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枉过正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作者: 粯子粥灌灌 | 来源:发表于2022-03-30 05:37 被阅读0次

    苏州河的一天是从水面上橹浆吱呀呀地搅着水花儿的叫唤声里开始的。家秉对这冗多杂乱里往来急促穿梭的乌篷船甚是排斥,单单是这像女人尖顶绣花鞋一般的造型便让他觉得压抑;和金寨河上一杆子能撑到河心(河中央)的竹筏子相比,就更是少了诸多的淡泊从容、随性质朴。

    每到夜半时分,从洋埠码头上卸下来的诸如“洋油”、“洋布”、“洋火”、“洋参”之类的舶来品就进了黑棕色油布蒙顶的船舱,再吱呀呀顺着水一路摇散开去。沿岸的货郎担子上挂了荧荧油灯,照得乌漆的河面泛出了光晕点点。

    天还没有亮,两岸的厂房里一片寂静。棉纺厂镂空的铁门里偶尔会窜出一只野猫,“飕飕”掠过来两道绿幽幽阴森诡异的光,惊出人一身的鸡皮疙瘩;抬了眼皮子,面粉厂的高烟囱黑压压杵在空中,张开大口吞下去半片月色……

    有宿鸟才在梧桐树的枝头亮了嗓子,石库门的弄堂里就被阵阵拨浪鼓摇醒了。找个巷口宽敝的地儿歇下担子,也无需吆喝,四下里自会涌出来一群人围着。有生火的拎着火钳子要来上一“打”(一打十二盒)“洋火”(火柴)的,有毛刷头子沾了水等着一包牙粉的,也有束了罩衫急着想要在担子里找上一颗将将(恰好)合适的“洋钮子”(钮扣)的……

    时间如流水般易逝,屋里头侍候的妈子大多还是十多年前仁碧从姑苏城府里头精选了送来的,一个个依旧利落本份;只恍忽间眨了眼的工夫,俩小哥儿(男孩)都已经读上了南洋捐资的高等公学;可家慧还是没能适应在这弄堂里的生活。

    姐弟俩在对事物的认知感受上时常是保持一致的,立泽一面叹服于这种血脉相通的神奇,一面又忍不住要拿它来打趣,“嘿,如今这中西结合的石库门建筑物在大上海可视为‘洋气’的,怎到了你们姐弟俩这儿就一口径地变成了‘花哨’哩。”

    姑苏来的妈子们倒是早已经学会了在这巷道里摇着扇子生火炉,平底锅里顺手再煎上几个流黄的鸡蛋;匝道(狭窄的巷道)里若是有迎着照面走过来的,相互间默契地含笑点了头算得是打招呼,再各自背着墙侧过来身子;竟还有几个口里头不自觉会带着点“海味”腔调的,“落雨咯,打烊咯,小八辣子开会咯”、“今朝一道去白相伐”……

    家慧姐弟俩受不得这半熟的蛋腥味儿,负责院内小灶的秋娘总要另外给准备点早上的吃食。秋娘是江北盐城人氏,五年前全家人一路逃荒过来时,石库门弄堂外的一处荒地上搭的“塌披棚子”(尖顶斜坡状)落了脚。

    阳光照到石头做的门框上时,房里头的文姝醒了觉(睡醒了),胖乎乎的一双小手搭上家慧的背下了楼。迷迷糊糊才瞧见院外家秉个人影儿,忙不迭松开了小手,蹬着小短腿儿就扑过来。

    这边家秉瞅见,早早地蹲下身子、张开双臂迎着,口里头急忙出了声,“你慢点儿,当心门槛儿,可别摔着了!”

    门口的妈子们瞧着,不由得啧啧称了奇,“话说这血缘可真的是唬不得人哩,外甥天生的就和娘家的舅舅亲!”

    “别看才四岁的个小人儿,咱这下人堆里也就能容了秋娘近跟前(离近了)服侍。你说咱们几个人也不差到哪里去的呀!”心里头一直有的疑惑跟着也吐了出来。

    “咋不差,差远了,咱差了她那对生头胎(生第一胎)的奶头子(乳汁)!小娃儿家家的,自是和这做奶娘的要更加亲近些。”年长的妈子总是显得经验充足。

    “也实在是秋娘的运气好。足几十个奶着娃的排着队地找上门来,可等到敞开了怀(解开衣衫),那精怪的小嘴儿偏只认准了这一个。少奶奶自己回了奶水,急得泪珠子白天黑夜里就没能断了线,好容易选上个合适的,就屋子里拿她当个菩萨样地供着,好吃好喝地养足了两年!”有年轻的忍不住开口道出了羡慕。

    “这奶水可金贵着哩,头两年秋娘可是靠它养活了一大家子。月月结算的工钱不说,但天天这灶头上剩的少奶奶也允了口(允许)让她往棚里头带。这大半年却愈发地过份了,连盆里头的一点清汤寡水也不肯放过,还专门带上个小桶装着。按说如今家里的男人也跟着立泽少爷上了码头,日子不得紧巴成这般样子!”

    ……

    出了苏州河北岸的石库门弄堂里,再往北走就能看到一大片棚户区。不过三、两年的光景,秋娘家原先落脚的荒地上便冒出来密密麻麻的“塌披棚子”。木板子镶的、竹杆子搭的、泥坯子堆的;南腔的,北调的;老的,少的;伤了的,残着的;男的,女的……挨挨挤挤地凑成了一大团,混乱的、肮脏的生活!

    西去的阳光懒散地洒下零星的光影,地面走道里充斥着浓浓的酸腐腥臭。直起身来的秋娘一下子就看着了那远处站立的少爷,心底里涌上来的局促慌乱里、羞愧不安里还夹杂着几丝她自己也道不清爽的情绪。

    那从江北来的富家少爷和少奶奶一样,有双清澈通透、直达人心底的眼眸。来了才不过几天,唇角永远浅荡着谦和温暖的笑意,让人忍不住地松了全身的神经(松了心弦),自在里想着要去亲近。

    现在这一团糟糕不堪的窘迫是她下意识里想要遮掩的。每次从灶上拎木桶回来,她总是要格外放轻了手脚。屋里头那弯了眉目的女子有着碧水一般明净的心性,心思玲珑奇巧。自己不说,她便不问。

    棚户区在这大上海算是个阴晦异样的存在,贫穷、污臜、混乱……可好歹暂时是让四下里从战乱和饥荒里来的人避了难、歇了脚。大户里帮佣、码头上装卸、挑货郎担子、拉东洋车子……总还是能找出些营生勉强支撑着活下去。

    家秉努力想从眼前的这一片窒息里抽离出一丝丝的清醒,“秋娘姐,这泔水桶里能有啥?”

    秋娘好容易缓过神来,抿着嘴却不肯作答。旁边拿瓢舀汤水的白头老妪识出事端(瞧出端倪),赶紧上前来维护,“有盐!大少爷,秋娘是个好心的,实在是禁不住左右(邻里)的央求。缺了盐,棚里的人一个个都快活不了了哇!”

    “缺盐!”家秉难以置信。

    出了金寨河,顺江东去几十里的海边盐场,白晶晶的“盐粒子”可是堆成了山。去年麦收,场上晒盐的为了糊口,竟结着伴跑来佘家庄打短工,说是场地上的盐出不去……

    “我拉洋车时听得的,周边条条水路都让各地当兵扛枪的设了重重卡,外面的盐进不来。大半年了,这‘盐粒子’可是比‘银粒子”还贵,竟真有拿着‘银粒子’也买不着‘盐粒子’的!”旁边有年轻的插上话,“缺了盐气(缺盐),腿肚子就像绑上了千斤的铁,一步也迈不上前啊!”

    “唉,若是有一天,等那‘盐粒子’也要从洋埠码头上下来,指定是要贵过‘金豆子’了……”

    清晨的阳光洒在滔滔的黄浦江上,缭绕的雾气在水面氤氲,袅袅地升腾到半空,再浅浅地随风散去。

    家慧侧过头来,内心充盈着骄傲与不舍,“拿定主义了?”

    “姐,定了!”

    ……

    1922--1940,亲爱的,请一定要记住这段岁月。至于那些吱呀呀里从佘家庄出发的山车,见证过的何止是一段曲折艰辛的征程。若是你血液里还汨汨流淌着永恒的热情、不倔的坚强、昂扬的斗志、充盈的期待……等到金灿灿油菜花再开满眼的时候,我们是该一起站在金寨河的大堤上,朝着光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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