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庄的书包斜挎在肩头，长长的背带，让它耷拉在膝盖上。
他圆圆的脑袋举在脖子上，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瞅着门前的梿树。
梿树长出了幼嫩的新芽，看上去像奶奶从地里刚挖来的荠菜。梿树很粗壮，向上生长分出两根粗大的枝杈，一根斜刺里仰着，使得整棵树都有点歪斜，像一个腰身不好的老叟，累了，想去扶一扶身旁低矮的屋脊。枝叶绕过屋脊伸到院子里，夕阳下投的满地的碎花。
小庄已经被书包压得不耐烦了，但是院门紧锁，家里没人，只好还努力撑着。
他注意到枝头一个黑点，蔚蓝色天空下，像一滴遗弃的墨。
是鸟窝吗？小庄猜疑。
一阵风吹来，树梢沙沙作响，一只小巧灵敏的麻雀，飞进了黑点中。这自然逃不过小庄的眼睛，它能看到很多别的孩子看不到的细节，并因此发现许多别人忽略的乐趣。这也让他总是笑口常开。课堂上小庄看着窗外突然就笑了，老师就会说：“王小庄，注意力放哪里呢，起来站着听课。”小庄就站着听课，但是嘴角还留着笑意。奶奶说：“小庄啊，去把盆里的豆饼端去羊圈，让羊吃点。”小庄去了，半天不回来。奶奶以为他借机跑出去撒野去了，走过来一看，他正和小羊羔一问一答，玩的不亦乐乎。
小庄看着头顶墨点似的鸟窝，说道：“小小（麻雀）？不是吧，它们不是应该在屋檐下作窝吗？”
黄昏降临，麻雀进了窝便不再出来，小庄的好奇心却久久难以回巢。他拖着腿边荡来荡去的书包，寻找到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子，在眼前仔细瞄了瞄，似乎指间的不是石子而是一把带着准心的猎枪。一挥手，石子出去了，离自己预想的效果差距太多。小石子落在旁边的厢房上，顺着青瓦的斜坡，滚到胡同里。只听胡同传来一声“咦~？”奶奶不多时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提着镰刀和竹篮。竹篮里满是野菜，那些野菜都是奶奶年轻时的最爱，但是现在早都没人吃了，家里的菜园子绿压压一片，想吃什么都有，但是奶奶还是借着放羊的空档，去挖这些东西。晚上在奶奶一双巧手的加工下，变得美味无比。小庄一次能吃两大碗，这个时候奶奶总是看着他，满脸笑意。奶奶另一只手里牵着家里的那只老水羊，它已经有点老了，生过好几胎，两腿间的乳房，因为奶水太多而摩擦着地面，让人看上去有点心疼。
奶奶出了胡同见孙子站在门前的空地上，便知道屋顶为什么会飞来石子了，说道：“幸亏是我，落别人头上不是没事找事吗？”
小庄用膝盖踢着书包，若有其事的说道：“刚才有一只鸟，嘴里叼着石子飞过去了，一定是它。”
“见过鸟叼着草的，没见过叼石子的，满嘴瞎话。”奶奶白了它一眼，把羊绳递了过去。
小庄接过羊绳，眼睛闪闪发光，嘿嘿的笑了起来。
走进大门，天上的火烧云仿佛一下子汹涌了上来，覆盖了整个院子，以及院子外的大片田野。小庄抬头看向火红的天空，天空的云彩一片片，像排列整齐的琉璃瓦，一直延伸到屋脊，把原本青黑的屋顶也映的好看异常。
小庄手里的羊绳突然间绷紧，羊妈妈伸长了脖子想要去喝墙根水盆里的水。小庄只好向前挪了几步，一旁的小羊羔也是渴了，于是一大两小三只脑袋同时围在了水盆边。小庄看着火烧云把它们染成了金色，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和幸福感，嘴里喃喃自语：“有妈妈的孩子真是幸福。”
奶奶把手里的东西放好，进了厨房又出来，问孙子：“晚上吃啥？两个人的饭真是难做。”
“我还想吃昨天的那个。”小庄说。
奶奶笑了：“天天吃，吃不够啊。”
“春天一眨眼就过去了，能吃几天。”小庄说着把羊拽到厢房里去了。
奶奶蹲在刚才从地里挖来的野菜旁，转脸对小庄说：“去屋里搬个板凳，我得坐着，在地里蹲了半天，现在浑身乏力。”
小庄搬来两个小板凳，一个给奶奶，一个给自己。
“姐姐什么回来，天都黑了。”小庄问奶奶。
“这个星期说是考试，考完了或许有一天的假吧。”奶奶说。
“啊？考几天啊，那我岂不是要开学了。”
“咦~，见了面就知道拌嘴，天天还想见。”
“拌嘴也比不见好。”
“我看不如不见。”奶奶说着把手里野菜，递给小庄。“去拿个筐过来。”
“放我手里好了。”小庄接过，两眼放空，看着家里的鸡鸭一个个走进院子。
奶奶做事总是慢吞吞的，小庄已经饿的不行了，跑去掰了半个馒头，在嘴里啃着。
火烧云不见了，天色暗了下来。厨房门洞里的灯泡照亮了半个院子。
锅里的晚饭差不多好的时候，突然黑暗笼罩了下来。小庄赶紧跑出去，看到邻居家也是一片骚动，又跑回来对奶奶说：“停电了，家家都是黑的。”
奶奶去了堂屋，把一盏罐头壶改造成的油灯端进厨房，放在了面板上。灯光如豆，祖孙俩便围着它把晚饭吃了。
饭后，奶奶把油灯放在锅台上，就着亮光刷锅洗碗。小庄则在院子里自娱自乐，他手里拿着爸爸去年街上买来的电瓶灯。灯光在漆黑的夜里像一把巨大的光剑，被小庄舞的花样百出。这会儿，小庄把灯光举在头顶，希望这道光柱能够链接上漫天的繁星。星星们眨着眼睛，似乎传来叮叮当当的笑声。小庄还是不死心，欠起脚尖，想要距离它们更近些。但是这样反而更加让对方觉的可乐，眼睛眨的更欢快了。
奶奶端着油灯，小心翼翼的从厨房里出来，见孙子这奇怪的举动，说道：“干啥呢这是？一点电被你浪费完了，关了吧，不知道啥时候能来电。”
小庄照向奶奶要去的屋子，灯光划过奶奶皱纹满布的脸，惹得奶奶有点不高兴：“关了它，恍的我都看清脚底下了。”
小庄只好关了灯，跟在奶奶后面，慢吞吞的进了屋子。
一盏幽灯，光线昏暗，黑夜似乎变得比平时更加寂静。奶奶把油灯放在条几上，一旁衣柜上的衣帽镜倒影着她的身影，屋里瞬间多了一个人。小庄发现了这个之后，也走到镜子跟前，屋子里就又多了一个人和一盏灯。奶奶从旁边的针线筐里找出一根大针，把火信挑了挑，世界瞬间明亮了许多。
“奶奶你记得洗脚。”小庄看着镜子里奶奶的背影说道。
“洗，你也得洗。”奶奶说着放下大针。
“我不想洗了，我又没有头晕的毛病。”小庄说道。
“不洗怎么上床，在学校疯了一天。”奶奶言辞有点犀利，又道：“你眼神好，去院子里把盆拿来，带花的那个。”
小庄出去拿来洗脚盆，奶奶把暖水瓶里的热水倒了进去。
“把鞋脱了。”奶奶道。
“你先洗吧，我怕烫。”小庄说道。
“烫，好，我不怕，我皮糙肉厚。”奶奶说着拿过一旁的板凳，坐了下去。
小庄看了看四周，出去在门口的窗台上拿来一双拖鞋，放在奶奶洗脚的盆前，也拉了小板凳坐在了一旁。问道：
“洗热水脚真能治头晕吗？爸是听谁说的。”
奶奶吸溜着嘴巴把脚放到热水里：“什么头晕，就是脑血管狭窄，人老了事儿就多，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
“哎呦，你别说了，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些个话，你能长命百岁，我还没考上大学呢？”小庄反倒埋怨起奶奶来了。
奶奶漏出已经脱落了一个的后槽牙：“哼哼，好，有点懂事了，那我就好好活着。”
“我姐也能考上大学，到时候一家出俩大学生。”小庄见奶奶笑了，又补充道。
“嗯，要真是那样，你妈在阴间也安心了，你爸这些年的日子也没白苦。”
提起爸爸，小庄似乎想起什么，说道：“我爸又有好些日子没打电话了吧，有两个星期了。”
“不打电话好，说明在外面没啥事，安心挣钱。”
“吼~。”小庄怪叫一声，似在叹气。
“好了，你把鞋脱了，我倒水去，顺便打点凉的。”奶奶穿上拖鞋端起洗脚盆出去了。
洗完脚无事可干，小庄便爬到了床上，顺便扫了一眼旁边的电视机，想起了自己喜欢的动画片。
小庄和奶奶共在一张床上睡，吹灭油灯，奶奶很快传来微弱的鼾声。小庄则没那么快，竖着耳朵听屋脊横梁上，老鼠打架的声音。正值开春，小动物们好不热闹。突然，小庄扬起了脑袋，外面好像有孩子喊叫，仔细辨认，原来是电来了。小庄又去看了看电视机，它那大大的脸庞，似乎正散发着微弱的光亮。一旁的奶奶已经睡熟，小庄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打消了，想看电视的冲动。
小庄很快睡去，梦里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灰猫，爬上了院门外的老梿树，他一步步靠近那个麻雀窝，里面有四个圆滚滚的蛋。围着鸟窝转了一圈，才发现那不是麻雀，而是一种脖子上长着一圈白毛，形式麻雀的小鸟，小庄对着蛋吹了一口气，便生出了四个小雏鸟。天上弥漫起火烧云，小雏鸟一眨眼长大了，羽毛是云彩的颜色，让人惊叹不已。
鸟儿们飞走了，小庄想去追，却发现自己的四个手脚像灌了铅块，举步维艰，只好站在枝头仰望着火红的天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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