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唤醒了田野，地里的麦苗仿佛一夜之间变了样，一棵棵油光水滑，气宇轩昂。白杨树冷清了一个冬天的枝头，也一下热闹起来。仿佛无数只鲜绿的小蝴蝶趴在枝头，在温柔的南风中振翅欲飞。特别是村前池塘边的几棵形状古怪的柳树，平时看上去苍劲古朴，像是暮色中直不起腰来的老人，现在也披着一头柔顺的秀发，出落的像个二十岁的大姑娘。
雨水还未完全止住，太阳隐藏在一层薄云后面，暂时不见了踪影。大地披上绿色的衣裳，小草伸出脑袋，笑着、唱着、舞动着。一切看上去都是绿绿的、嫩嫩的、湿淋淋的样子。连村庄里的鸡鸭鹅那嗓门也大不一样了，听起来似乎要征服整个春天。
这中间自然少不了孩子们的身影，他们要做的事情可是不少，数也数不完。就这池塘边的柳树就够他们忙活的了，那新长出来的柔韧枝条，光溜溜的正是做柳哨的最好材料。这是一个孩子间世代相传的手艺，做起来一点也不麻烦。但是想做好，做的声音清脆响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孩子们的中间当然也有心灵手巧的，此时他正被其他孩子围在一颗歪脖子柳树下，他们争先恐后的请这个聪明的孩子帮忙，因为人人都想有一个能让别人羡慕的柳哨。可是这个聪明的孩子可没他们想象的那么热心，他低着头接过一根别人递过来的柳条，一边摆弄着，一边迈开高傲的步子走开了。他也不是真的想要走开，他还回头对身边的孩子们说：“咱们得去找更好一点的柳条，这儿的上面都有疙瘩。”于是他就威风凛凛的领着一群拥护者在村庄里到处走，看上去像个山大王。
但是，小庄可早就看穿了他诡计，不愿意像个跟屁虫一样给别人当跟班。他深信，只要自己用心一点也能做出声音优美的柳哨。
他爬上了那口古井旁的柳树，柳树枝繁叶茂，树冠张开像一口大伞。这棵柳树太老了，树皮因为雨水的缘故，在那又深又窄的夹缝里长满了寄生的微小植物，像一层绿色毛发。小庄的手摸上去感觉它滑滑的。要不是那横生的结杆，想要爬上去可没那么容易。他十分的小心，因为他身下就是那口古井，如果掉下去，落到井里，那可就太糟糕了。
爬到一般的时候。小庄打心眼有点后悔了，因为那些鲜嫩的枝条都长在很高的地方，那里很危险，小庄进退两难，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柳哨。小庄看了看身下，心里没那么担心了，因为古井旁还有一个麦秸垛，堆在那已经快一年了，上面都长出了麦苗和发了芽的树种子。如果自己从这儿跳上去，肯定没什么事。和坚硬的地面比起来，麦秸垛就像弹簧床一样。
小庄已经爬到了足够的高度，他高兴坏了，伸手去掰那根他看中的柳条。一阵风吹来，脚下的树干在晃动，随着枝干的晃动，小庄的膝盖也在打颤。他停了停等自己又一次站稳，然后脚跟一用力，手便抓住了心仪的柳条，他的脑海里随即也响起了柳哨清脆的歌声。用力一掰，柳条攥在了手里。却没想到，欠起的双脚离开了枝干，眼前一黑，人便落在了井边的麦秸垛上，他还没来的及稳住身形，谁想，那麦秸垛上只是洒了一层麦糠，下面还有一层遮雨用的薄膜。他坐在一团发了芽生了霉斑的麦糠上，滑下了麦秸垛的斜坡，斜坡下就是古井黑咕隆咚的大嘴巴在等着他。
小庄害怕极了，他现在就坐在井底，他脚踝肿了起来，肘关节破了一块很大的皮，鲜红的血染红了他的外衣。比疼痛更让他六神无主的是古井底部的黑暗，以及那股沉积物常年发酵出的难闻气味。他不敢叫，叫了会招来一众人的嘲笑，那些脾气古怪的老人，最喜欢揪着耳朵数落人，爸爸不在家，爷爷又从来不站在自己这一边。他很快冷静下来，眼睛适应了井底的阴暗，发现还是能看到一些光亮的。
他早就知道这是一口枯井，村里的老人孩子传说：井里住着井龙。小庄还亲眼看见过它褪去的皮，在井壁的石缝里若隐若现。
小庄嘴里默念着：“保佑，保佑。”扶着四周凸起的石块试着站起来。抬头看一团光亮就在头顶不远处。
他想攀着石头缝爬上去，就像踩着邻居家的窗台摘红枣一样。但是他又不敢看那些漆黑的石头缝，他害怕里面住着什么东西，特别是蛇，他也清楚那些传说的井龙壳，其实就是蛇褪去的皮，他特别害怕那东西。
既然不能喊人帮忙，只能靠自己。
情况并不坏，他离开井底常年积攒的落叶和麦秸，身体挂在了井壁上。当他的手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手臂刚想支撑在一截什么东西上，膝盖那块流血的皮肉却传来一阵疼痛，让他浑身一软，又掉了下去。这一次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井底传来一声咳嗽，这声音让小庄脊背发凉。
咳嗽声还在继续。
“咳，咳——，你个小萝卜头。”听到说话声，小庄身体一僵，几乎哭出来。声音又道：“踩得还真是地方。”
“你是谁？”小庄声音颤抖。
“这么说我脚趾上的血迹也是你的喽。”小庄发现这声音很苍老。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上去。”小庄回答它。
“咳~，你是害怕了吧。”声音说。
“是~是害怕。”小庄声音的声音柔软下来，像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一般。
“老头子我好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嗯~，说起来这也是第一次。”
“你别吓我，你是谁？”
“真是个傻小子，这还用问吗？我是你头顶上的老柳树呀？哈哈，真是造化，我是第一次把一个人踩在脚底下。”
“啊？这么说，我刚才掰你的柳条，你生气了。”小庄主动承认了错误。
“伤害树木是不对的，我很生气。”
小庄觉得自己死定了，碰到了树妖。但他还是很客气，说道：“树爷爷，你别生气我不是存心的，我只是想要一个柳哨。”
“小孩子总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你要那东西干什么用，是用来吃吗？”说到吃，老柳树语气有点奇怪，仿佛曾经有人要把它拿来炖汤一样。
“我又不是羊，不吃树叶。”
“谁说人就不吃树，几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我就差点死了在你们这些兔崽子手里，要不是脚下这口井滋养了我，我哪还有这般的枝繁叶茂。”
小庄听奶奶说过，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村里的人整天到处摘树叶扒树皮煮来吃。想来这老柳树也曾被人迫害过。于是说：“几十年前我还没生出来呢，我今年才九岁。”
“半大的孩子最讨人厌。”
“爷爷你别生气，我以后不再爬树了，也不让人来爬树。”
“小孩子哪有不爬树的，你管的住自己？”
“管的住，你看，我的脚，我的胳膊，这以后怎么还敢呢？”小庄把手臂举的高高的。
老柳树晃了晃空中的枝叶，哗啦啦——。
“起风了，又要下雨了，你再不上来，水会淹死你？”
“那我爬上去？你别生气了。”
“我哪里在生气，是在和你谈天。”老柳树说着从石头缝里伸出它的大脚趾，让小庄踩在上面。
小庄笑了，准备上去，突然又停了下来，弯腰捡起刚才掰断那根柳条。
“告诉我你要它干什么用？”
“可以做哨子，声音很好听。”
“就是那些孩子嘴里吹的？”看来老柳树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价值。
“是的，是的，每年春天我们都喜欢做这个。”小庄急忙说道。生怕老柳树反悔不让自己上去。
“春天来了，是该有点悦耳的声音，我最喜欢听小燕子在我枝叶间唱歌。可惜你们听不懂。”
“去年， 嗯，我家屋檐下也有一窝小燕子，我也是很喜欢它们，它们是最美的生灵。”小庄和老柳树套起了近乎。
“它们唱的都是来自远方的歌谣，带来世界各地的讯息，世界正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这我倒是听不出来。”
“你应该感到幸福，这个乡村很美丽也很宁静。”
“可是人一长大了总喜欢往外跑，我一年才见到爸爸两三次。”
“他们迟早还是要回来的，他们的魂在这儿。”老柳树话未落音。轰隆——，天空响起一声炸雷，小庄吓了一跳，赶紧要爬上去。
“这春雷来的有点晚，庄稼早就睁开了眼睛。”老柳树说着任由小庄踩着自己大脚趾。
“老树爷爷，能谈天的都是朋友，我们成了朋友吗？”小庄已经使出吃奶的力气。
“今天的事是个秘密，否则我就要遭殃了。”老柳树道。
“好，我们俩约定，你不和别人说我掉井里的事，你的事我也不说，和小燕子也不能说。”
“哈哈，好，和小燕子也不说。”
小庄刚从井里伸出头，就看到一个老头牵着一只老羊，从树下经过，两人四目相对。小庄瞬间涨红了脸。老人也是一惊，丢下手里的羊绳，踉踉跄跄跑过来，连拉带拽把小庄从井口薅了上来。嘴里嘟嘟囔囔：“没人管的野孩子，这是在作死啊。”说着还伸出头看了一眼井底。老柳树赶紧将伸出的大脚趾收了回去。
小庄无疑感到无地自容，灰头土脸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人看上去很是生气，对他点着脑袋指指戳戳，像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老人侧着脑袋问：“在里面有没有碰到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碰到，是我自己爬上来的。”小庄急忙解释道，然后瞟了一眼风里哗哗作响的柳树枝叶。
天气变得很糟糕，雷声越来越紧密了。小庄扶着自己受伤的腿，朝家跑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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