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到我的职业后，人们常常好奇地问我：作为一位在美国顶级藤校任教的中文教师，你的压力大吗？
我总会告诉他们，我每天面对的是一群非常喜欢挑战权威的学生们。这群“自视甚高”的美国学生并不认为老师说的话就一定是有道理的，即使老师在用他们并不擅长的语言——中文进行教学。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六年前，我来到哈佛的一座木制教学楼。上课前，我要先爬上两层窄窄的楼梯，再穿过一段长长的走廊。不知道为什么，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湿闷的气味，令人喘不过气。
这是我第一天在哈佛上课。战战兢兢地站在台上，凌乱的思绪在脑中不停地跳跃：这些天之骄子肯定各个才华横溢，我有水平教好他们吗？他们如果说了特别快的英语，我听不懂怎么办？如果我忘了事先准备的材料，不知道下一个句该说什么怎么办？
我那时还不是一个对课堂驾轻就熟的老师，头一天晚上熬到深夜准备今天的课程。我的这份备课单上事无巨细：见到学生时怎么打招呼；上课时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学生可能会怎么回答我的问题；如果学生按照方案一回答，我怎么应答；如果学生按照方案二回答，我如何回应。就这样，五十三分钟的课，我准备了三、四天，花了三十个小时，写了满满十页......
然而，到了上课前我还是不放心，把这张写满例子的备课单打印了出来，牢牢地攥在手上。上课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攥着备课单的那只手紧张得有点发抖。更可悲的是，一直到下课，由于紧张，我竟然都没有勇气打开那张备课单看一眼上面的句子......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我看到零零散散的几个学生走到后排跟听课的资深老师打招呼。我和这位资深老师本学期会轮流上这个班的课。我隐约听到一个学生走过去问这位资深老师：“老师，什么时候轮到您上课？”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对我来说简直是审判。多年之后，我还印象深刻。当时的我像极了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深信不疑地认为，这个学生一定觉得我教得差极了，所以才盼望着赶紧换成那位经验丰富的老师来给他上课。
除了上课，教师们每周还有一次办公室时间。“砰砰砰......”我迎来了第一位“登门请教”的学生。
“我可以进来吗？”一名学生礼貌地探进半个身子。我抬起头来，竟然正是昨天下课问资深老师问题的那个学生。
“请进， 请进！”我连声欢迎。
这个学生今天看起来很正式，特地穿了衬衫领带，似乎刚从哪个招聘会回来。这身打扮给人一种压迫感。“您是新来的吗？”
第一个问题就让我有点措手不及。诚实地说，在哈佛的工作才刚开始一个星期，但是在中文教学的行业已经耕耘了四、五年了。虽不算是身经百战，但也是小有经验。如果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让他觉得我是一个新手，这样他会继续带着这种偏见上我的课。然而，我一直深信“教无定法”，虽然我的年纪没有那位资深老师大，但是我的课堂是很有特点的，每堂课都有我自己独特的设计，背后凝缩着我对课程的思考、对教学的态度以及几十个小时的准备。
“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年轻？其实我年龄挺大的了，工作也好几年了。我猜你是想夸我看上去年轻、会保养。谢谢你，哈哈！”我看似轻松、半开玩笑地回答他。
他抿嘴笑了笑，接着说：“我想用这个时间向您请教一些语法问题。但是在请教您之前，我可以考您几个问题吗？”
原来他穿着正式是来对我进行面试的了！我调整到应战状态，告诉他什么问题都欢迎。
随后，他问了我对中国计划生育、环境污染以及食品安全问题的看法。我一一回答，不是教科书式的宣讲，而是表达自己的立场，同时表示对其他立场的了解与关注，并让他参与到这个讨论中，希望可以从中西方不同的角度商议对策，弱化批判强调解决。
那天，在我们会谈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对我说：“现在，我可以真诚地叫您一声老师吗？”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还是继续用三十个小时的备课时间准备五十三分钟的课。每天上课还是要穿过层层楼梯和那段充满霉湿气味的走廊。走进教室前，我习惯性地告诉自己深呼吸，平复自己心情。接着，提醒自己进去以后，朝着第一个见到的学生微笑。然后装作镇定地跟学生们寒暄，开始今天的课程。
我在哈佛的第一个学期就这么过去了。寒假里我收到了第一份学生评估成绩，满分5.0，我得了4.67。虽然在日后看来，这个分数并不是最高的（我在未来的五年里，始终保持着4.9乃至5.0的评估成绩），但是它已经远远高于哈佛本科全体教师的考核平均分。学校因此还为我颁发了该学期的“哈佛大学优秀教学奖”。
后来，为了提高研究能力，我辗转进入了学校里的大牛教授实验室，获得了旁听他们组会的机会。虽说是“旁听”，但是既然参与了，就希望自己多一些收获。我开始为自己设定目标：每次组会一定要发言三次。别人参加组会前都“轻装上阵”，我会提前仔细研读组会的安排，查找相关的文献和资料，并用记事本写下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和看法。然后花上几个小时把它整理成英文并背得滚瓜乱熟。到了组会上，我会“见缝插针”地把我预先准备好的观点看似“漫不经心”地表达出来。
再后来，我试着把教学中的一些研究成果整理成论文发表在全美外语教师协会的年度大会上。演讲结束以后，台下的老师们都纷纷对我表示祝贺：“你的演讲真是给我们呈现了不同的风格，充满自信、活力和热情。”其实他们不知道，演讲前的一个月里，每天晚上我的爱人和三岁的孩子都会坐在屏幕前，看我的预演。直到每张幻灯片都乱熟于心......
我突然发现，想要成功地应对压力很大的事情，也并不是非常难，你只需要做两件事。第一，事先做出你能力所及的最充分的准备。第二，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去完成这件事。
今年我完成了在哈佛第六年的教学工作，当我再次来到教室前那段熟悉的走廊时，却惊奇地发现，那股湿闷而压抑的气味竟然毫无踪迹。也许，它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存在过，只不过是我们内心的一种感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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