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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香风清,疏疏弄月影 。
咫尺一梦遥,天涯相思近。
又到初夏,一缕熟悉而又轻盈的花香,似有若无,在空气中浮荡。“合欢花开了”,恍惚间,我惊喜地意识到。
记得我家老房子门口,也有两棵粗壮的合欢树,那繁茂的枝叶,在云里相触,相握。亭亭乡里,云云苍苍。
每到初夏时节,那粉粉嫩嫩的合欢花,轻轻盈盈如粉蝶,栖在重重叠叠碧翠的羽叶间;那一抹水水的粉,袅袅娜娜,娇嫩得令人心疼;那丝丝绒绒,纤巧玲珑。远远望去,若少女般,娇羞怯怯,衣袂飘飘,似香雾缭绕于树杪,灿若云霞。
合欢花,于爷爷来说,是绵绵的情丝万缕,是那一回眸的娇羞,更是那铭心刻骨最美的初见。
每每看到它,爷爷的双眼就变得异常清澈柔和,就会情不自禁回忆起他和奶奶的往事······
一九二零年,初夏的某个凌晨,天尚未破晓。我揉着睡意朦胧的双眼,紧跟着长根叔,随着他手里提着的那盏马灯,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这平时被人和牛踏得坑️坑洼洼的田埂上。
长根叔光着那粗粝而厚实的大脚板,犹如一头老牛,踩在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我穿着母亲帮我新做的草鞋,虽然毛毛糙糙的,有点扎脚,但新草鞋就是如此,只要多穿几次,就会变得柔软、舒适、合脚。
空气中弥漫着麦熟了的香气,和油菜收割后新翻泥土的芳香,清新怡人。
初夏的田野里,已开始有一两声的蛙鸣声,“咕咕咕,咕咕咕”,虽略显单调,却中气十足,直侵耳膜。
我和长根叔走上出村的石拱小桥时,东方仍是沉重的黑,只有满天的星星,像缀满黑丝绒的水晶,明灭闪烁,熠熠生辉。四周虽是无尽的黑,但我仍然觉得,这夜色,是温婉通透的,既热闹却也是安静的。
马灯散发着橘色的微弱的光,在无尽的黑暗里,反显得十分明亮粲然。
在这初夏的夜里,这盏马灯的光,虽微弱,却入心。更如暗夜里的一把利剑,刺破黑暗,撕碎了夜的狰狞。我知道,这无尽的沉睡的黑暗中,也有着希望之光,存着一点清醒和明亮。
“啪嗒” “啪嗒”……
随着长根叔的大脚板,发出沉闷的啪嗒声,踏上古老的黄花岗岩石桥时,突然听见“扑通扑通”的声音。该是我们的到来惊到了岸边的青蛙。这不,一阵此起彼伏的或清脆或沉闷的“噗通”“咕咚”声,稍显慌乱,倒也商量好似的。
下了石桥,又是狭长曲折的小田埂。田埂边的各种小野花和野草,承着冰凉的露水,“亲密无间”而”热情奔放”地欢迎着我的双脚,与我的双脚“竭尽缠绵”。尤其是带着细密小刺,毛茸茸的野豌豆藤蔓,将我的脚腕处皮肤拉了一道道小血痕。
在一阵大狗小狗们由远及近,以及由近及远的狂吠声中,我们穿过一个竹树环抱的村庄,夜色中,幢幢黑影,依稀可辨。(这就是“沈家桥”)最后,终于来到了我们车水的河边。
也许是因为家乡的河道纵横,像这样的小河浜,到处都是,所以一般都没名字。
远远地便看到那更厚重的暗黑里,有一棵须几个人合围的古合欢树。树冠如盖,像一把大伞,撑起一地阴凉,给田地里劳作的人们,提供着临时休憩和吃饭的场所。
那树下,有个红点,明明灭灭,待我们走近时,突然传来“咳、咳、咳”的咳嗽声,这才知道,是守夜的福生叔,在树下抽着旱烟等我们呢。
见我们近前,福生叔忙在裸露的树根上,“笃,笃,笃” 地磕了磕旱烟锅,站了起来。随即接过长根叔手里的马灯,挂在了一人一手高的一支断树杈上。这截参差不齐的断树杈,有小孩子手臂粗细,看得出来是被人们故意劈断的,专门用来挂马灯的。
这里是人们惯用的车水汲水口。人们习惯将水车安装在这大合欢树下,享受树荫和清凉,不至于在辛苦车水时,还要备受烈日的炙烤。
我依然喜欢将灯卷到最亮,但随后就会被长根叔卷小:
“省着点,能看到就行了。”
长根叔极不爱说话,但每每此时,总会说一句。因为,在他眼里,我似乎永远长不大,尽管我已经十七岁了,但在长根叔看来,我永远就是骑在他肩头上的小屁孩。
长根叔是我家的长工,五十岁左右,满脸络腮胡子,人高马大,足有一米八几,生得孔武有力,总觉得他有浑身使不完的劲。平时不怎么爱说话,总是默默地干着做不完的活计。
他是外乡人,因当年家乡遭受旱灾加蝗灾,逃荒来的。但不知何因,一直未成家。来我家也三十多年了,当时只是找一个糊口的所在。如今,长根叔已然是我家不可分割的一份子。
说是长工,倒不如说是自己的一个亲人、叔叔。因为,长根叔跟家人当时因逃荒而各奔东西,亲人都已离散,所以跟我父亲早已情同手足。
此时,福生叔也是光着个大脚板,精赤着上身。(一般车水时,人们都是光着膀子,因为上半身趴在横杠上,随着“车拐”起伏,最易磨破衣服,为了节省衣服,几乎都是赤膊上阵)他们两个无比自信地上了水车。我跟着他们也爬了上去,自然是夹在中间。
由于是第一次车水,我紧张极了。
车水这农活,看上去轻巧,好像是光着脚板在车拐上“走路”,时而慢悠悠,时而又踏得飞快。但真的爬上水车,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双手紧紧抓住横着的车杠,又同时得低头盯着脚下滚滚而来的“车拐”,那刻,心里就难免发怵。
开始车水了。
我双手紧抓着那根被磨得滴溜滑的榉树横杠,两只脚像走路似的,随着转轴上的踩板,一步步,开始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但明明是看得好好地一脚踩下去,稍不留神就要踏空,被“吊田鸡”(“田鸡”为方言,即青蛙的意思)似的挂在车杠上。而我每次惊慌失措的大喊大叫,总惹得福生叔他们一阵大笑。
万事开头难,蹬啊蹬的就熟练了。有节奏地左起右落,脚掌逐拐,水如泻玉。
三人无话,唯有吱吱呀呀的水车声,偶尔一两声“咕咕咕”的蛙鸣,以及哗哗的水声,在寂静的田野中回荡。
也不知踩了多久,抬头间,见东方天际那厚重的黑幕似乎撕开了一丝缝,周遭的天际也如解了冻般,将厚重的黑慢慢融化,并渐渐向周边及向下漾开,而地平线上,是更凝重深沉的黑的堆积。东方的天际,渐渐地露出了鱼肚白。
天,破晓了。一忽儿功夫,彩霞满天,终于天亮了。
因为是初次踩水,我早就气喘吁吁地汗流浃背,抓着横杠的手肘部,也被摩擦得生疼生疼的。福生叔让我下车,去树下休息会,说,陶罐里有加了盐的凉开水,是预先准备好的。
我抓起树枝上的毛巾,擦了擦满头的汗,一屁股坐下,背倚着合欢树,尽情舒展着四肢,喝着凉盐水,顿觉清爽适意。
此时,一阵清风拂面,鼻腔和胸臆间有丝丝缕缕,淡淡的清香,我知道,那是合欢花的香气。她又如碧空中偶尔飘过的一缕轻云,飘飘渺渺,不似玫瑰的浓郁,恰似枣花的清雅,使人倍感舒畅、惬意, 闻之忘俗。
小河在依稀的晨曦中蜿蜒至远方,河两岸都是良田绵延,两侧河堤岸畔,是葱郁蓬勃的桑树,随岸堤逶迤。那晨雾中的桑叶鲜翠欲滴,点点殷红掩映其间,时有雀儿起落,鲜甜多汁的桑椹成熟了,也勾起了我的美好记忆。
每每这个季节,家家户户都养蚕,都有吃不完的桑椹,但大家似乎更愿意在桑树上现摘现吃,哪怕吃得满脸满手的汁液,嘴唇也被染成青紫色。但那份鲜甜溢满了童年的记忆,如今想来依然口舌生津。
晨曦中的小河,也如刚睡醒般的,打着哈欠,氤氲着水汽。清澈的河面上,微波粼粼,荷叶参差。有嫩荷初展,新荷如钱;有的一支突起,如玉盘高擎,自在晨风中摇曳。鱼跃有声,风送清香,令人神爽。
远处的村庄,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缕缕晨雾绕村,树色掩万家。
远处村口的晨雾中,隐隐约约,有几个黑点在移动,渐渐地,出了村口。
越发近了,他们似乎踏上了通往这边的田埂。满眼,都是金黄色的麦浪连绵起伏,那几个黑点,犹如在金色的海洋上游曳。
终于,慢慢逼近,我才依稀可辨是两个大人带着俩小孩,迤逦而来。渐近,笑闹声也声声入耳,愈发真切。只是人总被麦浪淹没,可谓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此时,村口又出现两个移动的黑点,倏忽之间,便又淹没在起伏的麦浪中。
笑闹声忽然近在咫尺,抬眼间,一行人已迤逦从我面前经过。两大人各自挎着一只采桑的大竹篮。两个孩子,一个,是约摸十一二岁的女孩,紧随其后的,是个八九岁活泼可爱的小男孩。
转眼间,两孩子蹦跳着早已冲到桑田里,小猴般灵活地爬上那低矮的桑树,迫不及待地在那肥硕的桑叶间,寻那熟得发紫的桑椹解馋了。
走在最后的,是个穿着靛蓝斜襟薄衫喇叭袖的女子。一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后背,特别干净漂亮,随着她走路的姿势,如风拂柳般摆动。辫梢上戴着如云霞般梦幻娇羞的合欢花,若粉蝶般灵动可爱,暗香盈盈。
片刻,那个背影早已湮没在那飘渺的晨曦里,我却忘记了收回我的目光。眼睛仍定定地盯着那翡翠般的桑田,蓦然觉得,好熟悉的背影……
正在出神时,“愣什么神啊,吃早饭咧。”耳边突然响起母亲的声音。
原来是母亲和姆妈(福生婶是我的奶娘,我从小就叫她姆妈)来送早饭了。我来不及穿鞋,忙跳起来迎上去接了娘的担子。
其实,娘压根也就挑了两个陶罐,一罐稀饭,一罐凉开水。可娘是一双小脚啊,踽踽地在这坑坑洼洼的田埂上,一瘸一拐,实在太难了。
谁知我的赤脚也被杠得生疼,我跳跃着将担子放到合欢树下。许是我没打过赤脚的缘故,以至于长根叔老说我是书生,不需要会赤脚走路。而我总是羡慕他们赤脚踩在泥土上的感觉,看他们走路比穿了鞋的还要利索。
但长根叔说,哪是喜欢赤脚,只是为了省点鞋子。所以,除了在那严寒的冬季,其它季节只要不冷,无论晴天还是雨天,都会自然而然地赤着脚了。久而久之,脚底板都是一层黄黄的厚厚的老茧。我小的时候,总喜欢用棍子敲打长根叔的脚底板,硬邦邦的,就如敲在木板上,“咚咚咚”,发出闷闷的敦实的声音。但那脚底板,真如杀猪佬的庇刀布,又厚又硬还皮实。
肚子在咕咕叫着,实在饿了,姆妈也利索地在安排早饭了。
姆妈边递给我一碗粥,边小心翼翼地,揭开覆在大竹篮上那块雪白的纱布。一阵诱人的喷香扑鼻而来!那,是姆妈拿手的韭菜饼,一大盘堆叠如小山,煎得两面微微金黄,但韭菜还是碧绿鲜嫩。
嗒粥的小菜可谓丰盛,娘做了我爱吃的咸菜烧小洋山芋(昨天姆妈刚从地里锛出来的)。那一个个像小野鸡蛋的小土豆,大小不一,白白嫩嫩的。咬一口,又面又糯,带着咸菜的咸香。更惊喜的是,旁边的一个大碗里,还躺着六个绿莹莹青亮亮的咸鸭蛋。娘拼命让我们多吃点,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呀。
娘心疼地看我狼吞虎咽的。
“阿成还是蛮认真的,东家太太不必担心。阿成虽然文弱,但从半夜坚持到现在,没说要下来休息。”福生叔由衷地夸着我。
娘自然很开心,拼命往我嘴里又塞了块饼。满满一大口,我鼓着腮帮子,拼命地嚼。
“就是这么瘦,皮包着骨头,要再胖点就好了,老爷说,还是让阿成多做点生活,增强体质。”娘在跟福生叔聊着。
我虽然瘦,但,饭量却很大,刚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碗稀饭。说是稀饭,其实是厚厚的干饭,只是比饭软一点。不是农闲时吃的那种匀匀的,稀稀的,可以吸的粥。娘说,怕我们饿,故意煮稠一点的。
一顿早饭下来,我吃得大汗淋漓。黄豆大的汗珠,在我赤裸着的前胸后背,肆意滚落,将我新做的夏布裤子的裤腰,完全濡湿浸透,能拧出水来。那一圈湿漉漉深黑色,盖住了之前的汗迹,而最外围的那一圈参差的白影子,是之前踩水时出的汗,早已凝结成了盐霜。
娘扯下别在衣襟上带着栀子花香的手帕,心疼地帮我擦着汗。福生叔靠在合欢树上,抽着他的旱烟,长根叔则在堵一个缺口。
而我的眼睛却又不由自主地望向那片桑林。初夏清晨的阳光下,桑叶格外柔亮鲜嫩。姆妈已收拾好碗筷,娘叮嘱我们悠着点,别太累了,特别关照福生叔,不要让我太累,怕这单薄的身板吃不消,再者又是初次踩,别做伤了。
也许是休息了会,我倒没什么,一点没有累的感觉。我们继续上水车,娘她们也收拾停当,准备回了。
我终于看到,葱郁的桑林里,那两个灵动如小雀的孩子,追逐着飞奔而出。我的眼睛越过长根叔络腮胡子,是一刻也不愿离开那桑林边了,我在祈盼着那个美丽身影的出现。
长根叔不惑地回头看看我,没言语,又专心踩他的水车了。而福生叔却会心地笑笑,也没言语,继续专心地踩着。此时,唯有水车咿咿呀呀的声音,和哗哗的水声,在流淌。
终于,桑林边出现了两个身影,依然一前一后。只是都挎着满满一篮子的桑叶,另外,肩膀上还扛着一小捆带叶的桑树枝条,步履蹇蹇。
显然,前面那个挽着发髻的是母亲,而她依然走在后面。估计是怕桑枝上的灰和毛毛虫,她头上包了块蓝底白色小碎花的头巾。在朝阳里,在霞光万丈里,她如仙女下凡,飘飘然地向着我走来。
我的眼睛,如被施了魔法般,再也挪不开,包括我的身心,似乎已飞到她的花头帕上。这个美丽的身影,亦如一只彩蝶般,在这芳香四溢,飘渺迷离的合欢花影里,翩然而至。
我一下忘了脚下的车拐,一脚踩空。我拼命地死死抓住横杠,总算没掉进河里。但两只脚因此失去了重心,凌空乱踩乱舞,实在滑稽透顶。
“吊田鸡,吊田鸡,娘,姐姐,快看,吊田鸡了,吊田鸡了,太好玩了,嘻嘻嘻嘻……”那两个小调皮鬼,在河堤上指着我手舞足蹈,幸灾乐祸。
我尴尬地满脸通红,慌乱中,也没看清她的脸,只是感觉她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一双明澈如水的大眼睛在我面前一晃而过。
我目送着他们一行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渐渐淹没在大片金色的麦浪里……
半下午时,福生叔让我早点回家歇着,怕我第一天车水累坏了。
其实,我的两只脚已完全不听使唤了,而且,趴在横杠上的胳膊肘也磨破了,但我坚持着,没吭声。我宁愿靠着这合欢树休息,也不愿意回家。
福生叔他们哪知道我的小心思,其实,我还是在等她来采桑。因为,按我们当地的习惯,一般采桑是清晨一次,傍晚一次。
但,我在合欢树下巴巴地等到红日西沉,晚霞满天时,也没等来她美丽的身影。偶尔抬头,花影朦胧,恍惚间,犹如她浅浅的笑靥。我,醉了······
到天擦黑,掌灯时分,我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福生叔他们回去。回去的路上,脚,就如踩在棉花上······
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样走回家的。福生叔自然是叮嘱我,明天就不要再去车水了,但我倔强地说:“哪有那么娇气,睡一晚不就好了。”
长根叔费解地看着我,似乎不认识我似的。
因为,我是家中的独苗,平时被保护得很好,一般不需要去田里劳作,父亲对我的要求是读好书,就行。
只因我长得如豆芽,一米八的个子,就显得更瘦了。所以,如今父亲改变了想法,正好利用这次学校放假,说可以去田里学习点农活,一来也可知农田劳作之苦,不至于忘本;二来体力劳动可强身健体。农村有句俗话,“要好睡,只要做;要好吃,只要饿”,所以繁重的体力劳动完全可满足这两点。
回到家,娘心疼地看着我,让我明天不要再去车水了。
幸亏我回来的路上,关照长根叔了,让他明天清晨一定叫我,长根叔憨厚地答应了。
晚饭我狼吞虎咽地扒了两大碗饭,吃得特别香。吃完又胡乱洗了个澡,倒头便睡了。
估计也就后半夜,我被一种讨厌的奇痒弄醒了。不情愿地睁开迷蒙的双眼,眼前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原来是长根叔。我一激灵,一个鲤鱼挺就下了床。
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我又精神抖擞地跟着长根叔去了沈家桥。
娘很开心,在爹面前说着,这臭小子真的长大了,一下子懂事了。
可是,接下来几天,沈家桥田里的水已经车完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往沈家桥田里跑。
娘纳闷了,怎么老往那沈家桥田里跑,其他地方的田,说什么也不愿意去。
福生叔笑着向娘解释说,阿成兴许迷上了一位沈家桥的姑娘,这不,昨天,那位丫头经过时,阿成还跟她打了个招呼。
福生叔说得不错。可他没看见的是,女孩还羞涩地给了我一个最美的微笑后,才匆匆离开的。
我知道,当时的我肯定满脸涨得通红。全身的血液都在飞速地循环,只记得,当时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腔了。
我为这份勇敢和果断佩服自己。而她那一瞬间的微笑,就像一汪甘甜的清泉,滋润我的心肺,更如一团烈焰,甚至点燃了我朦胧青涩的渴望。但这种好日子,却因我要去上海的学校开学,不得不告一段落了。
从此,这根乌黑的长辫子,还有辫子上那朵粉蝶般的合欢花,那个七彩霞光里的背影,那抹世上最美的微笑,那份相念,伴我朝朝暮暮。她的美好总在我的梦里梦外出现。
终于,又放暑假了。我每天迫不及待想去的地方,自然是沈家桥的田里。所有的千辛万苦,挥汗如雨的体力劳动,我都甘之若饴,只为能见上她一面。
就这样,不管寒暑假,还是一般节假日,但凡只要一到家,我便自告奋勇去沈家桥的田里做活。
哪怕农闲时,也要去那块田边晃荡、漫步,抑或倚靠着合欢树小坐片刻……
如此心心念念,一晃两年多已过,我在上海的书也读完了,毕业后直接被安排进了当地一家油厂工作。
但家里来信说我已到二十岁,过年回家时,先结婚,完婚后再去入职。听到这消息,我觉得应该跟家里摊牌了。
于是,我写信跟父母表明,这辈子想娶的人,只有沈家桥的芸兰,希望家里将我的娃娃亲退掉,并安排媒人去芸兰家说媒。
之前,我已通过她们村的学弟了解到了她的点滴情况。她,应该比我小两岁,那年十八,没听说有订亲。这,就足够了,我今生要娶的人就是她,芸兰。
不出所料,父亲随即回信断然不允许这种不守诚信的退婚行为发生,何况与我定娃娃亲的秦家,本就与我家是世交。
既然如此,那我再也不去厂里上班,直接就去部队当兵了,就是死也不会迎娶秦家姑娘。我在回信中毫不退让地说。
彼时,新文化运动正如火如荼,而其中的主旨之一就是提倡自由恋爱。若不是顾及家里就我一根独苗,得在父母膝下尽孝,我早就跃跃欲试了。如今,为了自己的美好婚姻,为了心爱的芸兰,我必与家里抗争到底。
这封信一到家,家里乱作了一锅粥。反应最激烈的,自然是母亲,她怎么可能接受我要去当兵的这个事实呢?母亲开始整天抹泪,本就身体不好,这下急火攻心,自然就病倒了。
母亲清楚父亲的固执,但更知道我的牛脾气以及说到做到、义无反顾的个性,她内心非常笃定,一旦儿子决定的事情,便无法更改。所以她权衡再三,还是站到了我这边。
这不,这次家里来信的语气明显舒缓了很多,说让我一定不要去部队,一切都可以商量之类的。显然这封信是母亲请人代写的,也许还瞒着父亲呢。因为母亲真的怕我跟着部队说走就走了。
两周后的一天,父亲带着福生叔到了上海,还带来了我爱吃的红烧肉和糯米糍团。
“你真决定娶沈家桥的那位女子?”父亲直视着我的眼睛问。
“非她不娶!”我迎着父亲的眼睛,果断地回道。
“就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了?”
“没有!”我斩钉截铁。
一时无话,空气一瞬间仿佛凝结了。
没过几分钟,父亲便和福生叔抬腿离开了。
两个月后,回家过年,母亲跟我说,娃娃亲终于退了,但代价是六十亩良田,而且还幸亏伯堂叔在里面周旋,帮了大忙。
我虽长得文弱,但一旦认定的事,便不容更改。
我心里,只有她,芸兰!
就这样,芸兰,也就是你的奶奶,终于成为了我的新娘。
说完,爷爷啜了口茶,双眼又看向了那两棵合欢树。
“爷爷,爷爷,原来真正的月老是合欢花啊!”我拽着爷爷的手,嬉笑着说。
“哦,正因为你奶奶喜欢合欢花,于是,就在我们结婚的第一个春天,我俩一起在门口的井边,种下了这两棵合欢树,从此你奶奶便成了水沈氏。”
“怪不得有人提起奶奶,都叫水什么深,什么事的。那,后来呢?”我摇着爷爷的手,继续不依不饶道。“后来,后来,润木,咱下次再讲。”
说完,爷爷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又疼惜地抚摸了下我的脸颊,继而眯起了双眼······
这就是我祖父母有些传奇而浪漫的一见钟情式的美好邂逅,当然,他们的爱情故事,还仅仅只是个开头。
恰逢七夕,谨以此篇,祭奠爷爷奶奶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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