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校门口挤着十几辆面包车,三四个年轻的司机站在其中一辆的旁边,大声地说着话,把脑子里那点仅有的对生活的想象,都混进劣质香烟里,一从烟头上飘出来,就使劲一抓,用手飞快地打灭,只剩下可悲的笑声。
就是刚开始刮秋风时那些乱穿衣的日子,学校里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突然休了两个月假。学生们交头接耳,用各种不同的语言方式,传递着某种可疑的猜测,她的故事一下子从几页露出底裤的日本漫画变成了残酷婉转的长篇小说。
莎莎回来时,从前的美消失得无影无踪——丰满的脸颊瘪了下去,双眼抠抠着,瘦得从袖口露出可怕的骨头节,十个手指头上划满了刚愈合不久的口子。她的笑容里多了几分世俗气,对别人的厌恶也变成了对自己的。
仅在四五天内,她形容的变化,和从她的眼神里露出一些线索,让所有人都认定她怀孕的事实,而且认定这孩子还拥有从他的无名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难以承受的贫瘠与谎言的双重卑劣。
司机们聊的话题总跟大门里面一些名门大户来的挥金如土的继承人和姿色可观的女生有关,比如怎么争取到某个男生的高额送饭任务,比如巧妙地得到某个女生的家庭住址并且约会了一次,有时还包含着和其他与世相融的人和事的狭隘的讨论,有钱人与穷苦人的隔阂,文化人的自命清高,女人的裙子,主妇的抹布、老父亲剧烈咳嗽或者一顿仅存于名义上的毒打……
恬恬乘着倪鹏家里的专车离开学校,一路上,司机片刻不停地说话,伴着对讲机里呼啦啦的信号干扰,让她连半点思考能力也没有。一起坐在车上的还有临时招募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几个孩子,他们都不认识,互相谁也不跟谁说话,随着汽车在城市黑漆漆的小弯小绕里迷迷糊糊地来去,假装不经意地打量彼此。
家里现在是什么样呢?恬恬的眼前被一片一片染着血的陶瓷碎片挡得严严实实。一进屋,她就被眼前的景色吓了一跳。
门口单薄的亚克力串珠装饰鞋柜被换成了古色古香的檀木屏风,上面清晰地雕镂着格格不入的山水花鸟。大块冰凉的的瓷砖换成了带有凸起的红木花纹木地板,整个房子里缭绕着陌生的木头味。
她抓起陈悠然精心掩饰但仍布满疤痕的手,感到了难以理解和超脱现实的并驾齐驱。
陈悠然抿抿嘴,把恬恬推开,让她赶紧脱外衣,就快步走进厨房里端菜。从橱柜里发出盘子碰撞的乒乓声,让恬恬心里猛地一紧,随后才意识到那是一种家还是原来那样子的错觉。
赵陈的头发白了一半,与黑发掺杂在一起,很久没有剪了,让恬恬觉得陌生又怜悯,惊讶得望而却步。
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女人,年龄与陈悠然相差无几,挺着一个大肚子,脸上皮肤透明,已经有几粒不太明显的斑了。她的吊带防辐射服的胸前装饰着一个丑陋可恶的梅花鹿。
她就是陈悠然最亲近的朋友——林皖。
大家都默认恬恬脸上的镇定和冷漠是源于她对父亲的怨恨,所以这种理所当然的表现被自然而然的忽略了。
吃饭时,赵陈低着头,用筷子夹起一块浓香扑鼻的精排,犹犹豫豫荡在空中。陈悠然伸出筷子,接过来,放进恬恬的碗里。
出奇的和气,赵陈不怎么说话,陈悠然和林皖总是谈些旧话,陈悠然有时也说一说她怀孩子时的事。
吃着排骨的时候,林皖从桌边一个红色纸袋里拿出一瓶红酒,到厨房里熟练地找到了开瓶器。
“你怀着孩子,不能喝酒。”赵陈低着头,声音很粗哑。
“酒别打开了,一会儿还拿回去吧。”陈悠然也发声阻止。
恬恬听陈悠然说起过,林皖从小就没有了母亲,父亲靠透析活着,如今她觉得这个曾经给她买过无数漂亮衣服的阿姨,就像一条可怜的跗骨之蛆。要不是她从小学了琵琶,这时候也不会出现在她家的饭桌上。
林皖把开好的酒瓶拎到餐桌上,放在桌边,不敢往赵陈和陈悠然的玻璃杯里面倒,恬恬吐掉骨头,站起来,在他们每个人的面前倒了满满一杯。
恬恬闻着从陈悠然旋转的杯中散发出来的红酒味,混合着过于崭新的红木家具的刺鼻气味,觉得眼前景象就像是正在陌生无边的大床上做的一个诡异的梦。
“林阿姨,你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赵恬恬笑着慢慢地问。
“男孩。”林皖看看赵陈,又看看陈悠然,茫然地回答。
“有名字了吗?”赵恬恬问。
“还没有呢。”林皖说。
“就叫赵远吧!”赵恬恬的脸上发出不容置疑的光彩。
林皖微微皱眉,回头看赵陈。
“好,就叫赵远。”赵陈干笑两声。
碗里的米饭吃完,恬恬就安静地下桌了。她觉得这三个人总要秘密地说一些话,这些话应该是她不愿意听,她不希望自己知道的。
恬恬走进客厅,关上门,打开电视,站在茶几边上,把脚从拖鞋里抽出来,在布满凸点的地板上一圈一圈地走。脚下轻微的触痛让她觉得舒服。
窗台上水晶花瓶里插着四枝彼岸花,全都像传说中一样,花瓣妖艳张开,红得像血,却没有一片叶子陪衬。
这花本来是陈悠然在一年前就养在阳台里的,她经常用小桶去外面接雨水来灌溉,可是别的花都开过,唯独它,像被黑心花店主故意夹带的假花,就是不开。
恬恬踏上陈悠然的鞋,去送送赵陈和林皖,陈悠然垂着手安静地在门口站着。
林皖下楼的脚步声很轻快,不像个怀孕的人。到了楼下,赵陈先去开车了,林皖把恬恬叫到身边,从毛茸茸的大衣内袋里面拿出一张银行卡。
“这卡里每个月能刷三万,也许还能用一两年,你分次取出来,或者花了吧。”林皖说。
“这不是我爸给你的?”赵恬恬问。
林皖摇头。
赵陈怕恬恬胃疼,不停地挥手叫林皖上车,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咳嗽。
汽车尾灯照亮的一块越来越小的地面,仿佛有移动的能力,慢慢游走了。恬恬心里不时浮现出那些火红拥簇的花瓣,和光溜溜无遮无掩的杆子。
“你的彼岸花不养了?”恬恬回到家站在阳台找不到彼岸花的红漆花盆。背对着陈悠然问。
“不养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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