得更加厚重,然而这个夜晚,一切却如此温情!

                                202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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