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电脑前敲下这段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锋利的刀子，割破我苍老的肌肤，带着我的鲜血逃离我的身体。或许这样很痛，事实也证明这远远超出我所能承受的疼痛范围，但我必须将它们都赶出我的体内，因为它们会一直折磨着我，日夜不停地告诉我，我的女儿已经死了，已经不再活蹦乱跳。
人们常说上帝是公平的，当它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会为你留一扇窗。在我的荒唐人生走到30岁这个临界点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可悲。无疑，我是那个被上帝遗忘在拯救列表之外的人，那扇窗并没有为我打开，我的世界里还是一片漆黑。
一年前的今天，我接到了陈警官的电话，那是在诺诺失踪的第三天。尽管他在电话里表现得很平静，每说三句话就会说一句“不管怎么样，生活总会是好的”，或许他只是想安慰我，但那个时候，我的神经都已经枯死，全都是靠那一丝盼望在活着，所以根本没有精力听那么多没用的话。直到他说了那一句我最不想听到的话，我整个人才彻底倒下，算是一种解脱吗？我多么希望自己就那么躺在地板上，永远都不要醒来。
“对不起，您女儿的遗体找到了，就在城盛天桥下的洞里。”
当我不争气地醒来时，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那一刻我的喉咙就像灌了水泥，每一次吞咽就像是堵着铅块一样难受。即便用了最大的力气，也睁不开眼皮，那两片肉已经被泪水浸泡得失去了活力，后来索性就那么闭着吧。这个世界该是什么样子的，都已经和我不相关。
黑暗之中，我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左手上一直有一股液体流入，我想应该是在输液吧。那时候我的内心第一次产生了厌世的心理，用那些冰冷的设备将我拉回这个无情的世界中，经过我同意了吗？我并不想留着意识去接受诺诺已经死去的事实，那比死去还令人痛苦。
正当我迷失在浑噩的沉沦中时，一个熟悉的声音闯了进来。
“您醒了吗？医生说您是间歇性神经休克，我知道这对您打击太大，但是，还是希望您能坚强点。”
是陈警官，我听到了他说的话，可我并不想回应他。如果再说下去，他肯定要再次提起那个噩耗，即便已经知道了，可是我并不想再次听到。而且，我的喉咙还堵着铅块，根本发不了声。
“由于您前夫那边并不愿意来处理这个事，所以孩子的遗体还寄放在医院太平间，还希望您能早点康复，也好料理孩子的后事。”
“还有，关于凶手的事，也已经查明了，等您恢复了，我再跟你交代一下。那您休息吧，我下次再来。”
听到料理后事的时候，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诺诺还在太平间，孤苦无依地在那儿躺着？不行！这绝对不行！我的心里一直在重复着这句话，我得振作起来，就算要死，也要帮诺诺安顿好再死。还提到了前夫是吗？他巴不得和我们撇清关系吧，呵，怎么会来处理这些事。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身体开始好些了，于是再次尝试着睁开双眼，这一次，我看到了这间躺了两天的病房，尽管还是一片模糊。我想试着爬起来，但是两臂根本使不上劲，松垮着垂在两边，又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真的好无奈啊。
年轻的那几年，觉得生活不会有什么大的挫折，即便遇到困难，也懂得安慰自己。当初看到《许愿树》里说的那句“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所有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觉得自己对生活看得很通透，即便知道他出轨了，离婚了，我都觉得没关系，人生就是一次次的轮回，现在过得糟糕一点，也许以后就好过一点。
其实我错了，一直都错了。人生并不是轮回，每个人的人生都处于沉沦的状态，只是看是否有人愿意捞你起来。生得好的人，有父母捞。运气好的人，有贵人捞。然而，谁来捞我？以前难过，受挫，痛苦的时候，总觉得是自己坚强，实则就是一派荒唐的假象。如果我这一生只能寄希望于一个人的话，那只能是我的女儿。
还记得彻底撕破脸的那一夜，我将积压了一年多的愤怒和无助都爆发出来，我丧心病狂般厮打着他，全然不顾女儿就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后来，他终于滚出了我的家，而我像是凯旋者一样坐镇家中，身心俱疲。这一战我得到了什么啊？除了那牢牢黏在我身上的羞耻感，我什么都没有！
正当我坐在沙发上止不住地流着泪时，诺诺竟已经慢慢走到了我身边。她就喊了一声妈妈，然后就趴在我的大腿上。那一瞬间，我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起码我还有女儿，不是吗？她是值得我炫耀一生的珍宝，是值得我去守护一辈子的人。现在想起，一次次将我从深渊中拉出来的，不是我自己，是我女儿，是我的宝贝。
就是这么一个美丽善良的小天使，就是这么一个一次次将我从黑暗中拉出，并报以我无限温暖的女儿，在经受了难以想象的三天绝望之后，现在还要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太平间，我是该有多残忍，才敢这样躺在床上。可是，我现在动不了，一点都动不了，我除了让痛苦继续折磨我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那一夜，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犹如魔咒，整夜不停地环绕着。当绝望到了尽头，我已不再一心寻死，我只想早点睡着，早点挣脱病床的束缚，去见见女儿。
第二天，我如愿起身了。尽管双腿就像海绵一样无力，但终究还能撑起我的身躯，在护士的陪同下，我来到了太平间。一路上他们都在劝我，如果可以就不要去看，我以为他们只是担心我触景生情，但是我错了。在拉开白布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被铅块堵住的喉咙竟可以发出那么歇斯底里的嘶吼声。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气，面部不规则地扭曲着，而在脖子的地方竟然还留着一条乌青的勒痕。上帝或许知道她生前遭遇了怎样非人地虐待，那为何不救她一把啊。她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她才刚刚看见这个人世间的模样，就这么无情地看她在痛苦和绝望中死去，是如何才能忍得下心啊。就那么跪在地上，我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后来一直咳，整个人干呕到痉挛。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多么希望自己不要带诺诺去公园里玩。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只顾着看手机。那个公园以前也经常去，一般都是她去跟别的孩子一块，我在旁边看着。那一天由于有个稿子要交，就一直都在群里跟同事解释操作手续，一会儿的功夫，诺诺就不见了。那时候整个人都傻眼了，把整个公园都跑遍了也找不到人，我崩溃地蹲在地上，那时候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直到我出院的那几天，陈警官才跟我交代了案情，说是被一个流浪汉拐走了，就躲在天桥下面，人也是被勒死的。可是最后却告诉我，那个流浪汉精神有问题，对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完全不接受这个解释，可是法院还是信了那一纸精神鉴定书。
过去那一年，我对整个社会都耿耿于怀，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我作对，尽管好多人过来安慰我，但也只是说了些人死不能复生之类不痛不痒的话。他们无法理解我回到家，看着诺诺的玩具，书包和衣服出现在我眼前，而唯独人没出现在那儿时我的内心是多么的绝望和交瘁。
我无法释怀，我也不想释怀。他们用尽办法想让我走出这段伤痛，可是我一直都在告诉自己，如果我走出来了，那就承认了诺诺已经死去的事实，我不接受！我无法接受！如果背负着这种折磨可以让我感受到诺诺还在我身边，那我宁愿一辈子都架着这个赎罪的十字架。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几乎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也没有见过什么人，我将自己锁在地狱里，不接受任何人的超度。就在诺诺祭日的那一天，我精心打扮了一番，因为自己的模样真的不堪入眼。虽然才30岁，可是当我站在镜子前时，我真的被自己的衰老吓了一跳，我并不想以这种模样去见诺诺。我的眼泪已经流了一年，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可是当我站在诺诺的相片前，看着她天使般的笑容，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
就那么站着，从午后一直站到黄昏，我就看着诺诺的眼睛，那眼里藏着自然界最纯洁的净化之水，一点一点净化掉我心中的阴霾，泛着泪花，视线在逐渐模糊，我隐约听到了诺诺从照片里传出的呼唤，就像那一晚她温柔叫了我一声妈妈，然后趴在我腿上一样让人动容。虽然我不知道诺诺最终想跟我说什么，但我相信她一定是想让我坚强地活下去吧，因为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孩子，她一定很不想看到自己的妈妈为了自己而这样折磨自己。
那一天回来之后，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看到桌上留着半碗未喝完的白粥，一个小熊的玩偶立在桌旁，那是在商场的娃娃机里诺诺自己抓的，她很爱惜这个胜利品，就如我爱惜她一般。那一刻我才发现，一个人一旦开始想折磨自己，就会不自觉地让自己越陷越深。
是时候做些改变了，我决定将诺诺的物品都收进储物箱里，虽然我知道这个过程很艰难。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才收拾完全部的物品。原本刚刚敲下第一个字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己的思绪在翻滚，但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内心已经逐渐恢复了平静。
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虽然我的人生还将继续沉沦下去，但我相信诺诺会在世界的另一端将我捞起，舒出积郁已久的那口气，活下去吧。
明天或许不会是我喜欢的样子，但社会就是如此，满足了别人，注定要亏待我。改变不了世界，就改变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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