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这是贺知章所发出的感慨,他京官日久年深,少小离家老大回,抚今追昔功成名就;“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这是太白诗仙渡远荆门时的低吟,他离开蜀中踌躇满志,时乖命蹇书剑飘零,墓冢当涂故乡千里。这一回归一阔别,俯仰之间,家国情怀,涤荡寰宇,今人读之,三分艳羡,七分唏嘘。身为男人,我功业无成,口腹之役,几近半百,没有走出乡土,也就没有这种久违的感触,在人生的价值体系里或许正是所谓的无出息。如此也罢,山水相依,风清月白,倒也自在无碍。矫情之至,欣然命笔,特为门前小河畅叙一二。
这条小河,西来东去,终年不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西北不远处高山耸立,遮云蔽日,乃村河的源头所在,当属于大别山支脉。建国后,在县乡两级领导的重视下,广大干群靠着“民以食为天”的冲天干劲,凭着肩膀、身板和脚板的力量,硬在山腰处挑出了一座不小的水库。丰水季节,水库里碧波荡漾,白云低徊,鱼群嬉戏;每年枯水季时,正好放水灌溉,洪水过后,溪流潺湲,击石有声。少年时,偶尔伙同三五伙伴,偷偷跑到水库那里玩耍。有时看几个陌生的钓鱼者静坐水边,垂丝待钩;或者我们在大坝上追逐打闹,疯够了就席地躺卧,听周遭树林里清脆鸟鸣;尤其是夏天最喜欢摸进幽深潮湿的排水涵洞,享受一会儿天然的阴凉,也不知道害怕和危险。现在想想这些往事,还心有余悸,可那时就是少不更事,无知无畏,而且总是说走就走。就像上小学时,每逢夏日午休,静待老师在讲台前呼噜声起,约好的几个小鬼头便偷偷从教室后门溜出去,跑到生产队的桑叶地里去采摘桑葚,大快朵颐。
有了水库蓄水,这条小河得以长年绿水悠悠,更显得生命蓬勃。
古往今来,人们总是临水而居,村民们祖祖辈辈也不例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曾几何时,我们还是过着那种上山打柴,下河挑水的一成未变的田园生活。总记得孩提时,每天天刚亮,母亲就第一个爬起床来,去旁边河里挑水回家倒进大水缸,以备一天之用:煮饭、洗碗、洗脸洗澡、喂牲口等。满满一缸水,母亲要往返两三趟。一担水有一百多斤重,总能听到母亲大口喘气小步快走的声音。后来,等我和姐姐都大点了,母亲在她起床后就喊我们也早早起来。姐弟俩就忙着去抬水,母亲也就可以安心生火做饭了。那时候,抬水用的是一根木头杠子,差不多在中间部位挖了一个槽口,正好可以稳稳的把跟我们差不多高的水桶放在那里。总记得那时候往往是驮着这根木杠子,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跟在拿着木桶的姐姐后面,还时不时地受她催促。再后来,上了高中的我长得比姐姐还高了,只要放假在家,担水这种事几乎就是我的职责所在。百来斤重的一担水,我也能挑在肩上快步如飞了。我家的老宅子距离小河还有一程路,而且还有一段上坡,路也并不像现在这么宽阔。等自己也能独自挑水回家的时候,才知道担水的不容易,更何况身材并不高大的母亲。那时候总是诧异母亲为何一放下担子,看到我们还没起床时就要高声大气的呵斥我们的拖延赖床,后来终于从自己的经历中渐渐明白过来:一个勤俭持家的农村妇女,她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子女的懒惰吧,当然其间肯定也多少含有对担水艰难的埋怨。但是无论多么艰辛,每家每户都是
按照这种节奏在打理着各自家庭的日常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有艰苦和埋怨,就是没有改变和不同。
这种生活,也一如这门前的小河,只有默默地流淌和无奈地承受,就是没有改变的力量和新生的希望。村民也就这样走过了一年又一生,走过了一代又一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高中毕业那年,我没有顺利通过精英式的高考,也没有选择继续学习以待来年东山再起,而是回到家乡,当起一个蹩脚的农民。“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似乎无限充实,可我又似乎极度空虚。时值夏天,月明之夜,偶尔独自蹚水走到河中巨石之上,仰面朝天,远方星空在望;顾影自怜,近处流水呜呜;不觉更深石冷,袖手归去;一路草萤明灭,蛙鼓起伏。走到高处,回望溪流,但见小河如带,斗折蛇行,水光潋滟,蜿蜒东逝;侧耳倾听,其声幽咽,唯闻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不绝于耳。
也就在那时候,我改变了单在早上挑水的习惯,每当夕阳西下,夜幕低垂,我就开始去河边挑水,有时候挑一趟,有时候跑两趟,看水缸里存水多少而定。然后洗个澡,像个没事人一般专等母亲做好晚饭了。夏夜里饭后就在外面纳凉,等到天冷了就在屋里吹拉弹唱,自娱自乐。那时候乡村里已经有了电灯,但电视机还是个稀罕物,不是家家都能有的普通电器。
家乡就那么一条像样的小河,四季长流。父老乡亲也像对待亲人一样善待着她。说她是条母亲河亦不为过,但绝对是藏在深山里的小家碧玉,远没有大江大河那样浩淼的烟波和磅礴的水势。间或山洪暴发,小河也会一下子使出她野蛮的性子,洪水奔腾,汩汩滔滔,甚至漫过河坝,冲向田野,但先民们穷尽智慧和气力累积起来的高高的河坝,我很少见到有被冲毁坍塌的。真心佩服他们是用什么精神和力量,把那些并不规则的巨石垒砌起来,那么高那么绵长而且那么牢固,还有横跨河上的一座座厚实而宽大的石板桥。
桥下流水漱玉,终年清澈。河床上砂石铺底,几无泥土。河里鱼虾如织,空游无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行人相乐。少年时代的夏天,放学归来,总爱挽起裤管,赤脚下到河里,要么翻找螃蟹,取蟹钳生食;要么弯腰低头,拿个簸箕去捞小鱼小虾泥鳅之类,从不空手而归。时至今日,我还记忆犹新的是有一次母亲随大家去整修河坝,带回两三条鲫鱼,兴高采烈的母亲精心烹饪,其时甚觉是世间佳肴,爽口入味,鲜美无比,回味无穷。也或许是往后再没有吃到那种开心的味道,我对吃鱼从此就没有了兴趣。我想世间事也是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总只有那么一次经历深深刺激了你的味蕾,往后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不知从何时起,这条不眠不休的小河却遭遇了千百年来罕见的污染和随意的践踏。千百年来村民们恪守的原始的保护水资源的意识,不知道怎么突然地被无形的巨手掀翻打破,就像这瞬息万变的世道里,友谊的小船也说翻就翻了一样。世上好多的事,在你来不及思考的时候就已经今非昔比了。
临水而居的人家似乎一下子多起来,一直以来习惯住在山边的人家突然不约而同地搬到水边来了。各种垃圾被人不假思索的都倾倒进河道,甚至有人把牲口也成天赶放在河道里,更严重的是各种各样的农药瓶子和玻璃渣子,还有废弃的家具和无穷无尽的塑料袋子,总之反正是能扔掉的东西都被无端的扔进了河里。昔日温婉的小河,陡然变得面目全非起来,甚至面目可憎了,有时候走在河边就能闻到那种腥臊恶臭的味道,让人五脏俱损,浑身不寒而栗。望着仿佛一夜间变得陌生的小河,好怀念那种随时都能担水回家烧饭炒菜的岁月,怀念那些消失无影的鱼虾螃蟹,怀念那清澈见底的青春永驻般的面容,怀念那可以赤脚行走的沧浪之水,怀念那清晨里一阵阵捣衣的棒槌声声,怀念那“大话溪游”的童真年代------
某一天,有一种声音掷地有声:要金山银山更要绿水青山。“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这应该不是某一代人所能丢掉的最好的灵魂。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近年来,家乡的河道开始了整治,淤泥被清理,垃圾被禁倒,河坝被修整,一天天变得美化起来了,随之也变得亮化起来了。
真心祈愿溪水能回到当初那样清冽,河道能恢复往昔那样干净,游鱼能与流云齐飞,河水能共长天一色。留得青山在,长送碧水流。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耳边响起《小河淌水》优美的旋律,我俯身蹲下,掬起一捧清澈的河水。不,这不是冰清玉骨的河水,这明明是乡民们咸涩的汗水,更是他们晶莹的泪水,我要呷在口中,饮进心田,永远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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