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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火里看见了什么?”问这句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男人瞳孔里折射出柔和的光线,像漆黑的夜里唯一闪亮的北极星。
凯乐感觉到这善意柔和的光带来的温暖,他湿冷的心不由得震了一下,这句话飘进他脑海里,在他的头顶绕着圈子盘旋着。“火,火......”凯乐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任由它下坠盖住一半的眼睛,整个人显得失魂落魄。他的目光游离在某处虚空,脑海闪过一帧帧画面,顷刻间那些静止的画面肆意地疯狂起来,黑暗里无数张嘴脸嘲笑、谩骂、尖叫......“小时候放火长大还得了”“这个死孩子,可要把我们害死了,要不是...不是....我睡得晚,可就....”“这家住的什么人啊,养出这种孩子,真应该送去少管所。”“通过居委会把他们赶出去,他们住在这里太不安全了。”
“我放火了吗?这是真的吗?”他反问自己,那个盘旋在头顶的声音猛地撞击着他的神经,凯乐感到头痛欲裂,“我看见了什么?”火球、升腾的烟雾、带着火星的纸片、淹没在夜空里的灰烬。
中年男人看见了凯乐空洞泛散的眼神里有了一丝微弱的反应,那一刻他将自己温和慈爱的目光全部倾注在凯乐的眼睛里。凯乐缓缓抬起头来,无助的目光落在中年男人眼睛里,像是沙滩下被日光爆晒的鱼重新卷进海洋里。那目光温柔地抚摸着他心底溃烂已久仍旧鲜血淋漓的伤口。
“凯乐,可以给我说说吗?”中年男人似乎在思考什么,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笔,“你现在是什么样的感觉?”
“感觉”凯乐觉得自己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他像一个浮在水面上的腐烂木头,只能随着海浪漂浮,不下沉,也无法控制方向。大海是没有方向的,无论那里都是水,偶有在水天交接的地方出现一艘航船。可是他无论怎样声嘶力竭都发不出声音,没有人看到他,没有人。
夜空和大海一样无边无际,星光暗淡,没有月亮,小时候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指着《父与子》上的插图告诉他,那轮白玉盘是父,那颗最明亮的星是子。他们永远守护夜空,守护仰望它的人。可是现在他找不到白玉盘,那么星将坠入永夜。
深海像无尽的深渊,目之所及一片虚空。凯乐猛地发现黑色的海水里有个小小的影子随着水波漂浮。凯乐看见了,他看见了,那是他,那是他自己。他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存在的,他吃惊地张着嘴。
水波流动,光阴明灭,他发现那是中年男人深邃的眼眸,他在漆黑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第一次感受到目光带来的温度。与任何人的目光都不一样,没有审视、没有责备、没有怨恨。
凯乐张了张嘴,细若蚊丝地吐出那些光秃秃的字,“火,燃烧,温暖”
“凯乐,”中年男人说,“相信我,我可以帮助你。”
凯乐看着墙上那几个字“倾听心语”,桌面上一株铃兰恣意盎然,一串串白色的小铃铛垂着脑袋似在聆听。
凯乐记得第一次看见火是在钨丝灯里。那时候的他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某一天他突然发现头顶上的钨丝灯泡明晃晃的,刺得睁不开眼。细细的钨丝盘旋在玻璃里,乍一看像跳动的火焰,如同倾斜而下的流火覆盖在冰冷的墙壁、破旧的衣柜以及硬挺挺的钢丝床上。
起初凯乐并不在意,可是他发现那螺旋状的钨丝在他闭上眼睛后经久不散,一直在燃烧,火跳跃了一整夜,一整夜他都处于兴奋的状态。往后的每一天夜里,他都要盯着钨丝灯,那种燃烧的感觉让他欣喜若狂,渐渐的,他发现这种燃烧的火焰无法满足他对真实的渴望。
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独自走上天台将自己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手指轻轻滑动打火机,那跳动的火焰,燃烧的温度让他着了魔,他点燃一张纸,接着是一个作业本,看着它们在火海里欢呼、跳跃。风改变火舌方向,在漫无天际的夜幕里肆意燃烧,当一切化为灰烬,火星升腾而起,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放。
从那一天开始,凯乐便反反复复做一个梦,梦里他像获得某种使命般,机械地抬起腿一步步走上天台,越过高高的围墙,站在屋顶最高处,看街头霓虹灯汇聚成一条条火绳。他发现火光里有一个人影始终背对着他,凯乐无法看清他的脸,单单是背影就给了他一种巨大的魔力,让他双腿不听使唤地想要去靠近,脑袋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告诉他,靠近他,追随他,他是另一个你。
后来凯乐发现那不是一个重复的梦,而是一个变化的梦,因为每一次那个背影都在火光里上升,最初在底楼,现在已经距离越来越近了,背影也越来越清晰。宽阔的肩膀,粗硬的头发,厚实富有力量的腰背,但他看不见身影背后的脸,他感觉到的是随着背影越来越清晰,他心跳的频率越来越快,心口越来越痛,喉咙里堵着一团东西让他窒息。
清晨醒来,凯乐不愿睁开眼睛,心慌得厉害,那个梦消失在他残存的意识里,他甚至捕捉不到梦里那种真实感,只有心痛的感觉萦绕在心间无法散去。
窗外呼啸而过的汽笛声闯入耳膜,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当声从门缝里钻进来,他甚至能听到母亲哀怨的叹息声。尽管光线已经在眼皮上跳动,他仍旧倔强地闭着眼睛,倔强把头缩进被子里。直到房间的门被敲响,他不敢去看母亲的脸,尤其是那双忧愁、灰暗、空洞、泛散的眼睛,让他害怕极了。
他心底有种邪恶的冲动,他想看着母亲随着梦里人一起坠楼在火海里。一旦升起这样的想法,他就狠狠地掐自己的腿,直到看见血液从指甲缝里流出,他才有痛的感觉。凯乐惊讶于自己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这些想法像心底疯张的曼陀罗花,一株株吸食血液精华,妖艳欲滴,最终破体而出,毁灭自我。
他不愿意看母亲的眼睛,那些眼泪是一种无声的罪恶,是将别人置于死地的毒瘤。而他自己便是罪恶之源,带着一生晦气,经过幽深黑暗细长的峡道,将满身罪恶带到人世间,带给最重要的人,从此与他们血脉相连。
天亮了,太阳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那些白晃晃的光汇聚成海将他包围,深深淹没,凯乐觉得仅仅是睁开眼便耗费所有力气。
阳台上的绿植那般无力地忍受着光的洗礼,凯乐能够看到它的根蜷缩在花盆里盘根错节交织在一起,困在小小的花盆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许某一天被扔进泥土里忍受腐烂。仍谁都无法改变根源,那就是命运,世间万物均如此。
吃饭也是让凯乐觉得无比痛苦的一件事,他和母亲面对面坐着,母亲的目光总是会停留在他身上,这使得凯乐不得不埋着头。母亲时不时会说些话关心他,会问他在学校的情况,他只是在每一次母亲话说完时,点点头,说一个“好”字,像是在完成一件任务。母亲说那些食物是他最爱吃的,可凯乐不知道是与不是。仿佛是不是都不重要,无论是什么食物,吃下去只是为了不被饿死,这一切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母亲第一次发现他在天台上点火只是把他揪回家里狠狠责备一番,发现第二次后,母亲花更多时间守着他。凯乐能看见母亲脸上的疲惫,那是一个中年妇女饱经沧桑倔强不屈的脸,那双眼睛早些年便失去了光泽,她的皮肤只剩下一道道越来越弯曲的纹理,像贫瘠的土地,只剩下荒芜。
每一个白天都是漫长的煎熬,凯乐在看见西斜的红日时,心里的痛苦才减少一分,那颗陨落的火球是救赎,是微弱的希望之光。他发现那不是红日,不是白日里照亮万物的光源,而是火的化身,是神的化身,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将融进火球里。
黑暗来临,凯乐感觉到的是一种兴奋,可是今天他怎么也无法找到打火机,钱也被母亲收起来了。他内心一片慌乱。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脑海里全是跳跃的火焰,明亮的、炙热的、吞吐着火舌。
他坚定地认为如果没有火,就无法看到梦里那个不断上升的背影。天台的门锁住了,他无法打开,他着急地走遍每一个角落仍然看不到一丝火光,他的心在一点点下沉,那种不安的情绪让他煎熬。
厨房里天然气灶关着,他打不开,母亲早已察觉到他的想法,所有的火源都被母亲掐断了。凯乐感觉到一种窒息,他头脑里某条神经撕扯着他,让他痛不欲生。
母亲的房间门开了,凯乐听见母亲细碎的脚步声穿过客厅又回到房间,一个盒子放在桌子上。凯乐认得,那是艾灸盒,母亲每天都要用它来治疗颈椎病。凯乐悄悄地拿起它打开发现艾灸条还剩下微弱的火星。
天台下,楼宇间,火绳上那个背影缓缓升起,像燃烧着的灰烬,一点一点靠近凯乐。凯乐发现自己像一只蝴蝶般煽动着翅膀从天台一跃而下靠近那片闪着星火的灰烬。他终于看见了那张脸,终于看见了那个让他痛心疾首的肩旁,那是他小时候贪恋的地方,他曾经坐在那个肩旁上看见过这个世界,看见过他自己。那时候,世界是流动的,有生命、有色彩的。
他想起那个夜晚,星光全无,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狂风像一群歹徒猛烈地撞击窗户,闪电像一根根火绳用力鞭打企图破窗而入。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每一次闪电击打时,他才看清屋子里的一切。他从门缝里看见了母亲歇斯底里的与父亲搏斗,母亲用这世上最恶毒、肮脏的语言无情嘶吼,她让父亲去死,诅咒父亲出门被车撞死。
父亲尽管委屈、隐忍,可是他也不甘示弱地将自己压抑多年的风暴猛地向她发起攻击。当“离婚”两个字从父亲嘴里说出时。母亲面红耳赤,血脉怒张拿着铁衣架抽打在父亲身上。
母亲说:“离婚,你以为我想留在这个家吗?你以为我愿意忍受这样的生活吗?哼!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生活,怎么可能留在这个家里。早知如此,宁可死也不会生下孩子受苦。”
凯乐听见了,他听见了母亲说的话,他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地板缝里。父亲也说出同样的话,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怎么会受这么多苦,为了家,为了养孩子,早出晚归,拼了命地挣钱,回到家还要看你脸色,家里老人也得受你白眼,你这个女人为何这般恶毒。你以为只有你后悔了吗。孩子,如果不是孩子。父亲哭了,雷鸣声淹没了他的哭声,母亲疯狂地拿东西砸向父亲。
凯乐蹲在地上,颗颗泪水滚落,他用双手抱住自己,那句话一直在他的耳边来来回回。他们仍在激烈地争吵,声音在门的那一边,是无法到达的彼岸。而门的这一边是幼小的他,他将自己困在门内。那道门成为了一道屏障,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力气打开门走出去。
父亲夺门而出,在暴风雨里遭受到母亲的诅咒。
那一年凯乐8岁,他记得母亲从医院里回来好几天不说话,他记得奶奶以及大伯家里人来质问母亲。他记得父亲的灵位上跳动的火焰,他在火焰里看到了曾经的他们。他坐在父亲肩头,母亲挽着父亲,一脸幸福的微笑。他永远忘不了那燃烧着的火焰,那永远忘不了灵堂里化为灰烬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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