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孝敬
比现在早上个七八年,我在村头土灶重新燃了火,那时候廖建平赶着驴车来找我,驮的是当年特意留下的两亩糯米稻,他扑迫跪下来说:
"谁都晓得六一年天灾,糟蹋了你酒葫芦的三十坛好手艺。到今儿的,窖上的火熄了三十年,我廖建平就给你还稻米了。要是你信得过我米博士,就拿这百十斛上好糯米,再酿它个七十坛!"
后头的事情你就知道了,的确是他廖建平一手把龙泉酒厂操办起来,说实话,我心里头高兴了,我也想凭着一身手艺酿一辈子的酒,红砖厂房盖起来,镇上省城的小轿车开进来,头一年我酿了七十坛,第二年就有了七百坛,到你上学的时候,每年千八百坛子也还是卖不够。这时候,老伙计来了,我知道他是米博士,他是天才的大发明家,他是龙泉酒厂党委主任,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我一个酒窖伙计还能说什么呢?人家还能拨给我两担好米酿酒,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要不怎么说他廖建平是天才呢?现在你们年轻人不是流行“精酿啤酒”吗?那指不定就是龙泉酒厂“精酿”的点子。没办法,这东西时髦啊,女人孩子喜欢喝,越酿越多,出酒就像流水,我这冬窖的灶头就此熄了火。换了灶头,成天搅和那些掺水的稀屎,我心里头哪能不着急啊!着急又有什么法子?即便这稀屎,也是越搅越稀,慢慢就成了稀饭,米糊糊,米汤,终于,清汤寡水的一粒米也没有,这还怎么酿酒呢?
“生物技术,不用米也酿酒呢!”
廖主任拍着胸脯跟我打包票。眼见着每个月一样有一卡车一卡车的新鲜稻米,驮到厂里来。我就奇怪,这米咋就不见呢?
“高分子技术,一粒米也不浪费,全都化到酒里啦!”
没有了米,这厂子我也待不下去。我把自家田地划出二分种糯谷,秋收酿我的冬老窖。也是报应,那些年在厂里酿假酒的报应,喝了没两年,喝出一身癌。我晓得癌症喝不得酒,我晓得自己儿子是为他好,可他爹是闻着酒香打娘胎里出生的,五六十年的老酒鬼,不给他酒喝,比要他命还难受啊!好吧,当爹的承认,我是找机会偷喝了酒,我是预备把这辈子最后一顿酒喝痛快呀!怕让你撞见,我就上屋后竹林里头喝。我喝得醉歪歪,走路颤悠悠,我踱着步子散一散浑身的酒气,这才瞧见了这块地方啊!”
父亲停下步子,我扶他爬过一道沟堑,我刚爬过去,他就一下子跪倒了。我这才看见,整一面阴坡,盖满了长毛白霉菌,那就像堆砌的骨殖,并且暴露尸身的霉臭。我搀起父亲,用枯木翻捣,霉菌之下,尽是惨白的米粒子。与其说是米,倒更像是僵死的蛆虫,没有一丝稻米气味,漫山遍地是蠕动的蛆虫。
“这原来都是上好的糯米,现在被榨干精炁,都成了尸体。”
听见父亲哑弦似的声音,我仿佛身置某个阴晦腐臭的梦。脚底下米粒攒动,爬出来难以分辨的灰白肉虫,那便是米虫,他们从整个山坡的毛孔中渗出,招摇的脑袋像是章鱼的腕足,腔肠类的刚毛,它们奇巧而迷醉的律动,像是附和着某个来自山坳深处的漩涡,这便是阴谋所在!我感到世界正在下降,遥远的日光沉下去,凉下去,满天桔色向更远端的红色偏移。充满粉尘的霉干味道,粗鲁地撬开我的口鼻,将我们包围,吞噬!这就是了,整个事情的蹊跷,宛若巨兽的背脊在寡淡的米汤当中潜行,那就是龙泉酒厂源源不断生产的秘密!
为什么云烟镇上空氤氲的酒气消失不见;为什么早先闻不得酒味的酒厂主任走出了全封闭办公室;为什么花花绿绿各色“龙泉皇酒”喝上一宿,甜丝丝也不上头——酿酒的米都堆积在此腐烂生虫,没有米怎么酿得酒?
某种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我的心思,我捏着手中已经写好的一摞报告,感觉这东西轻飘飘,充满了未知的荒谬。从那片布满白色骨殖的山坡爬上来,正是龙泉酒厂的厂房院墙。顺着墙根儿往公路上走,忽一抬头,就看见酒厂里最高的建筑,那是廖主任的办公楼,隐约可见的是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在他的肉褶子下面,潜藏着难以四辩的笑。
带着对山坡上的米,对廖建平,对龙泉酒厂,对于整个“酒香”“酒镇”的怀疑,我找到了张鹤年的门诊室,一并来的,还有我的父亲,一个癌症病人。现在他也终于戒掉了酒,改而闻酒香。不过现在,即便这点慰藉也不能够了,龙泉酒厂那些形形色色的酸水,在这两个老酒葫芦眼里,算不得酒的。整个云烟镇的黄酒都已经绝迹,这个晚上,张大夫退而次之,取了一瓶陈年汾酒。汾酒不必像黄酒那样温着饮,直接斟满酒盅就成,他便在满屋子迷醉着的青竹叶子的香气之中开口:
“终究还是管不住嘴,多喝一口也要出事情。在武当山上听了一天的课,晚上又经不起劝,临走的时候,脑壳已经喝得晕乎乎,绑好了甲马我就往回跑,半途里一股妖风吹一趔趄,这就跌下云头。
“等我迷瞪着站起来,这才晓得方才是踹了人家后腰,挪开鞋底子瞧,那不正是咱廖建平廖主席吗?他扛着米袋子,不晓得在搞什么。我瞅他只是皮肉疼,这才放心,捻了诀,赶天亮回了诊所。”
就这样,多年之后,我像一个逃犯,离开这个暌违已久,改名“酒镇”的家乡。走的时候,张大夫和我父亲还是恍恍惚惚,用张大夫的话说,“这***也是假酒,里头掺了甲醛,闻见味儿都上头!”我就这样把亲爹丢在张大夫家,我当时的借口是“写完的稿子着急送审”。实际上,回社里之后,这篇东西就如同石沉大海,再没了声响。再后一月,我拿到了年终奖,同时还有辞退信。取到钱预备回家,临进车站,我想起张大夫说起我爹的话:
“他没几口酒可喝了。”
就在车站入口的铺子里买酒,没有黄酒,我就要最贵的白酒,老板说茅台贵,我就要了茅台酒。
整个路上浑浑噩噩,车载电视播放循环新闻,关于某南欧小镇整个葡萄酒产业的虚假内幕。这本应是无数贪腐故事中,平淡无奇的又一个,无非官员私吞生产资金,车间以次充好,生产假冒酒——但稀奇之处在于,这次的酒庄主管非但不贪,反倒清贫之至,此人唯一的癖好是囤积葡萄,对,就是酸酸甜甜的葡萄,酿葡萄酒的葡萄。报道称,此人家里堆满了葡萄,每新到一批,陈旧腐烂的就倾倒在厂子后头山崖下,久而久之,那些山坡都是一片殷红……
关于这位厂长的“囤葡萄癖”,电视上语焉不详,镜头也只是列了当地人几种说法,一是说囤积居奇,二是说小时候遭灾饿怕了,最煞有介事的说法,来自旅居此地的一位中医大夫,这人压低嗓子,用外国人搞不懂的岭南话对摄像机说:
“这是在修道呢!葡萄汁子红得像血,这叫个以形补形,要不那些用过的果子咋就没有一丝葡萄味儿?”
这档劣质的新闻节目聒噪不止,反倒成了一路上的催眠,等我醒来车已到站,一个游子终于重归赤贫,回到他的家乡。我走在冬日无鸟的云烟镇街道,不知缘故地引来过往侧目。我上下检查,原来大家盯着我拎的酒瓶子看,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个曾经的酒镇,一夜之间删除了关于酒的一切记忆。当年高速路出口的水泥酒坛子没有了,满街满巷的烟酒铺,酒幌子没有了。空气干燥而僵硬,充斥蓝灰色的煤粉气息。曾经龙泉酒厂占据的那片肥沃沙土地,长出嚣张的泡桐树,它们中空的枝干钻出铁栅栏。远远望过去,办公楼像是还有人逡巡,那位置是当年特意给廖主任修的全密闭办公室……
不过这一切都不是我的目的地,穿过酒的废墟,我如约抵达叫做“家”的屋子,那里躺着我的父亲。半年前分别的时候,我就想到今日情形,那会儿老头子拄着木拐,尚且能够到车站为我送行。现在,这副破败的躯体,已经软塌塌不像样子。如果你在他腿上捏一把,那皮肉就像沼泽,凹陷,腐烂,永不愈合。我尽量不去看床上那张脸面,几乎是在履行某项程式,我把茅台酒的远远立在床头。这就是我爹,他一辈子心心念念的东西,他引以为豪的酿酒手艺,他冥顽不化的饮宴规矩,在这个失去酒香的镇子,他的生命难以为继。我无法面对这样一个父亲,终于与酒也与我达成和解的父亲,身上没有了酒气,这个家伙陡然陌生,陌生得可怕。这根本不是我的父亲,我无法面对,只有转身逃遁,我听见身后羸弱的呻吟,颤抖的挣揣,仿佛是时间最后的馈赠,有酒的香味儿飘过来:
“爹啊,你喝,这是酒!”
我永远不会忘了父亲向我我展识酒量的这个晚上,这是他患癌以来第一次喝酒。他喝干了酒,倒竖瓶子,招呼我检查,于是我转头看见,看见我的父亲,酒水灌进喉咙,他就呕吐等量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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