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寒花不落
上篇
景元四年三月，番邦屡次挑衅，时任羽林卫中郞将的秦无商力请出征。
七月，秦无商力挫番邦主将。
八月初二，番邦头领向天朝请和，并将公主嫁入后宫。
番邦和亲的公主叫做阿兰若，年纪与我相仿，形容秀美，与我想像中的番邦女子不同。自到后宫以来，阿兰若总是闭门不出，偶尔在御花园中遇到，她也是神色凄楚，拒人于千里。
将近重阳，我带着阿狸到御花园中采摘菊花——阿狸是无商哥哥送给我的一只小狐狸，皮毛洁白无暇，眼神狡黠灵动，很是惹人喜爱——恰巧遇到在百花亭中赏花的阿兰若。
阿狸倚着我的势，向来在后宫中撒野惯了，从来宫女都让着它。阿狸许是没有见过阿兰若，并不识得她的身份，四只白色小爪在地面轻点，随即如一枝箭簇飞向阿兰若。
阿兰若神游天外，并未注意到阿狸，及至宫女发现，慌忙尖叫也为时已晚，阿狸前爪将要抓到阿兰若的如花面庞了。
我吓得手足无措，不住声地唤阿狸。
阿兰若回过神，被突如其来的阿狸吓得面色苍白，惊叫了一声，千钧一发之际，阿狸突然如石雕一般静止不动。
我长舒了一口气，大喜叫道：“无商哥哥！”
无商哥哥一只手拉住阿狸的后腿，顺势将它拢在怀里，递给了雀跃到他面前的我，佯作肃容呵斥我，说道：“身为长公主，竟然连自己的宠物都管束不了，何以立威于后宫！”
我完全不理会他的呵斥，做着鬼脸说道：“无商哥哥，你学太后的神态越来越像了！”
无商哥哥点着我的额头，不禁笑道：“你呀！都是太后把你宠坏了！”
我笑道：“太后才不是真心宠爱我呢，不然怎么还不下懿旨赐婚？过完今年的生辰，无商哥哥二十岁，我也十七岁了，为什么还不能完婚呢？”
无商哥哥窘然地望了一眼阿兰若，又无奈地向我说道：“晴阳，你是公主，况且有旁人在场，你不可出言无状，令人笑话！”
我忙走到阿兰若面前，想要向她解释，不曾想，阿兰若慌忙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如避开什么可怖之物一样，匆忙转身而去。
我望着阿兰若仓皇的背影，突然有些伤感，说道：“无商哥哥，阿兰若在她的国家，是否也与我一样无忧无虑？是什么让她在应该绽放的年纪颓唐如枯萎的花朵，是你吗？”
无商哥哥抚着我的长发，安慰道：“晴阳，不要胡思乱想！那是家国大事，自然有太后和皇上，还有我——纵然不为苍生，只为你一人，我也愿意驰骋疆场，马革裹尸——”
我忙掩住无商哥哥的口，用他薄唇一点暖意，温暖我冰凉的指尖，笑道：“我们还没成婚，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无商哥哥握着我的手，柔声说道：“晴阳，我是太后的侄孙，即使没有战功，也可凭着家族荣耀得享尊荣。我屡次征战沙场，为的只是保全你——”
我黯然说道：“我自然知道！我虽然有十二个哥哥，可公主之中，以我为长，若是战事不利，和亲的就是我了——”
无商哥哥突然握着我的手，说道：“我们现在就去求太后赐婚！”
荣萱宫。
无商哥哥觐见太后已经有一个时辰了，仍然不见出来，阿狸在我脚边跳来跳去，我也没有心思理会。
宫娥通禀进去，我和无商哥哥求见，太后却只召见无商哥哥一人，这让我很是不安。阿兰若的神情总是在我眼前浮现。阿狸扑向她的瞬间，我从她的眼底看到了释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被阿狸毁去容貌，于她而言竟然是件好事吗？
我正等得不耐烦，无商哥哥从荣萱宫门中走出，神情颇为落寞，及至看到我，忙带了笑容，说道：“怎么还在等着？天都黑了，夜间有些清冷，也不加衣服，仔细冻着！”将我的双手握在掌心，慢慢地摩娑着，似有不舍。
我审视着他微红的眼睛，回想着方才他笑容中的勉强，疑惑问道：“无商哥哥，你与太后说些什么，怎么这么久？”
无商哥哥盯着我的眼睛，半晌笑道：“瞧把你紧张成这个样子！唉，太后说，我大哥尚未成婚，我抢先一步，于礼不合。我们只好再等等了！”
我心中大石总算放下，笑道：“我当是什么事，那就再等等也不妨！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
无商哥哥将我揽在怀里，说道：“有我在，一切都不必挂怀！我负责平定战乱，你只需笑靥如花！”
中篇
距离大婚吉日还有十日，皇宫上下一片忙碌，清闲的只有我一个。
宫女禀报，阿兰若要见我——圣旨晓谕后宫之后，我拒绝见所有人，而太后也命人加强了我寝殿的守卫，所有人仿佛一夜之间都消失在我的世界——阿兰若此时来见我，我能猜到她的来意。
阿兰若的眼神中流露着同情，她在我身边跪下，握着我的双手，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道：“这是身为公主的宿命！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爱着的人！”
我艰难地转过头——自圣旨宣读过后，我砸碎了寝殿中所有能砸的东西，撕裂了锦绣罗帐，甚至剪掉了一头长发——我瘫坐在地上，想用冰冷的青石地砖平息我的一腔怒火，却发现，心比地砖更凉。
我的声音如同天外孤鸿的哀鸣一样，说道：“你当初也是这样劝自己的吗？”
阿兰若点点头，说道：“公主，不只是有荣耀，还有为子民带来安宁的使命！”
我的泪水无声流下，声音依然平静如死水，问道：“可我与你不同，我还有无商哥哥，我要嫁的人是无商哥哥！”
阿兰若仿佛被我触动心事，伤感说道：“我也有爱的人！为了爱着的人，所以我愿意和亲！”
我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猛然想起了太后的话：“难道你真的想要无商战死沙场吗？以你一已之力换来天下安宁，使无商远离征战，才是真正的爱无商！”
无商哥哥，你也是这样想的吗？自和亲圣旨宣读之后，无商哥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在哪儿？他在想些什么？他可曾想过我如今是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阿兰若何时离开的，我心心念念的只有无商哥哥。恍惚间，我似乎到了荣萱宫，太后端坐于上，无商哥哥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我从未见无商哥哥哭过，自幼年与他相识，他便如同我的守护神，只要有他在，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可是，如今我大难临头，无商哥哥，你在做什么？
太后似有怒意，呵斥道：“无商，你屡立战功，是我们秦家的荣耀，更是国家的栋梁，天下安宁你功不可没，难道你忍心看着自己出生入死才换来的和平，只为了一个小小的晴阳，就毁于一旦吗？”
无商哥哥哭道：“在您的眼中，她只是后宫无数女子中的一个，微不足道，可在我心里，她是整个天下啊！无商征战沙场，为的只是保全晴阳不必沦落到和亲的地步，如果早知是这样的结果，无商在沙场上的付出，还有牺牲在战场上的将士，又有什么意义？”
太后大怒道：“放肆！军国大事，岂能容你如此讨价还价！实话告诉你，晴阳的母妃分娩之时难产而死，哀家一直视她为不祥人，如果不是为着和亲，她即使身为长公主，也决不可能在后宫中如此得宠！”
无商哥哥绝望道：“原来您从十多年前，就已经在为今天做准备！”
我也绝望，原来这十数年间所享受的尊荣，不过都是为着和亲做准备，我倒真不知道和亲于我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无商哥哥跪在太后脚下，扯着她的衣袖请求，说道：“姑奶奶，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率领精兵直捣番邦王庭，誓将番邦灭国！”
太后抚着无商哥哥的肩膀，叹道：“无商，连年征战，国力已经大不如前，已经没有能力再与人对战了！不然，你以为姑奶奶愿意与番邦和亲吗？”
无商哥哥彻底绝望，伏在太后的膝盖上抽泣。突然，他疯狂地冲向门外，太后先是一惊，随即恍然，忙命侍卫将无商哥哥拦下，说道：“晴阳公主和亲之前，不准秦无商离开荣萱宫一步！违令者，杀无赦！”
下篇
今夜是我在故国的最后时光，天亮后，我将会在半副皇后仪仗的引领下，踏上前往番邦的路。
我将剪得凌乱的发丝用百花露梳理整齐，特意换上了为生辰准备的新衣——可惜等不到生辰了——我缓缓走到上书房外，内侍示意我稍候。站在往日偷看父皇的窗下，透过镂花窗格，我看到了多日不见的父皇，和无商哥哥。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此刻都是憔悴不堪，无商哥哥一向神采飞扬的双眼深深凹陷，脸色腊黄，毫无生机；父皇虽然背对着我，依然能从宽松的腰带中想象出他的消瘦。
无商哥哥哀求道：“皇上，晴阳明日就要离开故国前往番邦了，求您让我们见一面！”
父皇哀叹着侧过身子，无奈道：“无商，朕召见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晴阳和亲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你必须要接受！你如果真为晴阳好，就应该秣马厉兵，待有朝一日踏平番邦王庭，接她重回故乡！”
无商哥哥愕然说道：“皇上，您的意思是？”
父皇慨然说道：“公主和亲只是权宜之计，番邦也是如此，最终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休养生息，两国之间终是免不了一战！”
无商哥哥希冀说道：“那么晴阳——”
父皇决然说道：“晴阳必须和亲！这是她身为公主的使命！唉！晴阳一出生便没了母亲，朕心疼她胜过任何皇子公主，但凡有一线转机，朕绝不会送她去和亲！可她生在皇室，就注定要背负着天下苍生的安宁，这是皇室成员的宿命！无商，你如果爱晴阳，就让她成为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和亲的公主！”
自圣旨下达那日，我再没见过父皇，甚至我跪在上书房外哭求，也只是得到内侍一句传话：去不去和亲，由不得你！
自那刻起，我恨父皇入骨！
此刻，我突然明白了父皇的无奈和心痛，尤其是他鬓间新生的白发，数日间竟然添了这样多！
我命内侍向父皇传了话：晴阳公主想通了，只求能见秦无商一面！
三更已过，滴漏声声敲打在我的心头，无商哥哥的脚步声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他如幼年初到我寝殿时一样迟疑，踌躇着不肯踏过门槛。
我尽量带着笑意，唤道：“无商哥哥！”
无商哥哥也带着笑，疾走了两步，又突然在我面前丈许处站住，定定地看着我。
无商哥哥在笑，我也在笑，可泪水却无声滑落。
我从不知道笑也会这样累，牵动了浑身的筋骨，拉扯得每一处都生疼。
我平举双臂，慢慢转身，问道：“无商哥哥，我穿新娘子的衣服好看吗？”
此刻我已经换好了喜服，戴上了凤冠，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装束，只是用了另外一种方式实现。
无商哥哥依旧在笑，泪水已经淹没了他的脸庞。
我走到他面前，用手拭去他的泪水，笑道：“无商哥哥，这或许是我们今生最后一面了，不要只是哭啊！”
无商哥哥捧着我的脸，笑道：“晴阳真好看！真好看——”
鸡人报时，已是四更天了。
宫女来请我去向皇上和太后拜别，我握着无商哥哥的手，在手背之上印了一吻。突然想起八岁那年生辰，无商哥哥没有为我准备贺礼，我戏谑道：“把你自己送给我做夫君就好！”说完，在他手背上浅浅一吻，印下了淡淡的胭脂印，“这个就是我的印章了，你以后不可以再许他人！”
没想到，许给他人的，竟然会是我！
无商哥哥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一点一点挣开他的手掌，被握得苍白的手腕，出现斑驳的红色，刺目惊心。
我挣脱无商哥哥的手，逃命般奔出了寝殿，不敢回头，怕仅有的一点勇气化为乌有。
奔出寝殿，我听到无商哥哥声嘶力竭的呼喊：“晴阳，等着我！”
我会的，自今日，自此刻起，我会如蒲草一样，坚韧的活着，等待你用宝马银枪接我回来！
尾声
再有一日的路程就到两国交界处了，日暮时分，送亲队伍在山脚下安营，我带着阿狸到溪边饮水。
一路行来，只有阿狸陪伴着我。离宫那日，我跪在父皇膝下，叩首道别，阿狸竟也伏在我身边，似乎与我一起行礼。
无商哥哥来没有送我，我带着阿狸，权当是无商哥哥的化身吧。
阿狸是无商哥哥第一次随父皇狩猎时的猎物，它被箭矢伤了右腿。我的哥哥们嘲笑无商哥哥箭法不精，无商哥哥毫不理会，只命人替它处置了伤口，送到我的宫里。
翌日，无商哥哥来向我辞行，说道：“我要应征入伍了，不能陪在你身边，就让这小狐狸陪着你解闷吧！”
如今，远离故国，能陪着我的果然只有阿狸一个！
阿狸自在溪边饮了水，便在我脚边磨蹭，要我与它嬉戏。我抚着它的脊背，幽幽说道：“阿狸，我想无商哥哥了。”
阿狸的嘴动了几下，竟然发出了声音：“晴阳，我能让你永远留在无商身边，只是要付出代价，你可愿意吗？”
我吓得脱了手，阿狸不仅没有掉落在地，反而一个回旋，皮毛消失不见，化作了一个妙龄少女，容颜美艳，只是衣裙之下拖着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我惊讶叫道：“你是妖精！”
阿狸说道：“你莫要害怕，我没有恶意！我是山中修行的狐仙，因为贪恋人间繁华，想要下山游戏一番。也是机缘巧合，我被秦无商射中送给了你。多年来，承你照料，我也感激秦无商的不杀之恩，如今我能成全你和秦无商，只是你要付出代价！”
我见她言语和善，也放下戒备心，问道：“你当真能成全我和无商哥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是和亲——”
阿狸说道：“我渡一半修为给你，并与你交换皮相，我去和亲。”
我大喜道：“当真能如此吗？”
阿狸说道：“你听我说完再决定不迟！你毕竟是凡人，这一半修为只是护住你的性命，以免去你承受我狐狸皮相的不适，至于样貌，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这就是你日后的模样。”
我尚未回应，阿狸复说道：“而且，你承受我这狐狸皮相见不得日光，白日里只能做一只寻常的狐狸，夜晚才能恢复人身，你可愿意吗？”
我迟疑不决，无商哥哥能接受这样的我吗？
阿狸也不催促，只静静等待着。我望了望水中的自己，坚定的说道：“我愿意！”
阿狸点头笑道：“好好好！我也不算白来人间走一遭！晴阳，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后，一切都结束了！”
我突然眼皮沉重，大脑一片空白。
“晴阳！晴阳！”
虚空中传来无商哥哥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竟然真的是无商哥哥！
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抬手遮住眼睛，眼前是一只毛茸茸的白色狐狸爪！
“啊！”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及至真正看到，我仍然被惊吓到了。
无商哥哥紧紧抱住我，柔声抚慰道：“别怕！有我在！”
我颤抖着问道：“你都知道了？”
无商哥哥点头道：“阿狸都告诉我了。我已经向皇上和太后请求归隐山林，皇上和太后见我日渐憔悴，都应允了。我择了一处极幽静的所在，只有你和我！”
我惶惑问道：“你当真不介意？”
无商哥哥笑道：“不然呢？我带着一只狐狸策马狂奔做什么？”
我转头一看，果然是在山路上奔驰。
日光西移，渐渐隐于山后，我的身体突然发热，皮毛裂开，现出手足四肢。
我急忙摸了摸身后，竟然没有尾巴！
我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
无商哥哥笑道：“阿狸说它舍不得尾巴，所以自己带走了！”
我忙问道：“那我的容貌呢？是我自己的还是阿狸的？”
无商哥哥诡笑道：“你猜呢？”
我急得捶他的胸口，无商哥哥只是紧紧抱着我，笑道：“你猜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